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冷冽,一如北大荒的凜凜風(fēng)霜。

    眾人氣急：……

    你看我，我看你，竟齊齊失聲，忘了罵他不識好歹。

    等第一個人反應(yīng)過來，郗孟嘉早走了，原地那兩大籮筐秧苗見證了他們熱臉貼冷屁股的尷尬過程。

    輕輕拂過的熱風(fēng)都充滿了尷尬因子。

    王璇表情尤其難看。

    自從第一批知青嫁人的嫁人，病退的病退，只剩下她跟高宏后，她就打著“最早知青”的名義，漸漸掌握知青大院的主控權(quán)。

    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么不給她面子的人。

    她抿緊嘴巴，緩了好一會兒才把難堪的情緒壓回心底深處。

    頗有老大姐風(fēng)范道：“算了，咱們好話歹話都說了，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只是……這五十斤糧食分出去，接下來一段時間大伙兒要勒緊褲腰帶了。哎，都怪我們這群老知青沒有做到公正公平，才鬧到這個地步。這樣吧，我還存了五塊錢，一會兒下工后我就去找大隊長換糧食，少是少了點(diǎn)，咱們省著吃，熬到下個月領(lǐng)糧的日子就行了?！?/br>
    王璇越是自責(zé)大度，大家心里越不好受，對郗孟嘉的不滿也就越多。

    “一個大男人小肚雞腸的，都道歉了還想怎么樣呀?！?/br>
    “憑什么還五十斤啊，他郗孟嘉難道一點(diǎn)沒吃嗎？我看還個二三十斤就夠仁至義盡了?！?/br>
    “算了算了，璇姐說得沒錯，是我們不對在先，給他就給他。不過他確實(shí)太不給大家面子了，以后他遇上事了千萬別找我?guī)兔?，反正我不干。?/br>
    “就是！”

    “……”

    米秀秀找了個樹蔭處。

    她先把賴在懷里的圓圓放下，自己也往后一倒，直接坐在地上。

    “呼~~”

    “好熱呀?！?/br>
    她伸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把自己拾掇妥當(dāng)了才拿手背貼貼小家伙的臉蛋。

    怪燙的。

    “圓圓，熱不熱？”

    圓圓趴在她膝蓋上，小腿活潑地蹬來蹬去，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來時的方向翹首以盼：“mama我不熱，爸爸怎么還沒過來呀？”

    米秀秀手從衣領(lǐng)處伸進(jìn)去，摸摸她的后背，沒有摸到濡濕的汗珠，稍微放下心來。

    “唔，別人跟他說話呢，他直接走掉的話就不禮貌咯~~~”

    孩子總是有種奇怪的魔力，讓人說話時的強(qiáng)調(diào)不知不覺也變得幼稚起來。

    圓圓嘟著嘴，像個小老太太似地長嘆一口氣：“哎，大人好麻煩噠，圓圓想爸爸快點(diǎn)過來?！?/br>
    米秀秀心里酸溜溜的，小丫頭也忒沒良心了。

    她陪了她這么久，又是哄又是抱的，結(jié)果她還想著她爸呢？這個夢為什么不是順著她的心意來呢，反倒專程給她添堵……

    兩人坐在樹蔭下等了幾分鐘，突然，圓圓撲棱著從她膝蓋上爬起來，蹬蹬蹬往前跑去。

    邊跑邊喊：“爸爸！”

    米秀秀瞬間坐直上半身，長腿收回側(cè)曲著，正要叫她小心別摔了，就見郗孟嘉把獨(dú)輪車停下，往前走了兩步。

    正好走到圓圓面前。

    “爸爸抱?！毙⊙绢^昂起頭，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小米牙，小胖胳膊張開，做好讓爸爸抱抱的準(zhǔn)備了。

    郗孟嘉眉梢挑起，沒抱她，而是看著米秀秀：“……怎么回事？”

    “嗯，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她說你是她爸爸?！?/br>
    米秀秀用手扇了扇風(fēng)，竭力表現(xiàn)出并不在意、并不窘迫的樣子。

    只是面皮rou眼可見充血，這坑爹的臉紅體質(zhì)明晃晃地告訴郗孟嘉她這會已經(jīng)羞得快要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了。

    圓圓聽到她的話，不滿地哼哼：“mama，這本來就是圓圓的爸爸，不是圓圓自己說噠。”

    遲遲沒有等到爸爸的抱抱，圓圓嘴巴扁了扁，眼睛迅速蓄滿淚水，委屈得哇哇大哭：“嗚嗚哇哇……”

    她沒有站在原地干嚎，而是邊哭邊撲到郗孟嘉身上，緊緊抱著他滿是泥巴的小腿。

    “爸爸，你不疼圓圓了，哇哇哇哇……”

    郗孟嘉：……

    什么情況？

    他瞳孔放大到極致，一會兒看看米秀秀，一會兒看著抱著腿嘰哩哇啦哭得滿臉是淚的小丫頭，臉上寫滿了問號。

    米秀秀瞥了眼圓圓，有些不忍直視。

    那白白凈凈的臉蛋不知不覺蹭了不少泥，泥巴再跟淚水混成一團(tuán)，嚯，就是一臟貓兒。

    再看郗孟嘉的手足無措，米秀秀突然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感覺，瞬間鎮(zhèn)定下來了。

    “我好像做了夢中夢，這小丫頭非得說我是她媽，吵吵著讓我?guī)齺碚野郑Y(jié)果就找到你了……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你相信我，你對你真的沒非分之想，你長得……嗯，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br>
    她不喜歡徐昌那種文質(zhì)彬彬型，也不喜歡趙文斌這種糙漢大男子型。

    她喜歡長得順眼的，可到底怎樣才算順眼，米秀秀也說不出所以然，最后只能總結(jié)一句：看感覺。

    反正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遇到一個讓她打心底里覺得好看的人。

    米秀秀想著夢醒后郗孟嘉什么都不會記得，也不會知道自己說他難看的事兒，越發(fā)坦然：“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圓圓，咱們已經(jīng)找到你爸爸了，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想辦法把圓圓送走，應(yīng)該就能從夢境里掙脫出去吧？

    米秀秀不確定地想。

    郗孟嘉聽到她的這番話，只覺得這個玩笑一點(diǎn)也不好笑。

    他難得肅了臉：“不要為了開玩笑就胡亂教孩子亂喊人，萬一她習(xí)慣喊陌生人爸爸，哪天遇到心懷叵測的人販子怎么辦？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忙去了，還有五六趟要跑，沒功夫陪你玩游戲?！?/br>
    米秀秀呆了呆：“我沒開玩笑！”

    郗孟嘉眸光沉沉，看著她不講話。

    這種沉默的注視實(shí)在讓人挫敗，像看胡鬧的孩子一樣，可她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服夢里的工具人，她說的是真的，這真的是夢境，并且這個夢境不由她控制。

    米秀秀急得抓了抓頭發(fā)。

    眼珠兒轉(zhuǎn)了幾圈，忽然想到米萍萍和邵瑩瑩的表現(xiàn)，靈光一閃，有了。

    “真的是夢，不信你問其他人他們能不能看到圓圓?！?/br>
    米秀秀：“我從出門到現(xiàn)在，所有人都只能看到我，他們根本看不見圓圓，只有我們倆才能看到她?！?/br>
    郗孟嘉垂首，眼前閃過徐昌等人的調(diào)侃，他們確實(shí)只提了米秀秀。

    是覺得孩子不重要嗎？還是真的如同米秀秀說的這般，他們根本沒看見圓圓？

    他將嚶嚶哭著的小丫頭抱起來，細(xì)細(xì)端詳著她的五官，非常熟悉。

    郗孟嘉：“你真的沒開玩笑？”

    米秀秀格外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郗孟嘉目光鎖定在她臉上，似要從她的表情找出蛛絲馬跡，可惜事與愿違，米秀秀臉上確實(shí)看不出一丁點(diǎn)心虛。

    “在這里等著?！?/br>
    雖說米秀秀不像隨意開玩笑的人，但郗孟嘉更加不相信她說的夢。

    小姑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找他逗樂子，出于一些尚未捋清的心思，郗孟嘉不想當(dāng)場戳破她的惡趣味讓她難堪，便打算按照她的說法，結(jié)束這場鬧劇。

    他抱著抽噎著的小丫頭，朝休息的王璇等人大步走去。

    米秀秀見狀，聳聳肩，慢吞吞坐回去，半闔上眼。

    行吧，讓他去驗(yàn)證，反正她沒撒謊。

    此時此刻，她依然覺得這是一場夢，因此并不擔(dān)心郗孟嘉的行為會不會造成不好的后果，更加沒想過其他人會不會把他當(dāng)成瘋子。

    誰會把夢當(dāng)真呢？

    而那頭的郗孟嘉呢，正在經(jīng)歷人生中最難以解釋，最玄幻莫測的事。

    如同米秀秀說的那樣，所有人都用好奇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準(zhǔn)確的說，他們的目光落在他的懷里，但他們聽不見圓圓說話，也看不到圓圓，只能看到他抱著“空氣”的奇怪姿勢。

    “米秀秀跟你說什么了，你怎么也學(xué)她這動作，難道這有什么特殊含義？”

    徐昌問。

    郗孟嘉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

    轉(zhuǎn)身往回走。

    冷靜自持的他此時已經(jīng)心亂如麻，細(xì)密的冷汗不知不覺布滿了額頭。

    他無比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不可能是夢，而懷里溫暖的小家伙在他眼里，已經(jīng)化身成正在被引爆的炸|彈，稍不留神就要把他炸得粉碎。

    到底怎么回事呢？是時空錯亂了？

    圓圓察覺到爸爸心情不好，更加用力地?fù)е弊印?/br>
    乖乖糯糯的：“爸爸，mama說了要開開心心喔，臉變成苦瓜就會丑丑噠，圓圓偷偷告訴你哦，mama不喜歡丑丑噠?！?/br>
    小家伙特別貼心地同他分享她“mama”的秘密。

    郗孟嘉的滿腔思緒頓時化為無語和嘆息。

    神情復(fù)雜地看著圓圓，第一眼時他就格外在意圓圓那聲“爸爸”，莫非這就是父女血緣的羈絆？

    再想起孩子mama是米秀秀時，他心里難免生出幾分異樣，有些沉，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米秀秀：“怎么樣，我沒騙你吧，他們真的看不見圓圓?！?/br>
    郗孟嘉眸光深邃，點(diǎn)頭：“確實(shí)如此?！?/br>
    “可是，我們怎么才能從夢里出去呢？”米秀秀揪著根狗尾巴草，很是苦惱。

    郗孟嘉搖頭：“出不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