從頭至尾，艷魔竟連一聲凄厲的叫喊都沒機(jī)會發(fā)出來。

    天地靜寂，月光似乎都染上了絲絲縷縷的猩紅，詭異光芒紛落而下，籠罩住瘦削的男子。

    陸雨歇許久都沒有轉(zhuǎn)回身，他單薄身形立在陰影里，似一柄鋒利的刃，那雙被額發(fā)遮擋的漆黑眸子，蓄滿洶涌起伏的駭浪。

    唐煙煙呼吸一滯。

    此番陸雨歇出手，竟是罕見的狠辣果決，顯然他已怒極。

    唐煙煙動了動唇，有心向陸雨歇解釋今晚發(fā)生的一切。不料陸雨歇卻在她之前開了口，他側(cè)身望著她，漆黑眼瞳似游走著某種情緒，但聲音卻很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異樣：“我們明天啟程離開這里?！?/br>
    唐煙煙愕然，她心知，陸雨歇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必然是因為今晚的這樁意外，他在怪她自作主張，沒有聽他的話。

    眼下氣氛著實有些緊張，唐煙煙努力彎了彎嘴角，她沒有反駁陸雨歇的提議，而是順著他道：“好，我們明天離開這里。”說完，唐煙煙上前兩步，她伸出兩根手指，輕拽了拽陸雨歇袖擺，一點兒都不畏懼他此刻駭人的陰沉面色，她眼睛亮晶晶的，如兩彎新月，“對不起呀，我不是故意害你擔(dān)心的。事發(fā)突然，艷魔闖入客棧擄走無辜的凡人，我既然已經(jīng)察覺，總不好坐視不理當(dāng)做什么都沒看見吧？這些年，你以守衛(wèi)蒼生為使命，斬殺妖魔無數(shù)，也挽救了許多無辜生命，所以肯定能理解我當(dāng)時的為難！而且你可不能要小看我哦，我還是有自保的能力的。瞧，你沒來之前，那艷魔就已經(jīng)被我嚇得要逃了。”

    唐煙煙話語故作輕松，偏偏她這樣的態(tài)度，讓陸雨歇更為不喜。

    他皺緊眉頭，沒有血色的薄唇輕掀了掀，分明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

    看了眼唐煙煙搭在他臂上的蔥白手指，陸雨歇隱忍地垂下眸。

    他應(yīng)該理解她當(dāng)時沖出客棧救人的選擇嗎？換做以前的陸雨歇，想必不會有太多異議！在父母熏陶下，他自幼熟讀無數(shù)仁善禮德的經(jīng)文，也有志沿襲父母堅持的信念，但現(xiàn)在，陸雨歇突然不想去理解。

    涼涼瞥向地上暈死過去的林鵑兒，陸雨歇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漠然念頭，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凡人，比起唐煙煙，她算什么？死便死了，他只想讓他在意的人好好活著，只要不是唐煙煙，這世間誰都可以受傷或者去死，什么斬妖除魔什么救死扶傷，對他來說，有意義嗎？

    可若沒有意義，他這些年忙忙碌碌，到底又是在為了什么？

    陸雨歇深覺諷刺地勾勾唇，他曾經(jīng)的所學(xué)所知皆以天下蒼生為重，父母品性亦是修仙界無數(shù)弟子心中的楷模。

    可在這一刻，陸雨歇開始懷疑?；蛟S在母親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否了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意念。

    渙散的目光逐漸恢復(fù)焦點，陸雨歇定定看著唐煙煙，對她今晚的行為，陸雨歇當(dāng)然很生氣，她就不能袖手旁觀或者等他來解決嗎？為什么她總是不聽話！藏在袖間的拳頭不自覺握緊，陸雨歇只覺丹田氣血一陣翻涌，他胸膛里的怒意不僅沒有得到緩解，甚至叫囂得更加猖獗。

    眼瞳漸漸被血霧覆蓋，陸雨歇抿直唇角，仿佛陷入腥紅的世界。

    他果然還是討厭這種失去掌控的感覺，尤其對象是唐煙煙。他甚至想把她牢牢拴在身邊，不許她離開他視線半步，也不許她忤逆他的決定。

    陸雨歇雖面不改色，身體卻承受著極大痛苦。猝不及防地，他一抬眼，便對上唐煙煙寧靜的目光。

    她溫柔地看著他，一如往昔，眸子里盛著毫不掩飾的專注與暖意。

    許是對他心存歉愧，她表情甚至有些楚楚可憐，像是一只試圖獲得主人諒解的小貓咪。她表情總是靈動的，有時候，陸雨歇覺得唐煙煙實在太過狡黠，就像一只聰明的狐貍。她總在他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出現(xiàn)，慷慨地給予他關(guān)懷與陪伴，在他陷進(jìn)去的時候，卻毫不留情地倏然抽身離開。

    此時此刻，陸雨歇能在她深棕色的眼瞳里看見小小的他的縮影，也只有他。

    她曾說，她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他。

    真的有人能跨越時空的距離，只為追逐他而來么？

    就像這世間，有一個人是專為他而生。

    如此荒誕又滑稽的說辭，卻也足夠融化一顆冰封的心，哪怕陸雨歇一次次筑起阻止唐煙煙靠近的城墻，也能輕易被她的寥寥幾句話或是笑顏擊潰。

    閉了閉眼，陸雨歇丹田胡亂流竄的灼熱感已慢慢平息。

    她就好像是他的一味藥引，在他即將跌入萬劫不復(fù)的懸崖時，指引著他走向光明。

    他現(xiàn)在什么都失去了，所以他只能握住這黑暗里的一線光亮，緊緊地抓住。

    天空星子開始黯淡。

    兩人把林鵑兒送回客棧，天不亮，陸雨歇就帶著唐煙煙動身出發(fā)。

    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溫度很低。

    唐煙煙坐在設(shè)有靈陣的馬車?yán)?，倒也不覺冷。

    因是雨天，小窗外霧濛濛一片，唐煙煙看了會雨，收回視線，望向身旁閉眸小憩的陸雨歇，他低頭斜靠在馬車一側(cè)，漆黑兩絲碎發(fā)垂落在濃眉間，眉心是微微簇著的，薄唇也習(xí)慣性地輕抿，勾勒出幾分倔強(qiáng)固執(zhí)的味道。

    他正在為什么事情而犯愁嗎？

    對于這個年輕的陸雨歇，唐煙煙越來越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離開嶺南后，他們不急不緩行了一個多月的路，期間除置辦物資，陸雨歇很少留下唐煙煙獨自一人。

    這一路極平靜，鮮少發(fā)生什么值得一說的小插曲，唯一讓唐煙煙有印象的是前幾天的一樁事。那日晌午，他們馬車停在山道上，陸雨歇去林中取泉水，一行商隊正好從唐煙煙身邊經(jīng)過。

    那商隊統(tǒng)共十多人，看起來倒也友好和善，大抵對此處并不熟悉，為首兩個男人下了馬，想要找唐煙煙問路。他們走到唐煙煙馬車旁，雙方還沒說上幾句話，陸雨歇就極快地回了。

    他神色冷冷，掃向兩個男人的眸光似含冰刀。

    年輕的陸雨歇還沒磨平性格里的棱角，多舛的經(jīng)歷也使他氣勢更為鋒利，商隊兩個男人被他嚇了一大跳，路都沒問，直接就走了。

    待那商隊催著馬兒速速遠(yuǎn)去，唐煙煙哭笑不得道：“你嚇到他們了，說不準(zhǔn)他們還以為我們是山匪呢?！庇挚戳丝搓懹晷湛杖缫驳氖?，問，“你取的泉水呢？”

    陸雨歇擰眉：“這里的水不好?！?/br>
    他語氣生硬，像是不悅。唐煙煙眼珠微轉(zhuǎn)，思及方才那兩個男人看她的眼神似有驚艷，唐煙煙忽然把腦袋湊到陸雨歇面前，飛快用指尖點了下他額頭，開玩笑般道：“你這小孩，該不會學(xué)大人吃起醋來了吧！”

    唐煙煙本想緩和下氣氛，順便逗逗陸雨歇，不料陸雨歇忽然抬起下頷，他幽深的眼直直盯著她，薄唇輕掀，吐出幾個硬邦邦的字：“我已經(jīng)長大了?！彼ｎD兩息，復(fù)而開口，“你不在的這些年，我早就長大了?！?/br>
    陸雨歇口吻非常平淡，仿佛像是在談?wù)撎鞖獍阕匀?，但唐煙煙還是能感受到話語里的怨氣與冷意。

    唐煙煙尷尬地勾了勾嘴角，識趣地打住話頭。

    空氣突然沉寂，陸雨歇面無表情地看向遠(yuǎn)方：“還記得你對我許下的承諾嗎？”

    唐煙煙側(cè)眸看他，頓了頓，點頭。

    陸雨歇勾唇：“最好不要忘，也不要試圖違背?！?/br>
    燦爛陽光穿過枝葉罅隙，參差不齊地灑落。陸雨歇忽然朝唐煙煙俯身壓了過來，他冰冷的唇擦過她鬢邊碎發(fā)，停在她耳旁，含著微微嘲弄，像一只巨大的猛獸，正在用自己的威勢恫嚇渺小的獵物，“如果你膽敢再消失，別以為我真的找不到你，天涯海角，就算是另一個時空，我也說話算話，會追過去殺了你?！?/br>
    這樣凜冽令人恐懼的后語，因為是陸雨歇，所以唐煙煙不覺害怕。

    陸雨歇退后的剎那，衣袂摩擦間，唐煙煙驀地拉住陸雨歇手腕，傾身抱住他脖頸。

    感受著陸雨歇僵硬的身軀，唐煙煙雙臂更加用力，她緊緊攥著他衣袍，輕聲笑道：“你是在威脅我嗎？可怎么辦，我一點兒都沒有被巨獸扼住咽喉的恐懼，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感受嗎？嗯……就好像被一只可愛的小鹿絆住了腳，哪怕它兇巴巴地沖我齜牙咧嘴，可它眼睛是濕漉漉的。我想，它是故意裝出盛氣凌人的樣子，因為它不想被別人發(fā)現(xiàn)它的脆弱與無助。這樣的它真可愛，對不對？”

    久久無聲。

    唐煙煙松開摟著陸雨歇脖頸的手，收回時，一直僵硬不動的男人竟主動伸出臂彎，把煙煙重新?lián)苹厮麘牙铩?/br>
    他們姿勢變得更加親密，陸雨歇下顎輕靠在唐煙煙肩胛骨，他埋低了頭，看不清表情，聲音碎碎的，仿佛歷經(jīng)掙扎，他終于肯向唐煙煙稍微敞開一點他緊閉的心扉，也開始好奇另個時空的唐煙煙與陸雨歇，同時也能聽出他的猶疑與脆弱：“在你的時空，我是什么樣子？我們又是怎么認(rèn)識的？”

    唐煙煙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許多畫面，有悲傷的，也有喜悅的。

    “那真的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碧茻煙熼]上眼睛，笑著說，“至于未來的陸雨歇，沒有現(xiàn)在的你，又怎么會有將來的你呢？”

    “我和他，像嗎？”

    “嗯，你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

    “是嗎？”

    陸雨歇扯了扯唇，他試圖去勾勒另一個自己的模樣，卻無從想象。

    他還有許多許多的疑問，仍有太多太多的不解，譬如唐煙煙為何要來到這個時空，為什么她要來找他，她到底如何成功跨越時空，又是以怎樣的方式離開。話到喉口，陸雨歇卻又不愿問了。

    他忽然不想知道將來的事情，他只想留下她。

    第一三三章

    人間三月正是芳菲季, 到處都是新綠盎然的景象，馬車轱轆而行，從蒼涼冬日駛進(jìn)了溫暖的春天。

    天氣逐漸暖和, 唐煙煙的身體卻沒好轉(zhuǎn)多少。陸雨歇用靈力替她檢查了一遍內(nèi)府丹田，結(jié)果與以往沒什么不同，除了虛弱, 也探查不出別的什么病癥。眼見唐煙煙日漸清減, 陸雨歇心里自然焦急, 他用了無數(shù)法子，可那些所謂的靈丹妙藥，用在唐煙煙身上卻毫無增益。

    陸雨歇仍記得, 他幼年初見唐煙煙時, 她面頰豐盈，腮若桃花, 笑起來仿佛有陽光透過窗, 洋洋灑灑地落在他臉上。

    后來再見，她氣色一次比一次羸弱蒼白, 可惜，那時陸雨歇對唐煙煙的不辭而別仍心存怨懟，并不曾好好關(guān)心過她。

    這些年，復(fù)仇曾是陸雨歇前進(jìn)的唯一動力，或者說，是他活著的意義。

    但不能否認(rèn)的是，他和父親也是害母親慘死的重要原因。

    是害怕他太過自責(zé)嗎？所以母親臨終之際, 并不怨恨任何人, 她只是希望他成長得足夠強(qiáng)大, 可以保護(hù)自己, 可以守住自己重要的人。

    但他真的守得住嗎？

    默默望著陷入昏睡中的唐煙煙，陸雨歇閉了閉眼，睫毛突然不安地顫動。

    車馬又行幾日，途經(jīng)桃林遍地的若水村時，陸雨歇終于作出一個決定。

    他想任性地嘗試一次，他想留在這個平凡的小山村，揮別過去，試著做一回普通的平凡人，然后和身旁這個叫唐煙煙的女人，體驗一段迥然不同的新人生。

    若水村是個漂亮的地方，這里有秀美的山水景致，也有勤勞樸實積極生活的人們。

    剛開始，唐煙煙以為他們只是在若水村休整幾日，很快就會離開，直到陸雨歇買下一戶閑置院落，并將之修繕得煥然一新，唐煙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陸雨歇的心思。這倒不是唐煙煙不會察言觀色，這些日子，她清醒的時間還沒昏睡多，反應(yīng)力自然也變得遲鈍。最關(guān)鍵的是，唐煙煙感知到她體內(nèi)的那股力量又在蠢蠢欲動，它正試圖指引她離開這里，回到原本的世界。

    唐煙煙非常努力地抵抗這股力量。

    令人驚恐的是，她與這股力量的對弈，竟愈發(fā)艱巨，唐煙煙莫名有股不太好的預(yù)感，假如有一天，她再也不能擊敗這股力量，是否會被它強(qiáng)行帶離這個世界？

    許是若水村的日子太過恬靜美好，陸雨歇有非常顯著的變化。

    以前他脊背總是緊繃著，像拉滿的弓弦，隨時都準(zhǔn)備對抗整個世界。如今的陸雨歇神態(tài)放松，眉眼之間也有明顯的松弛。他仿佛真的變成一個普通人，就像居住在若水村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劈柴生火，煮飯打獵，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柔軟的煙火氣息。

    這樣簡單溫馨的日子，仿佛讓唐煙煙回到穿書之初，那時，她和陸雨歇也曾度過一段純粹無憂的日子。

    如果她能永遠(yuǎn)停留在這個時空，那該多好！

    也是在這時，唐煙煙突然開始理解那些信奉神佛的人，他們肯定也像現(xiàn)在的她一樣無力茫然，所以他們只能寄希望于遙遠(yuǎn)而未知的神明，祈盼祂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上?，不是只要擁有足夠的誠意，就會有救世主蒞臨。

    這日黃昏，唐煙煙與陸雨歇正在湖邊散步，那股令人惶恐的力量突然又來了。

    它總是這樣，在唐煙煙毫不設(shè)防的情況下突然出現(xiàn)，打亂所有美好的平靜。

    一股股痛意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無數(shù)只螞蟻嚙咬著。唐煙煙咬緊牙關(guān)，她佯裝不經(jīng)意般抬起頭，口吻隨意地對陸雨歇說：“不如我們明早做酒釀圓子吧，沈嫂嫂家做了許多酒釀，昨兒遇上時，她還說如果我們需要，可以隨時去她家取呢?！?/br>
    因為唐煙煙努力保持著自然的語調(diào)，陸雨歇也不疑有他，他只當(dāng)是唐煙煙臨時起意，便笑著頷首應(yīng)好：“行，那我們現(xiàn)在去沈家娘子那兒取酒釀?！?/br>
    盡管陸雨歇和唐煙煙來若水村的日子不長，和村民們相處得卻頗為融洽。

    大抵他們生得和善漂亮，不似壞人，所以村民們對他們都很熱情。

    畢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唐煙煙身體不好，像是得了重病，人們總是會對憐弱者生出惻隱之心，若水村村民也不例外。再加上陸雨歇一直不離不棄守候在唐煙煙身邊，任誰都覺得他們是一對恩恩愛愛的小夫妻，自然就又對他們多了幾分尊重和喜愛。

    一碗酒釀并不算多貴重的東西，但陸雨歇向來不喜占人便宜，他從乾坤袋里取出一瓶健骨丹，道：“煙煙，我們用這個與沈家嫂子換取酒釀可好？”

    健骨丹在仙界是非常普通的丹藥，一般為煉氣期使用，若給凡人吃一些，有延年益壽強(qiáng)健筋骨的功效。

    唐煙煙頷首：“嗯，不過我就不隨你一起去了，我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一會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