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jié)菊花正好，中宮周皇后邀請了各宮姐妹至崇華殿賞菊飲酒。貴妃秋儀自然推拒不得,只能赴宴。

    宮宴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不少人念著這位娘娘在中秋游園夜中剛剛出盡了風(fēng)頭，因此格外熱絡(luò)，敬酒的人也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

    許是心事重重,平日里隱了多少苦澀。

    貴妃娘娘不自覺地就喝了不少,到最后淡粉浸透雙頰，醉眼迷離卻格外動人。

    高處皇后冷眼旁觀著趨炎附勢之人不停地灌著秋貴妃,沒有絲毫阻攔的意味。

    眼見著美人的杏眼半闔，迷蒙失焦時才堪堪抬手：

    “貴妃喝多了，扶她去醒醒酒吧?！?/br>
    宮眾嬪妃醉酒失儀是大忌,永秀看著已經(jīng)幾乎無法獨自行走的娘娘心中捏了把汗。

    皇后是故意的。

    但是他無可奈何，貴妃空有虛名,他這個小太監(jiān)亦人微言輕。如今皇后娘娘終于松口放人,他心中稍稍安定幾分。謝過恩之后便準備匆匆?guī)锬锘貙m。

    路上顛簸,他只能在車轎中不停地用溫水替娘娘潤著。

    也好壓住胃里的惡心。

    他看著幾乎是蜷縮在轎廂中一角的美人,心都化了一瞬。也許只有醉酒時的娘娘才會露出這樣小心翼翼的神情,乖巧地任人擺弄。

    永秀不動聲色地勾住娘娘薄粉色的指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

    “娘娘收了奴才，奴才就會一輩子對娘娘好。”

    “永遠，永遠，永遠?！?/br>
    待馬車停穩(wěn)永秀連忙跳下車來，他揮手拒絕了守宮的宮女遞過來的凳子，恭敬謙卑地跪伏在地上，不動聲色地等待著娘娘踏著他的背走下來，心中有隱秘的歡喜。

    誰知美人醉的厲害，卻依舊同往常一樣不愿踩在宮人的身上。

    只是她如今已經(jīng)模糊了神志，明明想要躲開永秀的背卻忘記了自己還在高處。竟然就這樣直接跌了下來。

    宮人們驟然亂作一團，眼見著娘娘瞬間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離開枝頭。

    在永秀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一人已經(jīng)迅速沖了出去，將無知無覺還在笑嘻嘻的美人接入了懷中。

    那日的風(fēng)大，吹起了她的烏發(fā)和衣袖。

    她像漂亮的蝴蝶一般落在了少年的懷中。

    齊塢生能夠嗅到她身上原本的清甜和帶著果香的酒氣。

    好像只是這么輕輕一碰，就也跟著她一同醉了。

    她在他懷中停留的時間很短，短到他還未來得及紅了耳尖。身著華服的貴妃娘娘就被一擁而上的宮人所扶起。

    齊塢生的手在衣擺處摩挲一下，只覺得手中分外空落落的。

    有人喝酒會哭，因為平日中受了太多的委屈。

    有人喝酒會鬧，因為冷靜自持并非是他的本意。

    齊塢生見過曾經(jīng)的嬤嬤在除夕喝了不少，于是拉著他喋喋不休地講著話。

    這樣的人是因為平日在主子身邊做事，不能有自己的口舌。

    總而言之，齊塢生在此之前一直堅信醉酒只是無限放大了人們平日中所欠缺的東西。

    但是從沒有一個人——

    像貴妃秋儀喝醉后那般安靜、乖巧。

    她將自己裹在被子中，縮在床上的一個角落里。無論是誰叫誰哄也不出聲。

    起先齊塢生站在人群的外面，看著眾人行走間發(fā)出了吵吵嚷嚷的聲音，擔(dān)心娘娘是否已經(jīng)睡去。而他們擾了娘娘的清夢？

    齊塢生在自遠處看去，卻措不及防地對上了她明亮的眸子。

    她沒有睡，她只是躲著所有人。

    永秀端來了醒酒湯，將那些或關(guān)心或憂慮的人趕了出去。

    他是太監(jiān)，不能近娘娘的身。只能跪在床邊細聲細氣地喚著貴妃：“主子，喝點醒酒湯就好了?！?/br>
    永秀瞥了眼站在身后的十九殿下，壓下了眼中的煩躁。

    他輕聲安慰道：“娘娘，殿中沒有別的人了…咱們出來把湯喝了吧?！?/br>
    齊塢生的存在讓他如鯁在喉，只能跪在原地恪守著奴才的本分。在那奇怪孩子的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演戲。

    突然，一只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湯。

    永秀在抬頭的一瞬間收好了眼中的憤恨，陰柔漂亮的小太監(jiān)慢慢說道：“殿下高貴之軀，這樣伺候人的事就交給奴才吧。”

    齊塢生看了眼娘娘身邊的這位近侍，唔了一聲。

    “你先下去吧?！?/br>
    永秀不甘地回望了一眼，看到十九殿下也同他一樣跪在了床邊，這才壓下心中的可惜退了出去。

    殿門安靜地合上。

    齊塢生卻突然有些無措，手中的醒酒湯已經(jīng)從guntang變得普通溫?zé)幔墒撬麉s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

    看著神情有些倦怠的秋儀，他試探性地喚了句：“娘娘…”

    卻不想還是嚇到了她。

    像是原本昏昏欲睡的小獸因為膽小的天性而瞬間警覺起來，她的眼睛很清澈但是迷蒙地打量著他。

    好似是認出他來，美人甜甜一笑：“是你啊。”

    齊塢生緩緩眨了下眼睛，反問道：“娘娘，我是誰？”

    美人冰涼的手突然觸碰到他的臉側(cè)，他像被蠱惑般跪著爬上了她的床。任由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發(fā)、鬢角和下頜。

    她笑了笑：“你是……那個誰和那個誰的孩子?！?/br>
    這個答案在他意料之外，他有很多身份——齊國的十九皇子、后宮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災(zāi)星、她親手帶回宮中樣在身邊的孩子。

    但是在酒醉之時，她最先提起的竟是他父母的身份。

    好像是刻在骨髓般的謹慎，又像是故意在逗弄他。她沒有指向具體的人，只是輕飄飄的留下這么一句話。然后就扯過被子把自己全部包裹在內(nèi)，像是一只抱著尾巴蜷縮起來的小狐貍。

    她稚氣的舉動把他逗笑了。

    也忘記了繼續(xù)詢問她剛剛那句話背后的深意。

    十一二歲還是個孩子，也升起了惡趣味。伸手探去試圖不顧她的掙扎將蒙在她頭上的被子掀開，像采擷春筍般把她從厚厚的被子中挖了出來，將美人的面容徹底暴露在光影下。

    烏黑的發(fā)蓬松地散亂在兩側(cè)，襯托她美的驚心動魄的容顏。

    她醉的厲害，面頰的紅暈和濡濕的唇瓣呼應(yīng)在一起，像早春花海中鼓動人心的精怪。

    他被她妖異魔性的容貌惑住，不自覺地靠近。

    她咯咯一笑：“你是誰呀？”

    齊塢生一愣，看著她單純的笑顏也被帶著露出了一個笑。

    他輕輕湊近她的耳畔，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我是愛慕娘娘的人。”

    美人聽見，笑的更開心了。

    她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臉，力道不大不小剛剛好。既不會太重像訓(xùn)斥，也不會太輕像撫摸。而是恰好在一個微妙的力度，讓人清楚地知道她的意思。

    “你還小，不要瞎說。”

    小少年鼓了下腮幫，眸中幽深地看著她醉意朦朧的眼。哪怕他知道和一個醉酒的人是不必如此較真，可還是堅定地說：

    “兒臣是真心的?！?/br>
    她抱著被子，呵呵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齊塢生被秋儀的態(tài)度激起了好勝心，勾著她的發(fā)不依不饒：“娘娘為什么不說話?！?/br>
    她定定地看著他幾秒，說道：“滾…自己玩去?！?/br>
    她眉宇間煩躁又疲倦：“我要睡了?！?/br>
    齊塢生知道今日是見不到清醒的她了，最后掙扎了一下：“娘娘為什么不信兒臣？”

    秋儀拉過被子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臉，悶悶地說：

    “因為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br>
    “你知道了就不會這樣想了?！?/br>
    男人沉默地從床上起來，“掌燈?！?/br>
    徐啟夏從睡夢中驚醒，慌忙跑進了室內(nèi)將龍床兩側(cè)的蠟燭點燃?；椟S搖晃的燈火映著君王的臉，將其中的晦暗顯露無疑。

    總領(lǐng)太監(jiān)神色并不詫異，可見已經(jīng)習(xí)慣。

    自幾日前暗梟向陛下遞了一份密函后，陛下已經(jīng)連續(xù)多日在睡夢中醒來——沉默無言地坐在原處，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齊塢生從未想過這樣荒謬可笑的事情變成了現(xiàn)實。

    貍貓換太子，他是其中的太子。

    暗梟衛(wèi)隊的密令被生母刻在他的脊背上，而他在登基后竟無意中得知暗梟從始至終都是那已經(jīng)衰敗凋亡的周家所掌控的秘密衛(wèi)隊。

    ——周家

    何其可笑。

    太子兵敗逃走，周家流放西疆。因此真相時隔如此之久才浮出水面，只有周家嫡女能夠動用暗梟衛(wèi)隊，他生母的身份昭然若揭。

    在這幾日中，他不斷夢到那些本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陳年往事。

    那些受人輕賤不得不與宮人求得一些食物的日子、周皇后鄙夷卻復(fù)雜的神情、還有不斷回響的辱罵斥責(zé)——“災(zāi)星”“禍端”“低賤之軀”。

    在他幼年時，他曾無比在意這些人的做法。

    那些幼小孩童深夜中無比的難過委屈直到他來到永寧殿后才慢慢消失。帝王在少年時意識到唯有直視恐懼、直面困境才會真正和解。

    可是今夜，他夢到了一個他曾經(jīng)并不放在心上的一個微小細節(jié)。

    “娘娘?！?/br>
    “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