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9 長干行
蘇杭的事已告一段落。 袁雄被抓、關(guān)稅司被連根拔除,五千稅吏頃刻間變成殺官造反的暴徒,被關(guān)進大獄。 莫清河被殺,杭州莫府、蘇州李貴、金陵杜清江,一條線上三大豪門被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的內(nèi)廠番子們抄了個干干凈凈。 誰也沒料到楊凌剛剛接手稅監(jiān)司、在毫無根基的情勢下竟敢有這樣的大手筆、這樣的雷霆手段。 李大祥聞訊嚇的立即閉門不出,對外聲稱身患重病,而他本是蘇杭一帶最大的李記布莊老板,是這一帶布、紗、綢緞生意的最大買家,平時雖然壓價收購,不過百姓也養(yǎng)成了有產(chǎn)必有銷的習(xí)慣。 如今他這一偃旗息鼓,習(xí)慣了將布匹出售給李記綢緞坊的百姓一時還有些不習(xí)慣了。紡紗織布的百姓等了兩天,原本四處開設(shè)的李記綢緞坊仍是閉門歇業(yè),她們只好讓自已男人挑著擔(dān)子逐家到織戶和綢緞坊上門推銷。 楊凌聽說了李大祥的事,倒真有些哭笑不得?,F(xiàn)在派人去叫他來見自已?問題是這位李公公確實屁股不干凈,恐怕信一送到,這位李公公不是卷鋪蓋跑就是上吊自殺了,他敢來杭州么? 要不自已主動去見見他?有袁雄、畢chūn、莫清河前車之鑒,估計后果也是一樣??墒乾F(xiàn)在關(guān)稅監(jiān)、糧稅監(jiān)還沒上任,如果李大祥也摞了挑子,江南局勢豈不危矣? 楊凌正在發(fā)愁的功夫,張?zhí)鞄煍y禮前來探望并致謝辭行,楊凌瞧見他來,頓時有了主意,便將自已心意對他說了,請?zhí)鞄熁爻躺舷仍谔K州稍停,與當(dāng)?shù)馗患潊菨鷾Y聯(lián)袂造訪李公公,表達(dá)一下自已對他的善意。 楊凌也說不出太文謅謅的話來,大意不外乎是領(lǐng)導(dǎo)對李公公的稅收工作很滿意,特意提出表彰和嘉獎,至于他開設(shè)綢緞莊,只要不過度苛待百姓,還是有助于江南經(jīng)濟發(fā)展滴。并希望李公公不驕不躁、再接再勵,成為江南道收稅太監(jiān)們的榜樣和楷模。 胡諂亂扯給人信心正是張?zhí)鞄煹哪檬趾脩颍宦牼兔靼走@位楊欽差立威立過了火,把部屬嚇麻了爪,現(xiàn)在是封官許愿給甜頭的時候了,不禁滿臉好笑地答應(yīng)了下來。 楊凌把忽悠李公公的話說完了,就輪到張?zhí)鞄熀鲇扑恕?/br> 聽張?zhí)鞄熌强跉?,楊凌的面相出奇的好,高官厚祿、一生吉祥,那些好聽話兒和算命先生如出一輒,雖說是出自天師之口,楊凌卻壓根本沒往心里去。 張?zhí)鞄煵桓艺f破他奪舍續(xù)命的秘密,瞧他陪笑應(yīng)承,神sè間卻不以為然的模樣,躊躇一下,終是又點了幾句道:“大人或不愿為亦或不想為,但你命中注定兵戈不斷,而橫死之人的壽祿福祿便會轉(zhuǎn)移到你身上為你添福聚壽,這叫命硬奪福,人之命運,最是奇妙,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呀”。 楊凌聽的一怔:“這是甚么意?怎么聽著這話那么象‘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已的頂子’那些形容jiān臣的詞兒?奪福奪壽?” 楊凌想到這兒忽地心中一動:“自已來到這個時代,已經(jīng)或多或少對自已周圍人的命運做出了改變。如果自已沒來,幼娘會不會碰棺死掉?雞鳴驛前的百姓會不會死掉?李鐸、戴謙那些人還能不能活?馬驛丞、鮑參將、王景隆、莫清河這些人呢?王瓊、洪鐘還會不會降職罷官?畢chūn、袁雄還會不會鎯鐺入獄?” 有些人因為自已生、因為自已死,有些人因為自已發(fā)達(dá)、因為自已落難,難道自已真的命硬奪福?細(xì)想想,從一來到這個世上,盡管并非他的本愿,可是總是圍繞著他風(fēng)波不斷,每次有人倒霉甚至死掉,自已的官運和好處就多了一些,這就是奪福奪壽?” 楊凌聽了驚疑不定,不禁心虛地看了張?zhí)鞄熞谎郏逻@人真的神通廣大,被他看出自已來龍去脈。 張符寶兒坐在一旁,顯的斯斯文文的一聲不吭,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句一生兵戈相隨的話落在她的耳中,忽想起‘兵戈起時chūn影動’,她的臉頓時生起一片紅暈。 張符寶兒今rì本來借口身子不舒服不想來了,可是楊凌是為了她才受的傷,她不來道謝那象話么?張?zhí)鞄熌昙o(jì)雖小,可是身為天師在龍虎山上待人接物最重禮節(jié),雖然一向?qū)檺勖米?,還是把她硬扯了來。 張符寶現(xiàn)在真的有點怕見楊凌,恨不得躲他越遠(yuǎn)越好,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偷偷地瞟了楊凌一眼:“這個人官又大、人又俊,說話也不討人嫌,要是做人家相公,倒也不算虧待了我。 可是我是國師的meimei,怎么能給人做?。磕锩看我姷酱竽锒寂阒⌒男δ槪歉笔軞鈽幼游也挪灰?,他再好我也不要”。 “如果天師說的是真的,那是不是說我的到來改變了太多東西,我的命運便連鬼神也無法掌握了?如果這樣我是不是不會過了一年就死去?” 想到這點,想起張?zhí)鞄熜攀牡┑┱f他會福厚壽高,楊凌雖然還在半信半疑之間,但是這種心理就象溺水瀕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了。 楊凌驚喜地道:“借天師吉言,如果真如天師所言,楊某一定親赴龍虎山,拜過太上老君,敬獻(xiàn)香火謝恩”。 張符寶聽了象皮球一樣,屁股一挺攸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亂地?fù)]舞著雙手道:“你別去,你別去,拜不得,拜不得?。窟牢沂钦f大人公務(wù)繁忙,就近去京師白云觀敬禮就可以了,呵呵,呵呵,呵呵呵”。 張符寶見楊凌和哥哥都吃驚地看著她,不禁干笑幾聲,訕訕地解釋著。 張?zhí)鞄煼朔籽?,心道:“妹子今天看來是真的病了,病的還不輕,內(nèi)廠總督如果神前還愿那得多少香油錢呀?龍虎山一大家子人要我養(yǎng)活呢,這個笨丫頭,有好處還往人家那兒拐”。 張?zhí)鞄熀藓薜氐闪薽eimei一眼,轉(zhuǎn)身向楊凌笑道:“小道知道大人公事繁多,另外此次赴京時rì太久,家母已催促我兄妹回山了,所以就不多叼擾了,這便告辭。但愿他rì能在龍虎山恭迎大駕?!?/br> 楊凌送走張?zhí)鞄熜置?,立即著手解決關(guān)稅和糧稅鎮(zhèn)守的人選。附近地方的鎮(zhèn)守太監(jiān)楊凌并不熟悉,他本有心問問黛樓兒,但黛樓兒自那rì一別后除了配合官府查抄財產(chǎn)時露露面,其他時間竟深居簡出,楊凌這處重兵把守的居處她是絕不踏足半步。 瞧她那rì在楊凌面前柔姿媚態(tài),一副芳心暗許的模樣,高文心還擔(dān)心她會不要臉皮再來勾引大人,如今楊凌做為人住在東院,她又是唯一的主人,兩人接觸的借口實在多多,防都防不住,想不到她竟不再露面。 楊凌只好派人就教,黛樓兒人沒有來,卻送回一紙香箋,上邊列舉了附近十余位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姓名、秉好、為人、能力,看以早知楊凌會有一問。 楊凌倒也沒有對她如何信任,雖說黛樓兒出的主意確實是目前解決江南局勢、避免給司禮監(jiān)攻請吁提供借口的好辦法,但是黛樓兒那rì的鎮(zhèn)定、冷靜,實在不象她外表表現(xiàn)出來的嬌嬌怯怯、楚楚動人。 自古jì樓多奇女,就算她就是女中豪杰吧,可她既然擔(dān)心莫清河會對她報復(fù),那就應(yīng)該一直藏在幕后,因為從那天的情形看,莫清河顯然沒有懷疑她。 為什么她要自告奮勇親自策劃布局,直至將莫清河殺死?她表現(xiàn)的太積極了,而她并沒有充足的理由這么做,這中間的緣由想不通,楊凌對她始終存著幾分戒意。 可是黛樓兒目前的表現(xiàn)卻無可指摘,她深居簡出不見外人,還主動獻(xiàn)計、討好欽差為他出謀畫策,也與她目前做為犯官家眷處處小心唯求自保的處境相稱。 楊凌做為接受她告密解救的欽差,縱然心中有疑,此時不但不能詰問她,還得對她多加保護,妥善安置她的去處才不會被人詬病。 楊凌自從聽了她的主意,也早派人去附近各府縣暗訪,雖然一時匆忙得來的消息還沒有她信箋上的列舉的人物和內(nèi)容詳細(xì),可是兩下參照,看來黛樓兒并沒有撒謊。 楊凌經(jīng)過一番比較,從其中挑選了兩名稅監(jiān),命人前去傳令,要二人立即赴杭州上任。稅監(jiān)司出來的內(nèi)監(jiān),名義上都是皇帝親自派出的欽差,而實際上都是負(fù)責(zé)稅監(jiān)司的人調(diào)配人選,江南課稅怎能長期空缺,他自然有權(quán)先行安排,回京后再請旨確認(rèn)。 兩位喜從天降的新任稅監(jiān)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州,遞貼子登門拜訪了新主子楊凌后,立即大刀闊斧地干起來,清點稅目、稅款、厘清各種雜稅,重新招募人手,干的有聲有sè。雖說二人有討好、表演之嫌,可是辦事能力倒也確實不俗。 閉目等死的李大祥接了張?zhí)鞄煄淼南?,如同服了rou白骨、活死人的仙丹,七魂六魄附了體,有莫清河、袁雄一死一活兩個榜樣,有周圍府縣的稅監(jiān)們的虎視眈眈,李大祥可是最后一點觀望猶豫的念頭也沒有了,死心踏地的為楊凌辦起差來。 李貴那邊聽說了莫清河的死訊,最后一點倚仗也沒有了,乖乖地吐露了實情,不過他的口供已沒有必要了,有莫清河謀殺欽差當(dāng)場被殲、佛堂內(nèi)發(fā)現(xiàn)累累白骨的鐵證,足以將莫清河的勢力連根拔除,再不留一點禍害。 楊凌見江南局面已經(jīng)穩(wěn)定,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此時他派回京去打探朝廷內(nèi)動向的人還沒有傳回消息,楊凌將江南之事寫了密折,命人再次傳報京城,稟知正德皇帝自已先去金陵,選出兩名稅監(jiān)后立即返京,并密囑傳訊的人回去后有任何動向,都要及時傳報回來。 一切布置妥當(dāng),楊凌正準(zhǔn)備啟程赴金陵時,那位久未露面的小樓夫人卻忽地露面,求見欽差大人。楊凌要離開莫府,也正想去見見莫夫人,聽說她來,忙將她迎進房來。 黛樓兒飄然走進房來,向楊凌福身見禮。她今rì穿了一襲黑緞綢衫,濃黑如墨的秀發(fā)只用一枝白玉簪挽住固定在腦后,更襯得臉sè晶瑩、膚光如雪,白嫩如同新荔。 她的步履本就輕盈,這一款款行來如同飄于煙波之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楊凌想起初來莫府時她在雨中踏草而至,顧盼嫣然的模樣,不禁有些黯然:雖說莫清河罪有應(yīng)得,可畢竟是由于自已的到來才造成今rì的一切。 莫清河當(dāng)初將自已接進府來,一定不會想到有今rì吧?如果不考慮是非公道、善惡有報,自已還真有點象個掃把星。 楊凌見黛樓兒向他見禮,忙虛浮一把,淡淡笑道:“夫人請坐,本官不rì就要啟程,取道金陵回返京師,正要去向夫人辭行”。他說著揚首向門口說道:“來人,上茶”。 高文心此時正在后邊收拾藥材,不在楊凌身邊。沒錯,正是收拾藥材,欽差受了傷,地方官員、士紳、名流總得有所表示吧?于是各種藥材又源源不斷地送來,足可開個藥鋪了,不過只能是奇藥特藥鋪子。 那些名流富豪誰懂醫(yī)術(shù)?反正家里有什么稀奇古怪、比較少見值錢的藥物能拿得出手表示心意就行了,他們才不管楊凌受的什么傷、得的什么病,所以傷藥、補藥、還有不學(xué)無術(shù)的土財主送的chūn藥,琳瑯滿目,蔚為壯觀。 其中不乏珍稀罕見的藥材,瞧在高文心這樣真正的神醫(yī)妙手眼里,簡直就是無數(shù)件得心應(yīng)手的利器,她怎舍得讓那些不懂行的番子胡亂收拾了,正在分門別類,親自整理。 這房中只有兩個人,隔著一張團桌兒坐了,兩人悄悄側(cè)臉兒一扭,目光一碰,又刷地一下各自移開,神情都有點兒尷尬。 如今獨處一室,楊凌想起那rì她**勾引情形,心中不太得勁。黛樓兒倒也不是裝的,如果面對的還是那種無恥yín蕩的男人,她自已風(fēng)sāo放蕩也就沒什么不自在了,可是現(xiàn)在對著楊凌,但凡還有羞恥之心,怎么還能淡然處之? 楊凌雙手扶膝,盯著前方道:“本官明rì便要啟程,這座府邸是莫清河的不義之財,所以我一走,杭州府就要抄沒了。呃夫人向本官檢舉有功,使本官知曉莫清河謀害本官的yīn謀,于情于理本官都應(yīng)將夫人安排妥當(dāng),方可離去,不知夫人可有什么打算?” 黛樓兒輕輕扭過頭,黑衫烏發(fā),頸下一抹雪嫩,白的晃眼,她淺淺一笑,輕聲道:“賤妾還要多謝大人關(guān)照,有大人的吩咐,賤妾的珠寶手飾、妝匣私房,官府都不曾抄沒,累積下來實也是一筆不菲的財資,今后呵呵,總之不會衣食無著便是了”。 一個番子也不用漆盤,就用手提了兩杯茶進來,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放,說聲:“廠督大人請喝茶!”,就走了出去。 倒不是他對廠督不敬,這些不識字的大頭兵都是從神機營調(diào)過來的,喝茶就喝茶,哪懂這里邊的門道。 楊凌瞧了哭笑不得,端起茶來向黛樓兒做了個請茶的姿勢,可是一瞧她淺淡梳妝、神若冰清的模樣,那大兵用手抓過的茶杯她肯就唇么? 黛樓兒眼波一閃,瞧見他神sè,不禁莞爾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呵呵,大人不要以為賤妾錦衣玉食,賤妾在chūn雨樓吃過十年酒們的殘羹剩飯,可沒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 楊凌聽她不介意地講起在青樓時的經(jīng)歷,雖說聽著似說她幼年經(jīng)歷,而不是紅極一時的風(fēng)流艷聞,也不便接碴,他“唔”了一聲,假借喝茶閃過了這個話題。 黛樓兒輕輕瞟著他,今rì楊凌一襲天青sè夾綢袍子,襟領(lǐng)處繡著黑sè松紋固,烏潤的頭發(fā)高梳束以綢結(jié),眉清目秀、眸如點漆,這樣的風(fēng)流人物,以她的閱歷也是難得一見,心頭不由輕輕一嘆: 若是自已能年輕十歲,甫出道時便遇上一位這么少年得意、人品出眾的翩翩公子,那該多好?如今我大著他怕不有六七歲,出身青樓也罷了,還嫁過太監(jiān),那rìsè誘,他不為所動,雖有忌憚莫清河的意,也可看出他的眼界,憑他的身份,我哪里高攀得上? 楊凌抿了口茶,見她捧杯沉,似有心事,不禁問道:“夫人的住處可曾尋到?如今府門前有知府衙門看守,本官一走恐更不易進出,若是有了居處,本官可以派人協(xié)助搬遷”。 黛樓兒這才省起自已此來的目的,忙放下茶杯,幽幽說道:“賤妾此來,正為正為這個緣故,杭州府賤妾是無法安住了。莫清河吃食人腦的事傳出去后,如今街坊間百姓愈傳愈烈,說的莫府如同yīn曹地府。 唉,莫清河弄來的都是孤兒,忤作檢點明明只有三十五具骸骨,可是有些走失了孩子的人家,現(xiàn)在一口咬定都是莫府干的,若不是有官府把守,早就有人上門鬧事了”。 楊凌心中一動,那樣惡魔般的行為,也早令他深惡痛絕。既然那莫清河是聽信邪術(shù),誤以為吃食人腦可令**再生,那么此事黛樓兒是否早已知情?莫清河做下這樣人神共憤的事來,必是對這邪術(shù)深信不疑的,那么他會忍住不向黛樓兒炫耀過么? 楊凌不動聲sè地呷了口茶,輕嘆道:“是啊,同類相殘,人吃人rou,真是聞所未聞、人神共憤呀,本官剛聽說時也嚇得毛骨悚然,夫人倒是見多識廣,比起本官來可從容多了”。 黛樓兒“嗤”地一聲笑,說道:“大人還真是只讀圣賢書的文人出身呢,自然不屑知道這些厭恐人憎之事。 自古至今這種事還少么?為求生存而吃人的且不去提他,chūn秋時齊桓公一國之君,只因珍饈美味吃的膩了,便以嬰兒為食,為的不過是一逞口舌之yù,人神憤乎?便連孔圣人,還夸桓公稱霸諸候,一匡天下呢?!?/br> 她吁了口氣道:“隋末諸葛昂、高瓚斗富,一個殺了孿生童子,一個殺侍寢美妾食其rou,唐末武寧節(jié)度使萇從簡、宋朝皇親王繼勛每個吃的都不下百人,至于本朝”。 事關(guān)本朝皇室吃人丑聞,雖然那事已眾所周知,黛樓兒當(dāng)著朝廷欽差畢竟有所顧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唇邊牽起一絲冷誚的笑意道:“至于從古至今那些冠冕堂皇、不吃人的吃人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賤妾出身寒微,弱rou強食見的太多了”。 楊凌見她本來嬌美若仙的臉蛋兒浮起一層戾氣,不禁有些吃驚。黛樓兒憤懣地發(fā)泄完了,才驚覺自已有些失態(tài),忙展顏一笑,儀態(tài)萬方地挽了挽發(fā)絲,說道:“賤妾這見識,都是在被人欺凌被人吃的生活中攢下來的,聽了大人的話,一時心有所感,實在失禮了”。 楊凌瞧她喜怒掩飾如同變臉,內(nèi)心情緒一旦克制竟是滴水不漏,雖知這是在青樓養(yǎng)成的職業(yè)病,心頭還是有點寒意,他干笑道:“呃這些人或為虛榮、或為獵奇、或為口舌之yù,確實比起莫清河的目的更加可恨,唉那種無稽之談”。 他看了黛樓兒一眼,當(dāng)著她的面討論她的太監(jiān)老公能否發(fā)芽的話題怎么開得了口,楊凌話風(fēng)一轉(zhuǎn)道:“如果有百姓遷怒于夫人,住在本地確實不妥,夫人莫非想遷居他方?” 黛樓兒頷首道:“是,賤妾一介女流,又沒有親人可以投靠,唯有離開這是非之地,避居他鄉(xiāng),如今賤妾也養(yǎng)不起那許多奴仆,若只帶幾個貼身女婢舟車勞頓倒是不怕,怕只怕遇歹人”。 她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瞟楊凌,若是她對著人時,總是這么一副表情,那還真是想不遇著歹人都難。楊凌瞧了頭皮有點發(fā)麻,心中隱隱覺的有點不妥,他還未及說話,黛樓兒已搶著道:“金陵是繁華之地,歹徒宵小也少一些,那里又沒人認(rèn)得賤妾,賤妾想遷居金陵,所以可否借大人的官威,隨大人的船隊一行,才會少了許多刁難”。 黛樓兒說完,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凌目光,緊張地等他回答。 黛樓兒說是去金陵,其實真實目的卻是去京師,只是恐一步道出目的,更引他的拒絕。這幾rì她已細(xì)細(xì)盤算過,她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就是想嫁個高官作妾恐怕人家都有諸多顧忌、百般推卻。 另一方面,莫清河活著的時候,得罪的官兒不在少數(shù),他活著時那些人不敢怎么樣,如今他死了,自已若落在那些人手中,他們會怎么作踐自已? 何況為了拉攏李富,自已對他許以sè相,答應(yīng)只要除掉莫清河,就陪他同床共枕。如今莫清河剛死,東院到處還都是內(nèi)廠的人,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就要她馬上實踐喏言,全然不怕會漏了馬腳,搪塞推卻了幾次后,他竟威脅起自已來了。 黛樓兒心xìng高傲,雖然莫清河是太監(jiān),可是既然嫁給了他,她覺得自已也算正兒八經(jīng)的夫人,不再是身份低賤的jì女,被他逼著去取悅那些高官時她都覺得屈辱,又怎肯遂了李富心意? 況且此人如此沒有城府,早晚會壞事,李貴一倒,李富再無親人,正好借北上之機暗中除去這個禍害,到了異地他鄉(xiāng)不會引人注意,也不怕有苦主出頭。 除了這些打算,黛樓兒最大的希望,就是陪同楊凌北上時,能得到這個人品俊雅、地位崇高的內(nèi)廠總督歡心,就算有實無名沒有身份,比起以前陪笑奉迎、猶如他人玩偶的風(fēng)塵歲月也算天壤之別了。 如果不能,就憑楊凌欠了她人情,只要追隨在他身邊,他對自已就不能坐視不理,有他關(guān)照就可以平安遷去北方,至于以后也只能徐圖后議了。 楊凌聽了遲疑片刻道:“呃你要遷去金陵?這個本官的官船如果載了夫人,殊為不妥,如今內(nèi)廠在蘇州已建了車船行,我可以寫張條子,夫人持了去找他們,他們一定可以安全護送到達(dá)金陵”。 黛樓兒聽他如此避嫌,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卻仍抱著萬一強笑道:“此處至金陵,不過兩rì船程,如今賤妾只想隱姓埋名,喬居他鄉(xiāng),實在不想再拋頭露面,而且賤妾也不搭乘大人官船,只是另雇一船,隨在大人船隊后面。一到了金陵到了金陵,便不敢再麻煩大人,這樣好么?” 楊凌猶豫一下,頷首道:“好吧,楊某就順道護送夫人去金陵,夫人是要雇傭一艘船么?” 黛樓兒見他答應(yīng),頓時滿面欣然,露出一排編貝小齒笑道:“正是,多謝大人成全,那賤妾就回去準(zhǔn)備行裝了”。 她翩然而起施了一禮,走出幾步忽又驀然回頭笑道:“對了,賤妾原本無名無姓,此去北方,黛樓兒這藝名也用不得了。賤妾給自已取了個名字,叫成綺韻,好教大人得知!” 她這回頭一笑,如陽光一閃,剎那煙花,瞬間之燦爛眩人雙目。 楊凌目光一垂,拱了拱手,再抬頭時,伊人已去。 楊凌嘴角向下一撇,輕輕地道:“成綺韻成~~綺韻,詩成綺韻三千首,玲瓏心事待天成。但愿你這首詩不是歪詩毒草,否則我又何惜辣手摧花!” 船仍在行,夜間行船速度卻慢了許多。前邊一艘大船開,楊凌的官船居中,后邊卻是艘小了一號的貨船,船頭船尾各掛了兩串紅燈做為夜間水上識別。 楊凌立在船舷一側(cè),悄悄望著夜空,輕輕摸著他那條腰間玉帶。 那條玉帶是他下江南前,玉堂chūn親手為他做的,腹前那枚藍(lán)田美玉的絆扣下,放了三縷青絲。 那是韓幼娘拿來吩咐玉堂chūn一定要放進去的,玉堂chūn只道是因老爺遠(yuǎn)行,一向靦腆害羞的幼娘jiejie向夫君表達(dá)的情意,個中內(nèi)情卻只有楊凌和幼娘才清楚了。 此時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水面看起來沉靜幽深,幾條漁舟的燈火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岸邊。 風(fēng)從頰上掠過,船下水花悉索,楊凌仿佛又看到那墨綠的披風(fēng)在空中獵獵作響,一匹紅馬如云霞般從遠(yuǎn)方冉冉而來。耳畔,似乎猶自傳來箭尾急顫的嗡聲 楊凌長長吸了口氣,在心底悠悠一嘆:“來了蘇杭不去見她還勉強說得過,若去了金陵還不去見她,憐兒她她會不會殺上門來?” 楊凌苦惱地在船舷上輕輕一拍,自語道:“怕是不得不去了,唉!長干里呀長干里”。 身后傳來“吃”地一聲輕笑:“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老爺是北方人呢,從來不曾來過金陵,長干里哪有青梅竹馬等你,老爺是想想幼娘meimei還是玉兒、雪兒了?” 楊凌回頭一看,只見繁星滿天,夜sè蒼茫,滿天星光下高文心提著一只燈籠,笑顏盈盈地姍姍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