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讓樂有薇等得急，手機還在響著，秦杉費勁地睜開雙眼：“……我的手機，謝謝。”

    交警快速確認秦杉身體沒有大礙，撿起來，按下接聽，把手機貼在秦杉耳邊：“報個平安吧?！?/br>
    樂有薇急切問：“小杉，小杉，你，你怎么樣了？”

    秦杉眼中濕潤：“……我、我沒事。”

    樂有薇問：“你受傷了嗎，我來找你！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樂有薇聲音抖得厲害，秦杉越發(fā)難過，他顫著手，從交警手里握住手機，手指無力，手機向下滑去，但終究被他卡在了掌心：“小薇，我沒受傷。”

    樂有薇不信：“一點事都沒有嗎？”

    秦杉極力讓自己恢復(fù)氣力：“沒有。”

    樂有薇仍不信：“不要騙我！快說實話。”

    你一雙腿好端端的，沒有斷。秦杉心里一遍遍地這樣說，死死地盯住自己的雙腿，一遍遍竭力鼓氣，讓大腦執(zhí)行指令，逃出10歲時的夢魘。

    雨停了，力氣漸漸回來了。秦杉看向外面，交通還未疏通，如果樂有薇趕來，得下車走很久，他說：“不騙你。等下見面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小薇，我們機場見?！?/br>
    然后他做了一個連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動作，他親了親手機屏幕。

    在車?yán)镉志徚藥追昼?，秦杉拉開車門，握住小男孩的手：“母親不會有事?！?/br>
    司機從后視鏡看樂有薇，她眼里盈滿淚水，強忍著不掉落，他問：“男朋友？”

    樂有薇說：“不是男朋友也不準(zhǔn)有事?！?/br>
    車停在路邊，樂有薇拖著旅行箱往人最多的地方跑，等見著秦杉了，她要罵他，連著打9個電話都不接，惡習(xí)，罪大惡極！

    小男孩的母親被抬上了擔(dān)架，她受傷的部位是胳膊和腿，不會有生命危險，秦杉松口氣，突然聽到一聲呼喚：“小杉！”

    秦杉以為是幻聽，樂有薇又喊了兩聲，他轉(zhuǎn)過臉，看到樂有薇奔跑而來。

    人海中，他們奔向彼此。

    樂有薇一邊喘氣，一邊從頭到腳看秦杉，還好，真的沒有事，他沒騙她。她丟開旅行箱，抱住秦杉，他好端端的就好，不罵他了。

    秦杉低頭，頭發(fā)蹭蹭樂有薇的額頭，然后把她整個人揉進懷里。樂有薇忽然有些失落，她以為秦杉會親她。

    第105章

    交警來找秦杉，小面包車撞得太厲害，他們得拖走。樂有薇留了鄭好的手機號，讓她善后。

    兩人拉著旅行箱，一起走下高架橋，秦杉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樂有薇以為他受傷了，停下來，讓他坐在旅行箱上，捋起他衣袖，胳膊安全無恙，她蹲下去，抓起秦杉的褲管，就像在甘蔗林，秦杉對她那樣。

    秦杉右腳腳踝處磕青了，破了皮，滲出血來，樂有薇很不滿：“受傷了怎么不說？”

    秦杉說：“不算受傷。”他想站起來，樂有薇按著他肩膀，“傷口得貼上?！?/br>
    樂有薇皮膚薄，有時穿舊鞋子都會磨腳，包里常備創(chuàng)可貼。她拿出幾張，重新蹲下去，把秦杉的牛仔褲褲管卷起來，手一頓，繼續(xù)往上卷，秦杉的小腿到膝蓋處，傷疤累累，觸目驚心，再看左腿，同樣傷痕密布。

    樂有薇沉默著，貼上幾塊創(chuàng)可貼。秦杉一看，創(chuàng)可貼五顏六色，圖案也充滿童趣，長頸鹿馱著小白兔，斑點狗牽著大棕熊，他樂出聲。樂有薇站起來：“可愛嗎？”

    秦杉也站起來，笑著看她：“可愛?！?/br>
    樂有薇眨眼：“那我呢？”

    秦杉立刻說：“更可愛?！?/br>
    樂有薇冷笑：“莉拉呢，是不是最可愛？”

    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怯懦了，讓這么可愛的小薇那么擔(dān)心。秦杉答道：“你最可愛?！痹捯怀隹?，他反應(yīng)過來，“你怎么知道她？”

    樂有薇推著旅行箱向前，再走幾百米就是地鐵站，她冷著臉問：“打那么多電話都不接，是不是報復(fù)我在北京不理你？”

    秦杉面有慚色：“不是?！彼肿±瓧U，緩慢道，“旁邊那輛車?yán)?，有個小男孩一頭一臉的血，哭叫著喊mama，我就又發(fā)作了，動不了，說話也很困難。”

    樂有薇沒想到是這樣，為什么會說不出話呢，救不了孩子，無言以對嗎？在江家林時，秦杉就坦陳過有表達障礙，她不忍再怪他了：“其實比我以為的嚴(yán)重，對嗎？”

    秦杉見她眼圈紅了，心里很痛：“我不能還像今天這樣懦弱，讓你著急?！?/br>
    樂有薇和他并肩走在雨后的馬路上：“被張帆猥褻，我很害怕，但我可不保證不會再有了，因為未來可能還會出現(xiàn)讓我很害怕的事，你會認為我很懦弱嗎？”

    秦杉飛速回答：“不會?！?/br>
    樂有薇問：“那么，你為什么要覺得自己懦弱呢？就因為是男人？”

    秦杉不做聲，眉心蹙起來，樂有薇知道自己說中了：“想想你認識的男人們，都是無堅不摧嗎？大家各有所長，也各有不足，明白嗎？”

    秦杉深深看她：“那你能告訴我，在北京為什么不理我嗎？”

    莉拉，從今天起，我送你回家。秦杉的醉語痛苦難言，樂有薇問：“莉拉是什么人，你的初戀？”

    秦杉嚇一跳：“是朋友。”

    樂有薇呵了一聲：“念念不忘的朋友，很特別啊?！?/br>
    秦杉點頭：“是很特別，因為她，我才重新開口說話。最早的時候，她是我的心理醫(yī)生，那時我14歲?！?/br>
    母親去世，秦杉把責(zé)任歸咎于自己，不懂排遣，導(dǎo)致失語。被莉拉治療了一年多，他才開口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鞏固了一年后，他的話才稍微多了幾句，但比起大多數(shù)人，他仍然寡言少語，遇見樂有薇，一切才不一樣。

    樂有薇不大明白：“為什么會陷入自責(zé)？”

    秦杉無地自容，他是怎么搞的，樂有薇的眼神讓他想哭，他不能哭，忍住了說：“我在那輛車上。如果我25歲，我可能就能救出她，她還有救?！?/br>
    樂有薇心猛地一敲，她聽懂了，秦杉親眼目睹了母親慘死的過程。她低頭去看他的小腿：“傷、傷是那時落下的嗎？一定很疼吧。”

    秦杉搖頭，剛才想起母親，他都能忍住不哭，但他真受不了樂有薇這樣看他，只想抱她親她，跟她說，再也不讓你為我擔(dān)驚受怕。

    這張臉清朗得惹人心碎，樂有薇摸摸他的臉：“鄭好也差點出車禍，我去抓她，腿軟得摔倒了，只知道哭，很怕她死，也怕自己會死，怕得要死。在死亡面前，人很難控制情緒，越關(guān)心，就越會害怕啊，那時候的小杉已經(jīng)很勇敢了?！?/br>
    秦杉全身的血液沸騰爆炸，猛然把樂有薇拽進懷里，樂有薇頭一偏，吻落在她面頰上。

    秦杉連呼吸都要停滯了，樂有薇要怪他唐突了，但她只說：“還想著莉拉，不能親我?！?/br>
    江天沒見過莉拉，樂有薇是怎么知道的，秦杉問：“小薇，你是不是誤會了？”

    相識十多年，秦杉對莉拉不只是病人和醫(yī)生的情誼吧，樂有薇掙開他的懷抱，繃緊了臉：“她在哪里，美國？”

    秦杉說：“目前在休斯敦，十月底去中東，至少待兩年?！?/br>
    樂有薇好奇：“去中東干什么？”

    秦杉解釋：“那里有很多人飽受戰(zhàn)后綜合癥的困擾，莉拉想和她的同事做些心理疏導(dǎo)工作。”

    秦杉送的祛疤藥，是莉拉合作的醫(yī)療實驗室研發(fā)的，有的重度燙傷燒傷患者創(chuàng)面疤痕很大，落下心理疾病，找莉拉做治療。一般說來，植皮手術(shù)對于祛疤療效會更好一些，但老人孩子希望通過涂抹，就能恢復(fù)到愿意出門的地步，減輕手術(shù)痛苦。

    秦杉愛上了一位真正的天使，樂有薇理解他，她按捺酸意：“兩年變數(shù)太大了，別錯過了。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表白的話，我教你?！?/br>
    秦杉呆了：“表白？小薇，莉拉是我的心理醫(yī)生，也是朋友，但我對她沒有男女之情?！?/br>
    那句“我送你回家”，是那般苦痛，此刻秦杉矢口否認，樂有薇有些糊涂了：“是不敢喜歡，還是你沒意識到對她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秦杉正色：“小薇，我敬重莉拉，但不是男女之情?！?/br>
    樂有薇問：“你確定？”

    秦杉回答：“確定。”

    只有你讓我心動，也只有你讓我想抱你，想親你，想牽你的手，帶你去看湖水和花朵，只對你產(chǎn)生過男女之情。

    樂有薇氣鼓鼓朝前走：“騙人。”

    秦杉拽住她的胳膊：“小薇，我不騙你?！?/br>
    樂有薇垂下眼睫：“豪車拍賣會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聽到你說，莉拉，從今天起，我送你回家?！?/br>
    秦杉愕住了。樂有薇頭扭向一邊：“不能直面對她的感情，只敢定義成朋友，久而久之，連自己都騙過了吧?！?/br>
    秦杉急了：“小薇，我不知道我喝醉了說了什么，你聽我說?！?/br>
    秦杉接受莉拉治療的第二年，莉拉用盡了辦法，在詩歌里發(fā)現(xiàn)契機。她帶秦杉去唱詩班時，看到他經(jīng)常神思飛遠，無聲默念。

    莉拉是愛爾蘭人，深愛同胞葉芝的詩，她為秦杉讀英文詩，讓他在心里跟著逐句翻譯，訓(xùn)練他的表達能力。

    莉拉音色美，帶給秦杉奇異的寧靜，他默默聽著，心里一字一句翻譯成中文。每個周末，他都會去莉拉工作室，15歲的深秋，他路過一家咖啡館，看到莉拉的男朋友吉森和別的女人擁吻。

    秦杉以為是自己眼花，緊接著又看到好幾次。他從莉拉工作室，走到她家門口，一路9公里路，他想了又想，始終不知道該怎么說。

    莉拉懷有身孕，她的孩子將在兩個半月之后出生。每次見面，她都幸福地說起她的小吉森。

    吉森推說年底工作忙，漸漸不來工作室接莉拉。莉拉肚子太大了，開車很不方便，一個小雨初晴的下午，她去找吉森，忽然目睹被背叛的一幕，地面濕滑，她從單車上摔了下去。

    莉拉失去了她第一個孩子，zigong壁也受了損，醫(yī)生說，她可能不能再生育。

    這一切是能夠避免的，只要秦杉說出真相，又或者，只要他說一句：“從今天起，我送你回家?！?/br>
    在莉拉的病床前，秦杉說出了車禍后第一個完整的句子：“讓你恐懼的，你要戰(zhàn)勝它。”

    秦杉重新發(fā)聲，包括莉拉在內(nèi)的人都很振奮，莉拉微笑：“放心，我會的。”

    內(nèi)疚感吞噬了秦杉，我不是在鼓勵你，我是在向你道歉。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可是，讓我恐懼的，我沒能戰(zhàn)勝它。

    莉拉康復(fù)期間，秦杉按她的要求，讀詩給她聽。莉拉說：“中國一定也有很多優(yōu)美的詩。”

    在外公外婆的書房，秦杉挑了若干古籍，一本一本地看，但是古漢語翻譯成英文，難免失之韻味。若是文學(xué)素養(yǎng)高些，可能會好辦點，秦杉7歲就隨母親出了國，自問沒有翻譯得信達雅的能力，他選了一本現(xiàn)代詩選，那是外公很久以前買的。

    秦杉捧著書，坐在莉拉床邊，懷著巨大的愧疚，努力地發(fā)出聲音，先用中文讀，再譯出來，駱一禾的《先鋒》就是那時記住的：

    明日里

    就有那大樹長青

    母親般夏日的雨聲

    我們一定要安詳?shù)?/br>
    對心愛的談起愛

    我們一定要從容地

    向光榮者說到光榮

    秦杉攥緊了旅行箱拉桿，遏制著心中哀痛：“她出院后，跟吉森分手了。過了兩年，她和別的人交往，結(jié)婚又離婚，一直沒有孩子。小薇，莉拉很喜歡孩子，如果我說了，她至少有心理準(zhǔn)備。可是，一句話的事，我都不知道該什么說……”

    從那天起，秦杉的表達一天天進步，學(xué)會開車和修車，但是莉拉的痛苦，并不能挽回。

    秦杉眼中有淚，樂有薇明白對他那樣重要的人遭受慘痛，他有多傷痛，她語氣和緩道：“小杉，那不是一句話的事。我換位思考，也不知道該怎么說?！?/br>
    秦杉不可置信：“你這么會說話的人，都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