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儀喝了口茶，十分平靜：

    “是太子殿下讓你來的？”

    蘭太妃點頭，又搖了搖頭——沉默地端起茶盞。

    遠處殘陽如血，火紅的圓日正在一點點被吞沒。

    終于有鳥兒愿意飛過宅院的上空，只是那通體烏黑的皮毛昭示了不詳?shù)囊馕丁?/br>
    穿著朱紅官袍的女子在薄日映照下姿容勝雪，格外光彩動人。

    她看了看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蘭太妃，笑笑：“他打算殺了我？”

    “……不?！?/br>
    素色衣裙的女子似乎想張口說些什么，卻突然有無數(shù)帶著火把的黑袍暗衛(wèi)沖了進來，將兩人所在的亭子牢牢圍住。

    有一清瘦男子從分開的人群中走出：

    “一別多日，貴妃娘娘可還安好？”

    秋儀瞥了眼身側(cè)不停顫抖的蘭太妃，裝著糊涂：“太子殿下今日的陣仗……倒像是希望我不得安生?！?/br>
    太子冷笑一聲，有人迅速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緊握在手中的簪子打落在地。

    “掙扎不過是徒勞?！?/br>
    “娘娘請吧——”

    秋儀面上蒼白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他們看出了她的動作?？墒窃诒粠Э凵乡備D的一瞬間，她回頭望向了那個她一直倚著的桌沿。

    第81章

    紫禁城徹夜燈火通明。

    京郊別院處,朝云行連夜帶著戍衛(wèi)軍已經(jīng)封鎖了所有能夠出入的通道，扣押了在此前當(dāng)值的所有宮人與守衛(wèi)。

    再近些,宮中御前侍衛(wèi)把守正門,無論是天上的飛鳥還是地上的走獸都無法從中走漏半點風(fēng)聲。

    而能夠跟隨圣上親自進入別院內(nèi)部的唯有暗梟和徐啟夏秋翰等人。

    高大的帝王神色冷若冰霜，步伐卻穩(wěn)健快速。

    只有行動間不經(jīng)意露出的呼吸聲才暗示了他內(nèi)心中的波瀾。

    徐啟夏緊跟在身后，平日中油光水滑的白色拂塵如今也打了綹,可見是主人今日也慌了神無力愛護。他轉(zhuǎn)頭看去,少府卿的神色異常蒼白。

    親眼確認meimei失去了消息，被窮兇極惡的人帶走，沒有人能在此刻做到冷靜如常。

    是秋翰率先發(fā)現(xiàn)了個中蹊蹺這才發(fā)現(xiàn)別院中空無一人，唯留下一截明黃色的帕子。

    太子幾乎是用暴露了行蹤為代價去將兩個女人帶走,留下帕子卻并未留下只言片語的態(tài)度彰顯了他的狂妄和自傲。

    沒有交易、談判的余地。

    太子心愿何其簡單，昭然若揭。

    其余所有的條件對此刻已經(jīng)亡命許久的前朝廢太子而言皆是虛妄，蘭太妃和司制大人的消失是一場無聲的警告。

    他能在京城之中天子腳下無聲無息地帶走內(nèi)宮太妃和朝廷命官，他也能突然暴起發(fā)動宮變。

    永敘五十八年秋翰曾經(jīng)也被這像毒蛇一般陰毒的男人盯上,深知此人執(zhí)著,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絕不輕易罷休。

    ——他要齊塢生的命，和身下的王位。

    秋翰心中忍了又忍,幾乎是帶著徹骨失望和恨意地看著齊塢生冷靜地處理著所有朝中要事。

    “派兩支精銳，守在太傅府邸和寧大人處。”

    “國寺自明日起驅(qū)逐外人，不許香客入內(nèi)?！?/br>
    字字句句都關(guān)乎他的王位穩(wěn)固,沒有絲毫提到身陷囹圄失去音訊的meimei。

    秋翰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并不正常，于帝王而言沒有什么比的上江山穩(wěn)固萬年太平。自己meimei的安危在此刻自然是在他心中排不上號的。

    他低下頭去,寬大袍袖掩去了攥緊的拳頭。

    齊塢生走在人群的最前處,君王高大的身影脊背筆直,幾乎是叢容地應(yīng)對了所有可能在未來某時突發(fā)的危機。

    可是旁人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不自然的緊繃,和那眼底的猩紅。

    齊塢生抿唇走至她最后所在的涼亭,環(huán)顧四周。

    石凳安然無恙矗立原地，桌上傍晚時分準(zhǔn)備的熱茶已經(jīng)全部冷去。

    暗梟下意識上前端起茶杯，用手指蘸了一點茶水在手腕上抹開，用鼻子輕嗅：“沒有麻沸散，也沒有毒藥。”

    秋翰一聽幾乎是瞬間松了一口氣，如果meimei是在清醒時分被帶走的，那么留下一條命的可能性將會立刻增大。反之，則兇多吉少。

    齊塢生雙手撐在石桌前，并沒有發(fā)話。

    旁人見君王如此慶幸也不敢輕易打擾，場面一時間死寂萬分。

    良久，傳來帝王暗啞的聲音：

    “封鎖京城周邊所有官塞、要道?！?/br>
    “排查三個月以來所有交易的地契，位置偏遠卻價值不菲的?！?/br>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忽然發(fā)覺自己的腳下有幾粒破碎的石子。他沒有彎腰查看，只是視線不經(jīng)意的掃過桌角邊緣的一點磕碰，似乎是有人曾用力撞了上去，這才磕碎了一個邊角。

    齊塢生想到了什么，坐在了秋儀曾坐的位置上。

    伸手探去，石桌下方有人用尖利的物品在上方艱難地刻劃了文字。

    剎那間，石桌化為齏粉，掩蓋了曾經(jīng)一切的痕跡。

    君王起身，沉默地離開了別院。

    只是暗梟首領(lǐng)覺得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陛下離開時似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月明星稀，

    枝頭老鴉振翅，發(fā)出令人膽寒的抖擻聲。

    耳房外突然亮起微弱的燈火，有人提著燈籠悄悄走了進來。

    秋儀起身，沉默地點燃屋內(nèi)的燈后推門走出：“這么晚來作什么。”

    蘭太妃一愣，沒想到她還醒著，燦笑一聲：“過來送些吃食?！?/br>
    世人都知道蘭常在成了蘭貴人，蘭貴人又升了蘭太妃。但是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她本家姓張，曾住在京城的一條巷口有梨花老樹的街。

    她有一個做押運糧草的父親，偶爾會私下里做些小生意。

    永敘四十四年，太子在前線中斷了糧草差點命喪沙場。回京后料理了幾個官員，其中便有她父親的正使。幸得鄰居作保，她父親才從昭獄中撿回了一條命來。

    她家的鄰居姓秋，丈夫在朝廷中做了一個清廉的小官，母親身子不好但是格外會做繡品。

    街頭巷尾的孩子們都喜歡這個溫溫柔柔的女人。

    后來那日突遭橫禍，就此失散了。

    當(dāng)年異獸園中，宮中不得圣寵的蘭貴人拜見新進宮的秋貴妃娘娘。

    她問：「娘娘可曾覺得嬪妾眼熟。」

    貴妃娘娘不明所以：「若是兒時玩伴，就快些與本宮相認吧?！?/br>
    她那一瞬間卻猶豫了，猶豫自己身上所背負的血海深仇，躊躇于背后遭惡人利用裹挾，膽怯于自己以怨報德的無恥行徑。

    所以她才笑笑否認：

    「要想俏，一身孝?！?/br>
    「嬪妾今日素色衣裙穿的像貴妃娘娘。」

    她傍晚在別院中又提到故人相逢，單看秋儀毫無睡意等候在此的樣子。蘭太妃突然有一個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也許從最開始，秋儀便看出了她的身份。

    蘭太妃提著燈籠，冷靜地問道：“你一早便知道？”

    秋儀倚靠在門框旁，面上不見笑容：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張氏遺孤，還是知道你一手算計我入宮為妃？”

    蘭太妃的神色瞬間蒼白下去，眼神中有著不敢置信。

    這些年她被太子一手養(yǎng)大，早已經(jīng)隱姓埋名換了無數(shù)個身份。最終入宮時也是作為江南織造家的秀女，沒有和東街、和過往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

    她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的偽裝在秋儀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無處遁形。

    而她左右國師決定讓秋儀入宮，是壓在她心頭最深的秘密——也是最深的愧悔。

    她壓下想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幾乎是發(fā)麻的舌頭抵住自己的牙。

    “你為什么會知道？”

    秋儀看著面前人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沒有回答第一個問題的原因，倒突然扯出一個笑容：“我在國師處看到了那張紙條，上面是我的生辰八字，卻是你的筆跡……”

    蘭太妃好像再也擔(dān)不起身上所背負的東西，痛苦地跪了下去。

    院落常年未用，如今滿是灰塵。

    可她卻像毫無察覺一般跪在原處，不肯起來：“是我對你不住?！?/br>
    那些無數(shù)年中在深夜輾轉(zhuǎn)徘徊的愧悔終于在一個小小的決堤中洶涌而出。

    她說：“是我害了你?！?/br>
    若是沒有她，秋家女秋儀也許是京城中最出挑的美人。能夠選一個自己中意的郎君，美滿平凡地過完一生。

    不用和那些瘋子一樣的男人糾纏在一起。

    她似乎想解釋：“……太子答應(yīng)，這次……”

    卻戛然而止，把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因為院門處傳來了悠閑自得的腳步聲，和讓人恨入骨髓的輕笑：“大半夜的，這是在干什么？”

    太子身后的人替他舉著燈，男人陰郁的神情在明暗交界處更顯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