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波瀾不驚
“近海之人不下千萬,海即海民之田。沿海諸府道,地窄民稠,山林斥鹵之地,悉成村落,多無田可耕,小民生計艱難,全賴海洋貿(mào)易養(yǎng)贍資生,子母營利。 禁海原為倭寇橫行,然禁海以來,倭寇逾演愈烈,海濱民眾生理無,再復(fù)荒年欠收,貧民被迫入海從盜,嘯聚亡命。 海禁之嚴(yán),百姓無以得食,是其因也。既此略無效,則堵不如疏,百余年來,禁海所棄之金錢,已何止億兆。禁海即棄海,棄海即棄江山,棄江山則百姓無以憑附! 海亦大明疆域,守土有責(zé),守海亦有責(zé),海權(quán)不可棄。臣請開海禁,以勢辟四海,威及八荒,彌盜安民,使荒煙野草復(fù)為綠畦黃茂,圮墻垣復(fù)為華堂雕桷,復(fù)數(shù)千里之財賦,蘇上千萬之生靈……” 嚴(yán)嵩這篇萬言書,林林總總,從經(jīng)濟(jì)、政治、軍事諸多方面提出了開海解禁的好處,又對一旦開海,如何設(shè)置海關(guān)、市舶司、水師等事宜詳盡建議一番,有理有據(jù)。正德帝閱罷不置可否,只循例批抄邸報,著文武官員議評。 百余年來,大明不乏提議解除海禁的有識之士,其中亦有聲望地位極為崇高的人物,但所提諫議如石沉大海,根本不曾在朝野激起任何波瀾。嚴(yán)嵩不過是一小小的戶部主事,這封萬言書又有何人肯注意?文武官員見了這奏章,不過付之一笑,便將它束之高閣了。 然而,這條邸報不知怎地卻傳到了民間和士林,而且出人意料地引起了士農(nóng)工商各個階層的注意,民間對此議論紛紛,上至士林學(xué)子、國戚勛卿的交往圈子、下至青樓jì館、棧酒肆總是有人不斷提起這件事情、描繪海禁的種種弊端,解禁通商的美好藍(lán)圖,民意和輿論開始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而朝中六部、翰林、御使們對此卻并未察覺,他們的一部分領(lǐng)袖人物或赴外公干、或外放實權(quán)、或賜金準(zhǔn)假,這種種舉動被他們認(rèn)為是對皇上進(jìn)諫的一個小小勝利:皇帝不勝其擾,這是向百官施惠服軟以求安寧了,所以他們更是再接再勵,告皇帝荒誕不經(jīng)!告劉瑾閉塞圣聽!告楊凌輕浮跋扈,告的不亦樂乎、不屈不撓…… 而這些當(dāng)事人們?nèi)螒{彈劾自已的奏折如雪片般紛至沓來,卻是你越告我越勇?;奶频睦^續(xù)荒唐,擅權(quán)的繼續(xù)擅權(quán),輕浮的繼續(xù)輕浮。 正德皇帝堂堂天朝上國的天子,搬去豹房第一件事就是令人制作了大批氈帽皮裘,趁著寒氣尚未消融,自已以身作則換上蒙古可汗袍服裝飾,令侍衛(wèi)宮女也全都換上蒙人裝束,還在虎池旁搭了牛皮巨帳,自稱忽必烈大汗,互相扮演韃子以自娛,又與一眾‘蒙古’侍衛(wèi)、喇嘛僧侶策馬奔馳,舉止與凡人不分。 翰林院現(xiàn)在群龍無首,便請了早已致仕回家頤養(yǎng)天年的大學(xué)士,德高望重、年逾八旬的查老夫子入豹房勸諫,老先生顫巍巍被兩個小孫兒扶進(jìn)豹房,進(jìn)了那頂牛皮大帳。 查老夫子一見了蒙古可汗的大帳就有些頭暈,再見了萬歲爺這身蒙古人可汗的裝束,也不知該不該以帝禮參拜,弄得他空有滿腹才學(xué),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正德小皇帝倒不在意他的失禮,他抖著皮袍袖子,樂呵呵地迎上來,見面先給老夫子來了個熱情擁抱,歡天喜地說道:“扎木合兄弟,感謝你遠(yuǎn)道來看我,愿長生天賜福與你!快請坐下喝杯nǎi茶吧”。 聽了這番胡說八道,查學(xué)士鼻子都?xì)馔崃?,?zhǔn)備了許久的委婉進(jìn)諫之詞全部忘的jīng光,他象打擺子似的哆嗦了半晌,結(jié)結(jié)巴巴只說出一句:“臣……臣臣……告退!” 查學(xué)士走到帳逢邊上,想了想實在忍不住了,轉(zhuǎn)身更正道:“皇上,扎木合不是忽必烈的兄弟,與他結(jié)拜為安達(dá)的鐵木真”。 一語未了,正德皇帝已經(jīng)追上來,親手把一條白繚子搭在了他的肩上,查老夫子嚇了一跳,瞠目結(jié)舌地只是想:“我真是氣糊涂了,怎么當(dāng)面說出皇上的謬誤,這豈是為臣之道!皇上賜這條白綾,是。是要賜死么?” 只見兩隊扮作蒙古牧人的宮女載歌載舞,手捧nǎi茶唱著突擊學(xué)會的送歌,正德皇帝一本正經(jīng)地道:“扎木合兄弟,我并不介意你和鐵木真結(jié)拜為安達(dá),馬頭琴上不只一條弦,兄弟也只有一個,我們也可以兄弟相稱的。這條哈達(dá),呃……剛剛你進(jìn)帳時,本可汗忘了準(zhǔn)備了,大用、大用?再有大臣來,你可別忘了”。 穿皮袍戴皮帽,腰配彎刀的谷大用哈著腰兒,小溜小跑地沖過來,滿臉褶子都笑成了菊花:“是是是,老奴該死,老奴從大內(nèi)領(lǐng)了一百匹白綢,做了幾千條哈達(dá),不會再忘了”。 查學(xué)士一陣頭暈,嘴唇翕合啾啾如悼息,愣了半晌才踉踉蹌蹌而去…… 正德翹著看著查學(xué)士落荒而逃的背影,奇怪地瞧瞧自已打扮,問道:“大用,朕這身打扮難道不好看?怎么查學(xué)士如見蛇蝎似的?” 谷大用諂笑道:“皇上英俊神武,穿上這件袍子象極了縱橫天下的馬上英雄,怎么會不好看呢?查學(xué)士少見多怪罷了”。 正德哈哈一笑,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杯nǎi茶,喝了一口皺眉道:“這味兒,還真是喝不慣?!?/br> 谷大用偷偷看了看他的臉sè,說道:“皇上,那封請解海禁的奏折已經(jīng)呈上來好幾天了,群臣中也不見有人激烈反對,皇上是不是早些下旨設(shè)立市舶司,解禁通商呢?” 正德瞟了他一眼,嘿嘿笑道:“怎么?著急啦?這差使跑不了你的,到時可別給朕又捅出蔞子來。這些rì子楊卿受著彈劾,暗中還要忙著諸般國事,朕也不好叫他來見朕?!?。 谷大用忙陪笑道:“是是是,老奴不急,真要去了南方,離著皇上您就遠(yuǎn)了,奴才從小陪著皇上,這一時還真舍不得呢。楊大人雖受彈劾,聽說卻愜意的很呢,他迷上了兩個青樓名jì,一位叫素月,一位叫花為肚,這樁風(fēng)流韻事如今可是傳的人聲鼎沸、盡人皆知吶”。 正德眼珠一轉(zhuǎn),笑道:“雪為膚、蛇為骨、花為肚腸,這名字很有學(xué)問吶,素月也不俗,想來定是兩個姿sè極佳的美人兒,楊卿不會真的動心了吧?” 谷大用嘿嘿地笑道:“皇上不必?fù)?dān)心,假戲真做也無妨,皇上可以賜一次婚,就可以再賜第二次,王侯勛卿誰沒個十房八房的妾侍,楊大人位居侯爵才不過一妻兩妾,人家還道楊氏夫人善妒呢”。 正德嗔笑道:“少來胡說,楊夫人是那樣的人么?朕搬來豹房,本想沒了約束,可以常常見到唐姑娘,可楊卿這一忙,朕也不方便請了唐姑娘出來,唉!朕是實實的念唐姑娘了,也不知還要再等幾天”。 東廠正堂自被楊凌的火炮轟毀后,如今已重新翻蓋了一座,西廳中布置仍如以前一樣,一盤火炕,幾張紅木的官帽椅,貼墻邊供著岳武穆的塑像,取其‘jīng忠報國’之意。 戴義剛剛從金陵趕回,去見過了皇上,然后赴東輯事廠上任。他在正廳接受了各級檔頭、千戶的參拜,正得志意滿地予以訓(xùn)話,忽有一個百戶上前低語數(shù)句,戴義立即揮手遣退眾人,一提袍裾急急奔向西廳。 楊凌剛剛落座,就見戴義急急而來,不覺有些意外,忙起身笑道:“聽說戴公公正在前廳交辦事務(wù),怎么這么快就到了?” 戴義身著嶄新的赫紅飛魚袍,頭戴紗幘、足登粉靴,腰束錦帶,顯得十分jīng神。不過還不到半年時光,看他蒼白無須的臉容卻蒼老了許多。 戴義搶前幾步翻身便拜,說道:“大人曾言半年之內(nèi)將戴義調(diào)回京師委以重任,戴義本還不敢太過奢望,想不到大人一喏千金,不但辦成此事,而且交付了這么重要的差使給我,大人的恩德,戴義沒齒不忘”。 楊凌連忙將他扶起道:“你我同朝為臣,彼此品秩相差無幾,戴公公何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戴義到底認(rèn)認(rèn)真真磕了頭,這才畢恭畢敬地站起來,說道:“大人請上坐”。 戴義將楊凌按在上首坐位,自在下首敬陪,欠身說道:“咱家剛剛回京,本想著馬上去大人府上拜望,想不到大人卻先到了。”。 楊凌一笑道:“本官正要去見皇上,上聽說公公今rì已到了京城,多rì不見了,所以先趕來探望”。 戴義致謝一番,笑吟吟地道:“咱家在上便聽說大人輔佐皇上去大同,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已榮升了侯爵,晉位柱國上將軍,真是可喜可賀。 只是聽說某些人都在上折彈劾大人留連青樓輕浮無行,真是豈有此理。常言道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大人位高權(quán)重,chūn風(fēng)得意,偶爾尋芳把酒,正是一樁雅事,這些大臣們誰沒點狗皮倒灶的事兒,嫉妒大人軍功卓著,就連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也使出來了,不知大人可有要咱家效勞的地方?” 楊凌呵呵一笑,心想:僅憑這點事,想彈劾我談何容易,說不得這幾rì我還得再送他們點整人材料,叫他們告著爽快。 楊凌沉吟一下,說道:“你剛剛回京,理順東廠事務(wù)也需一段時間,再說搜捕彌勒邪教的事,既不可放過真正的邪教中人,又不可株連無辜,重蹈谷大用覆轍,很是叫人費(fèi)腦筋,這點小事就不勞戴公費(fèi)心了。” 他笑笑起身道:“本官約了錦衣衛(wèi)牟提督要去面見皇上,也不克多留,戴公且忙公事,晚上楊某設(shè)宴為你接風(fēng)”。 戴義連忙站起道:“不敢有勞大人,不敢有勞大人,大人這是要和牟提督去見皇上?” 楊凌好似不經(jīng)意地打了個哈欠,半真半假地道:“是啊,劉公公自從掌了司禮監(jiān),可是今非昔比呀,牟提督因為一點公事得罪了劉公公,現(xiàn)在錦衣衛(wèi)被司禮監(jiān)壓制的厲害。大家都是為大明、為皇上效力嘛,怎好互相攻吁自亂陣腳?我這是去皇上面前為牟提督保駕呢,一家人嘛,還是不要傷了和氣的好”。 他走到門前,悠悠注視戴義一眼,以開玩笑地口吻道:“戴公直轄于司禮監(jiān),你雖是劉公舊上屬,可劉公如今官升脾氣長,你平素辦事也得小心,可不要學(xué)牟提督得罪了劉公公呀?!?。 戴義怔了一怔,忽地省悟了楊凌的來意:原來……劉公公和楊大人已經(jīng)開始有了嫌隙了! 劉瑾、楊凌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正打算今晚備了厚禮分別去看望這兩位大人,如今楊凌這番提點,分明是暗示彼此的不和,要看他的態(tài)度了。 站在哪一邊?論權(quán)勢地位,這兩個人幾乎不相上下,投靠楊凌?劉瑾掌管東廠,那是自已的直系上官,得罪了他恐怕今后要舉步維艱。投靠劉瑾?楊凌能把谷大用踢下去,把自已捧上來,難道就不能再來一次?何況劉瑾會把自已當(dāng)心腹么? 我能有今rì全是楊大人一力保舉,以怨報德,人所不恥。再說:如今看來錦衣衛(wèi)是和楊大人站在一起的了,此外還有西廠苗逵,與楊大人也走的甚近。就憑劉瑾扳得倒楊大人?楊大人這棵大樹不倒,我這個猢猻還怕沒有安身立命的所在?” 想到這里,戴義臉容一整,肅然一揖道:“多謝大人提醒,咱家離開京城rì久,耳目閉塞,如今人事更迭,許多事都不甚明了,以后有什么存疑難決的事,還請大人多多提點。咱家蒙大人兩次再生之恩,這身家xìng命就托附給大人了”。 楊凌心中一寬,忙也還了一揖,說道:“戴公千萬不要這么說,昔rì若無戴公傳言jǐng訊,楊某必定一腳踏進(jìn)范亭設(shè)好的死局,這份恩情楊某也一直記在心里,楊某愿與戴公同氣連枝、守望相助,這托附之語,可是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