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時，他聽見遠(yuǎn)處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扭頭一瞧，原來是玉珠跟著跑來了。

    玉珠氣喘吁吁的，眼睛都哭紅了。

    “師父怎、怎么樣了？”玉珠累得彎下腰，心狂跳不止。

    “啊……”吳十三從未亂過，但此時卻一時間不知所措了，腦中一片空白。

    “別擔(dān)心，那位杜神醫(yī)從前是太醫(yī)院的院判，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一定可以救師父的！”玉珠忙安慰，她看見吳十三身上的鮮血，還有他背上被大蟲撓出來的抓痕，其實她明明已經(jīng)嚇得腳軟，可咬牙強撐住，吃力地從后頭架住男人，往起扶他，含淚朝周圍站著的侍衛(wèi)們望去，“有沒有幫我找個大夫啊?！?/br>
    而就在這時，回廊那邊忽然黑壓壓涌出一堆人。

    玉珠和十三同時望去，竟是魏王。

    魏王還穿著那身鎧甲，戴著金冠，頭發(fā)稍稍有些凌亂，眸子里沒了暴戾之色，整個人略顯病氣頹喪，手里還抓著一小截斷臂。

    吳十三瞬間站起，一把將玉珠扯在自己身后，怒視魏王，喝道：“你現(xiàn)在還想殺人？沖老子來便是！”

    急匆匆追過來的崔鎖兒此時滿頭大汗，沖吳十三揮舞著拂塵，手按住心口，殺雞抹脖子般使眼色：“不得放肆，王爺剛醒就趕過來探望惠清大師的?！?/br>
    “不用了！”吳十三厭恨地朝魏王吐了口，他手指向小門那邊，咬牙切齒地恨道：“我?guī)煾杆幌肟匆娔?，滾，若是還想欺辱他，除非沖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面對如此的出言不遜，魏王并無半點慍色，他甚是好像都無視吳十三似的，步履艱難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又走了幾步，再次停下，最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將那截斷肢交到崔鎖兒手里，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

    十三朝魏王的背影啐了口，強撐著精神，在玉珠的攙扶下，急忙往榮壽堂里去了。

    酷日西去，晚霞來臨。

    饒是到了傍晚，天依舊奇熱無比。

    屋子是兩間房打通的套間，原本清幽雅致，長方大桌子上滿滿都是各種珍奇藥草、紗布和剪子等物，原本藥味就濃，再加上血腥味，使得里頭越發(fā)顯得悶熱，哪怕擺了兩個冰盆都無濟于事。

    內(nèi)外都很安靜，案桌上擺的西洋鐘咔噠咔噠地響。

    玉珠用袖中抹了下額上的汗，從青花瓷缸里撈了些碎冰，加進(jìn)綠豆湯里，今兒早上師父斷臂后，便被十三等人急匆匆送來了這里，得虧那位杜神醫(yī)的手段了得，止血治傷一氣呵成，師父總算轉(zhuǎn)危為安。

    玉珠端著綠豆湯朝里屋走去，朝床那邊望去，惠清師父虛弱不已，唇毫無血色，還在昏睡，而十三此時坐在床邊的小圓凳，他還穿著那身破舊的血衣，劍眉擰成了疙瘩，身子微微前傾，兩條胳膊搭在腿上，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

    “快喝口湯?！庇裰閷⒈?zhèn)綠豆湯遞到男人手里，輕聲道：“方才杜神醫(yī)已經(jīng)給師父喂了止疼的藥，師父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吳十三點點頭，端起綠豆湯咕咚咕咚喝了個盡。

    玉珠心疼地立在十三的身側(cè)，輕撫著男人的肩膀，嘆了口氣，他心里急，從早到晚水米未進(jìn)，一步都不肯離開。

    玉珠撫摩著男人發(fā)涼的側(cè)臉，柔聲道：“方才我去找杜神醫(yī)了，他答應(yīng)待會兒來給你看傷，你乖乖的，不許再拒絕了，別讓我擔(dān)心了好不好？”

    “嗯。”吳十三手握住女人手，低聲啐了口，“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治傷吃藥，李梧那狗日的再敢欺負(fù)師父，我可不會放過他，定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忽然，門那邊傳來聲熟悉的笑聲：

    “你要跟誰拼命??？”

    玉珠和十三一齊扭頭瞧去，原來是崔鎖兒。

    太后薨逝，崔鎖兒已然換上了素服，腰間配飾和戒指什么的已全摘除，他臂彎挎著個大包袱，另一手拎著個食盒，踮起腳尖望了眼惠清，將東西輕放在桌上，小聲道：“咱家給你們帶來了干凈衣裳，待會兒換一下，還有些吃食，大暑天不吃飯，人要扛不住的，方才咱家又往這院里多調(diào)配了些人，都是老實可靠的，需要什么，只管找他們要就是了。”

    玉珠忙蹲身致謝，陪著笑：“多謝總管，這次真是太勞煩您了。”

    “這有什么?！?/br>
    崔鎖兒大手一揮，他坐到床邊，仔細(xì)打量了番惠清，微嘆了口氣，忽然瞧見吳十三這小子還是憤憤的，崔鎖兒搖頭一笑，輕聲勸：“十三爺，氣大傷身哪。”

    吳十三啐了口，“現(xiàn)在他還想怎么樣？找殺手圍毆我們？還是又找老虎豹子吃人？”

    “這是哪里的話。”崔鎖兒手朝西邊拱了拱，“太后娘娘薨逝，王爺傷心都來不及，哪里再顧得上旁人。”

    吳十三冷哼了聲，大口喝綠豆湯，沒回嘴。

    “你也別氣了?！贝捩i兒翹起二郎腿，掃了眼十三和玉珠，搖頭笑道：“若說這回誰損失慘重，還得是我家王爺，瞧，千方百計討好了小袁夫人，眼看著得手了，被你小子橫叉一杠，把美人給搶走了；辛辛苦苦，流水一樣的銀子潑出去，成立了無憂閣，結(jié)果因戚銀環(huán)背刺，又全軍覆沒了；更別提自己中毒瀕危、外甥駿彌慘死，如今結(jié)發(fā)妻子不愿與他再見，親娘薨逝的消息又傳來，哎。”

    吳十三終于忍不住，出口相譏：“他那是自作自受，玩火終于燒在自己身上了，報應(yīng)不爽！”

    崔鎖兒皺眉，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眼，手指連連戳吳十三，低聲叱道：“這話出了這屋就別說了，帝王將相的功過是非自有史書去評判，咱們時人知道保命就行，莫要多言?！?/br>
    經(jīng)過這次的事后，吳十三對崔鎖兒的印象大為改變，忙起身抱拳，躬身行禮：“多謝公公提前，小子記住了。”

    “這就對了嘛。”崔鎖兒按了按手，示意吳十三坐下，嘆道：“其實你心里恨極了王爺，可你師父未必。”

    就在此時，床上傳來惠清微弱的咳嗽聲。

    眾人一驚，全都湊上前去，果然發(fā)現(xiàn)惠清醒了，老人這會子眼睛瞇成條縫兒，氣若游絲，大抵實在太痛，唇都微微在顫抖。

    “師父?！眳鞘蛟诖策?，他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想摸一下師父，又怕弄疼了他，于是用手抹了把自己臉上的眼淚，半晌憋出句：“你嚇?biāo)牢伊恕！?/br>
    惠清虛弱一笑，“莫要哭，不過是具臭皮囊罷了，沒什么的?！?/br>
    崔鎖兒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地替惠清擦拭臉上的汗，笑道：“大師你這回可出了大風(fēng)頭嘍，咱們王府的那些個侍衛(wèi)今兒自發(fā)地徘徊在榮壽堂外頭，又是給你送傷藥、又是想要探病，可見你老和尚并不是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你是干實事的好人，真真正正的受人尊崇?！?/br>
    惠清抬起右手，按了按崔鎖兒的腿，有氣無力地笑道：“總管取笑老衲了，對了，那位送文書的小哥無礙吧？”

    “放心，都好著呢?！贝捩i兒雙手抓住惠清的右手，鄭重地拍了拍，笑道：“小十三、袁夫人、演武場上的三十幾個侍衛(wèi)，還有那個送信的小兵，全都平安，王爺已經(jīng)下令徹底釋放全城的和尚道士，也讓人將駿彌公子等人安葬，主持哪，你知道你這次救了多少人？”

    惠清聽見此，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忽然像想起什么，忙問：“李梧呢？”

    崔鎖兒眸中閃過抹憂色，嘆道：“王爺今早接到八百里加急文書后，就去了荷花塘那邊，毒日頭底下坐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許人靠近，親娘沒了，他心里難受，此番又誤傷了你，更是愧疚，你和他數(shù)十年的交情，知道他肯定不會真把你喂老虎，也真沒想過傷你分毫，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你說那些話都是為了他好，只是……”

    惠清點點頭，“你告訴他，老衲從未怪過他，也請他節(jié)哀，凡事想開些，莫要鉆牛角尖?！?/br>
    崔鎖兒應(yīng)了，忽地，他扭頭望向玉珠，猶豫了片刻，苦笑道：“王爺一整日水米未進(jìn)，他不許任何人靠近，說句冒犯夫人的話，他素日喜歡和你說話，你能不能替咱家勸勸他？若是不愿意，那咱家也不勉強，王爺應(yīng)該不會再為難你們了，過會兒你們就收拾一下，離開吧。?！?/br>
    “她不會去?！眳鞘缘赖?fù)ё∮裰椋苯泳芙^。

    玉珠心里一暖，搖頭笑笑。

    經(jīng)過這兩日的接觸，她著實是對魏王又敬又怕，若可以的話，這輩子都不想見他了，女人皺眉細(xì)思了片刻，忽然定定道：“王爺?shù)降自?jīng)幫助我家，在我和離期間對我也挺好，這是恩，我得報，公公放心吧，待會兒我試著去勸一勸。”

    崔鎖兒忙朝玉珠拱手，笑道：“那咱家在這里多謝夫人了?！?/br>
    吳十三急道：“把我?guī)?，我也去?！?/br>
    第89章

    夜幕悄然降臨。

    玉珠和十三簡單擦洗了下身子， 換了干凈衣裳，又找杜神醫(yī)來給十三看傷上藥， 待這些事做完后， 倆人就跟著崔鎖兒出了榮壽堂，朝荷花池那邊去了。

    才一天，王府就換了個顏色。

    各處的紅燈籠全都撤下， 換成了白色，府內(nèi)禁止一切絲竹管弦，所有人都換上了素服， 為老太后守喪戴孝。

    今夜月色溫柔， 天上星子大盛。

    離得老遠(yuǎn)， 玉珠就聽見一陣蛙叫蟲鳴之聲，幽幽荷花香氣隨著微風(fēng)飄來， 甚是好聞，走出花蔭小徑， 繞過嶙峋假山， 眼前豁然開朗，是個極大的湖， 真真和楊萬里詩中說的一樣，接天蓮葉無窮碧，“月下”荷花別樣紅。

    在湖邊的石凳上， 坐著魏王。

    他還是穿著白日那身鎧甲，一動不動的，盯著湖中的某處，遠(yuǎn)處侍立了數(shù)個內(nèi)侍， 皆不敢靠近。

    “瞧見了沒？”崔鎖兒下巴朝前努了努：“坐了整整一日了?！?/br>
    說話間， 崔鎖兒將手里的食盒遞到玉珠手里， 嘆了口氣，躬身道：“如此，就有勞夫人了?！?/br>
    玉珠蹲身回禮，忙說公公言重了。

    她剛走了幾步，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吳十三這會兒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臉色極難看。

    “待會兒不要多嘴，知道么？”玉珠皺眉囑咐。

    “嗯。”吳十三點點頭。

    “不許說臟話激怒他了，懂？要是你忍不住，現(xiàn)在就回去?！庇裰槭謸?dān)憂。

    “放心?！眳鞘兄Z。

    玉珠深呼吸了口氣，大步朝荷花池那邊走去。

    說實話，她嘴上說要十三離開，可有他在，到底心安不少。

    越走近，荷花香味越濃，細(xì)密的蚊蟲直往人臉上撲，池中養(yǎng)了不少魚，偶爾有一條紅錦鯉躍出水面，叼走片花瓣，落入水的瞬間，激起一大片水花。

    玉珠在離魏王五步左右的距離停下腳步，蹲身行了個禮。

    借著清冷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魏王，經(jīng)過一整日的暴曬，他臉色黑紅，眼角的紋路似更深了，下頜似滲出過血，染紅了紗布，這會子已經(jīng)干透了，鎧甲在月光下反著微光，兩腿分開，雙手頹然垂下，眸子空洞而憂傷，靜靜地盯著遠(yuǎn)處的荷花。

    “王爺?！庇裰檠柿丝谕倌瑝阎懽由锨耙徊?，輕聲問：“您還好么？”

    魏王似才回過神來，扭轉(zhuǎn)過頭，疲累地笑道：“原來是玉珠哪。”

    緊接著，他又朝吳十三瞧去，發(fā)現(xiàn)這小子此時穿得干凈整潔，依舊那么的俊美英氣，眉眼間稍有痛苦之色，冷著張臉，一言不發(fā)。

    “十三也來了呀?！蔽和踺p聲詢問：“看過傷么？”

    玉珠怕十三說話得罪魏王，忙搶著答：“承蒙您的恩典，已經(jīng)找杜神醫(yī)給他看過了，杜老還額外給了好多祛除疤痕的藥膏，說只要堅持抹，他身上不會留下傷疤?！?/br>
    “那就好?！蔽和觞c點頭，“杜朝義的醫(yī)術(shù)很好，孤王放心?！?/br>
    說罷這話，魏王依舊怔怔地盯著遠(yuǎn)處，不說一句話。

    玉珠見狀，再次屈膝見禮，柔聲道：“王爺，您一整日不吃不喝了，妾身帶了些吃食……”

    “是鎖兒托你過來的吧?！蔽和醮驍嗯说脑?，手指朝不遠(yuǎn)處的石桌點了下，淡淡說道：“也就他還記著孤，你有心了，東西放那兒吧，這幾日你們都累了，早些歇著，明兒孤再宣你說話。”

    玉珠進(jìn)退兩難了，扭頭瞧去，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崔鎖兒揮舞著拂塵，示意她去勸勸。

    女人咽了口唾沫，大著膽子，上前蹲到魏王腿邊，仰頭望著他，誠摯地說：“您若是信得過妾身，可以同妾傾訴一下。”

    “沒什么好說的?！蔽和跻恍Γ叭死狭硕加羞@么一遭，她這么多年殫精竭慮，宮里朝堂斗了一輩子，又不懂得保養(yǎng)自己，早都是強弩之末了，而且六十四也算高壽了，算是喜喪吧?！?/br>
    玉珠見魏王拳頭攥住，便知道他在隱忍痛苦，嘆了口氣，試著勸：“您一定要節(jié)哀，其實妾身從您舊日言談中看得出來，太后娘娘有時候雖一碗水端不平，總歸還是疼愛您的?！?/br>
    “是麼?！蔽和趺蛄讼麓?，望著池中的魚，淡淡說道：“你說疼愛，那就疼愛罷，哎，孤都是奔四十的人了，還和你們這些年輕人說愛不愛的話，也是可笑了?！?/br>
    “怎會可笑呢？”玉珠忙說，“不論什么時候，孩子在娘老子跟前永遠(yuǎn)都是孩子?！?/br>
    正在這時，吳十三走上前來，悶聲道：“王爺大叔，其實……”

    玉珠見狀，嚇了一大跳，連連眨眼暗示，喝道：“你別說話，站遠(yuǎn)些。”

    魏王擺擺手，轉(zhuǎn)身面向十三，容色平靜，淡淡道：“你想說什么?！?/br>
    吳十三定了定神，沉聲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人，體會不到旁人失去至親是什么滋味，聽玉珠說過，太后似乎利用辜負(fù)了您，可好歹，您也曾感受過關(guān)心疼愛，這就夠了，比起我們這種人可強太多了?！?/br>
    魏王沒想到吳十三竟會說出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