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69節(jié)
沒有一片葉受波及墜于地。 黃皖說:“好孩子。” 她深深凝視著少女泛紅的臉頰:“前路小心,無論何時,侯府都是你的家。” 泠瑯終究還是因為離別而感了傷,不為戀人,為戀人的娘。 她趴在江琮身上,嗚嗚咽咽地說了半晌話,以此為借口討要了許久的好處,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下,再醒來時,昨夜傷感已經(jīng)全數(shù)遺忘,只余神清氣爽。 她立在晨風(fēng)中的春華門外,同江琮身后的涇川侯夫婦作別,又對江琮說:“就到這里罷!” 江琮頷首,目光凝在她臉龐,說:“去吧?!?/br> 他溫柔地說:“我看著你?!?/br> 泠瑯說:“我自己會騎馬?!?/br> 江琮輕笑道:“我想好好看看,夫人是如何會騎馬?!?/br> 泠瑯果然決心展現(xiàn)自己高超的馭馬術(shù),她雙腿一夾,腰背微伏。青騅長嘶著疾馳而去,少女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揚,于古道上疾馳而去,像水邊稍縱即逝的鴻影。 她沒有回頭。 就像江琮預(yù)料的那樣。 他靜立了一會兒,隨即轉(zhuǎn)身,他想她會盡快回來的,不因為那幾句誓約,只因為一點牽掛。 挽留風(fēng)是一件蠢事,風(fēng)來去自如,你能做的只有等待,讓它甘愿再吹來。 江琮有預(yù)感,他要等的時間不會太短。 后來他才知道,那豈止是不短。 第138章 埋劍地 劍冢, 劍祖埋劍之地,天下劍客心向往之。 傳說中,劍祖在距離長安五十里的荒原中經(jīng)逢暴雨, 于一株古木下躲避。 雨經(jīng)久未停, 水絲漫天,霧氣深濃,劍祖遙望雨幕, 忽然心有所感,閉目打坐,一坐就是七日。 這七日里,有農(nóng)人經(jīng)過試探鼻息, 有野狼徘徊逡巡。更有流匪察覺,上前洗掠周身金銀后揚長而去,唯獨隨身長劍得以幸免。 七日后, 劍祖從境界中醒轉(zhuǎn), 衣衫被劃得七零八落, 頭發(fā)亦是蓬亂, 身側(cè)除了一把劍別無他物。 十幾步遠的樹叢中, 有幾名劍客在安靜護法,他們一日前偶然路過,很輕易辨認(rèn)出樹下人是誰,便自發(fā)留下守護, 等待劍祖醒來。 位于視線中心的老者起身, 對著荒原大笑了三聲。 接著,那柄陪伴了他五十余載, 承載了天下盛名的絕世兵刃被折斷, 一半拋在草中, 一半深沒入土里。 眾人大駭,劍祖騰空而去,不見蹤影,自此后再未現(xiàn)身江湖。 他的景仰者們以劍祖參出無上劍意的樹為中心,修了一棟建筑。四面是矮房,中間是巨木,唯一的大門外立有一塊巨碑,上書劍冢二字。 遠遠瞧著,就像一座巨墳。 不過里面埋的不是人,是劍。 泠瑯站在曠野中,仰頭注視石碑上蒼勁有力的刻字。碧藍澄澈的天幕之下,它矗立著,靜默無聲。 一個高瘦少年站在她身后,正低頭解下腰上劍鞘。 他額邊發(fā)絲隨著動作垂落,掃過精致昳麗的眉眼,在依稀秋風(fēng)中微微拂動著。 這人是蘇沉鶴。 人們說,在劍祖埋劍之地,世間萬劍都是凡物,若進了劍冢,會自慚形穢,不復(fù)銳利,連草莖都削不動。 泠瑯說,“要我看,這條規(guī)矩只是怕人鬧事,畢竟劍冢地底下藏著座冶兵廠,外頭卻只有兩個掃地老頭看著?!?/br> 蘇沉鶴將佩劍取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石碑下端,他瞇著眼悠然道:“阿瑯見識頗多,難道不曉得這掃地老頭是劍祖親傳徒孫?” 泠瑯和他一起往大門走,她小聲說:“劍祖親傳的那幾名弟子廣收門徒,數(shù)量連鄧如鐵都望塵莫及,什么無上劍意,估計徒弟人人只得皮毛?!?/br> 蘇沉鶴低下頭笑:“那你為何也把刀給解了? “入鄉(xiāng)隨俗……” 話是這么講,遞交名帖的時候,她神態(tài)舉止依然恭敬。 而她口中的皮毛老頭更是恭敬:“原是侯府貴客,請進,請進。” 二人被領(lǐng)著走過幽暗長廊,沒走出幾步路,便望見前方一個四四方方的石壇。石壇中央,正是那棵傳說中的樹。 古木雖老,但仍枝繁葉茂。濃綠葉片之間,偶有長長短短的暗紅絲絳垂落,上面似乎有墨跡,辨認(rèn)不大清。 而樹下干干凈凈,一片落葉也無,更沒有什么香燭貢品。泠瑯拾級而上,看著遒勁凹凸的樹皮,發(fā)現(xiàn)那上面有些或新或舊的劍痕。 這些帶著傳說的寶地,后人來參拜追懷,難免會弄得烏煙瘴氣,更有甚者會趁機斂財。劍冢倒是什么都沒有。 有風(fēng)吹過,萬千葉片齊齊輕搖,摩擦出簌簌聲響。 蘇沉鶴肅穆靜立著,往常的慵懶表情全數(shù)收斂,他先是端端正正地拜了拜,又行到巨木背后,負手觀察起來。 泠瑯也跟上前,這一看,不禁啞然。 只見大樹下方的碎石草叢中,插著數(shù)把劍,高高低低,顯然不是同一人所留。有的新,有的舊,有的折得只剩個柄,有的已經(jīng)銹跡斑斑。 它們散落在土石中,再沒有重現(xiàn)于人手的機會,終于從物件歸于劍器本身。 蘇沉鶴一語不發(fā),凝視著土中,似乎在想一些別的事。 泠瑯順著他視線,看見一柄生了厚厚鐵銹的劍,看形制,似乎是柳葉劍。 少年輕聲開口:“劍祖七天參悟至高劍意,從此絕跡。后來的劍客來此地瞻仰感懷之余,不少人選擇在自己退出江湖那天,也來此埋劍。” 泠瑯盯著草葉掩映中的銹劍,若有所感。 果然,蘇沉鶴說:“我認(rèn)識這把劍的主人?!?/br> “他是個游俠,不太出名那種。那年我還是個稚童,在家中花園玩耍,他忽然從外面跳到墻上,問我要不要學(xué)劍。” “我不學(xué),他便日日都來問,專挑沒有侍從的時候……你很難想象那種死纏爛打,最后我問他,為什么一定要找我?!?/br> “他說,他看我根骨奇特,玩泥人的動作與眾不同,是個學(xué)劍的好料子?!?/br> “我說再講廢話就喊人了,他才說了實話?!?/br> “他年少時經(jīng)過這里,當(dāng)時的府主人送了一碗水喝,那是他江湖路上遇到的第一次善意。于是他決心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今天來教他的后人用劍?!?/br> “我說,那人是我太姥姥,早就過世了,不會在意你有沒有報恩的?!?/br> “他卻說,他初出江湖在這里受了好意,如今他打算離開,也該回來這里。世上沒有結(jié)果的事太多,至少這一點可以有始有終?!?/br> “他看著我,說若我不愿也不強求,他已經(jīng)來過,便是問心無愧?!?/br> 蘇沉鶴微微笑著,面上帶了點懷念,把故事說完: “他看上去那么輕松灑脫,好像前陣子攪得我煩不勝煩的人不是他一樣,我看不下去,決心讓他不那么好受?!?/br> 泠瑯說:“你便答應(yīng)了他?” “是的,我只學(xué)了半個下午,便徹底愛上了用劍?!?/br> “聽起來,是一樁很奇妙的境遇……怪不得你從前一直想來劍冢,原來為的不是劍祖,是你的師父?!?/br> 蘇沉鶴頷首:“嗯,他只教了我三年就沒有東西可教,他來到這里折劍,我再沒見過他?!?/br> “他不是什么很有名氣的劍客,也未曾留下過些精彩故事,但他是教我執(zhí)劍的第一人,所以我今天來這里看他的劍。” 他的劍早已殘破,原本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如今生了銹,更是連燒火棍都不如。安靜地斜插在秋風(fēng)中,蕭瑟而寂寞。 泠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聽見身側(cè)少年在輕輕嘆息。 “阿瑯,你看,即使是最寂寂無名的俠客,也有自己的際遇,在消失人海后也會有人來為他憑吊。” “而你有的只會更多。” “你終于愿意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你說你不知前路何處,仿佛一夜之間失去方向,我卻覺得,你此行途徑的路,已經(jīng)成為了方向?!?/br> “明凈峰許多弟子都記得你,他們時常來找我打聽那天大象臺上用刀的人是誰。雙雙和阿羅,還有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倘若你現(xiàn)在找個地方把刀扔了,也會有人像我這般尋過去的?!?/br> 少年柔聲說著,話語低緩,有著平淡卻深刻的力量。 泠瑯想打趣,說自己遠遠不到封刀的時候,又想辯解,說她沒那么脆弱,用不著說這些。 但她什么也沒說,因為她的老朋友在用自己的所見開導(dǎo)她,他那么真誠,一字一句,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 “我那天看見你的時候,非常吃驚,阿瑯,或許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上去和從前很不一樣……我從沒見過你這樣,我很難形容,但若是雙雙在這里,也會為你擔(dān)憂。” “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在關(guān)心并想念你,無論何時,望你珍重?!?/br> “但愿想到這些人的時候,能讓你得到一點力量?!?/br> 秋天深了,萬劍埋骨之地,少年在笨拙地試圖開解他的友人,他們站得不遠不近,話聲不重不輕,像此時的天光一般平淡。 這個人間的秋天深了,泠瑯想,她其實十分幸運。 種種不幸的背后,她還得到了無數(shù)珍貴的饋贈,命運固然殘忍,但慷慨起來仍值得感激。 她和蘇沉鶴在泛著霧氣的渡口告別,他往東返鄉(xiāng),而她沿著河道一路西下。 路過崇山峻嶺,聽著猿啼聲聲,少女立在船頭,看見日和月在頭頂青山夾縫中滑過,漏下一絲半縷光亮。 船行得慢,再踏上土地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將近一個月。 高山懷抱中的小鎮(zhèn),灰石青瓦,路面被雨水洗過,明亮亮地能倒映出藍天。 她走過一片片明鏡般的水洼,腳步輕巧,裙擺一搖一晃,像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尚在為明麗可愛的初冬天氣雀躍。 她在一樁精致小樓面前停下。 頭頂傳來一道女聲,懶洋洋地:“什么事這么高興?” 泠瑯仰起臉,看到窗邊斜靠著的瘦削女人,她唇邊噙著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正垂眼看著底下的少女。 泠瑯沖她說:“你之前讓我來找你?!?/br> 伶舟辭悠然道:“我是這樣說,但你來得有些晚。” 泠瑯說:“我坐船來的,水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