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信徒

    真主明顯愣了一下。

    “……雁歸？”

    那張仿佛亙古不變充滿神性的面容也有了一絲破碎感, 就如冰層驟裂。

    他真的，從未在意過那名為雁歸的人類。哪怕她是十日的黎葉的孩子、是與葉jiejie幾乎一摸一樣的那個名為荷葉的少女的主人，在前段時間他還追殺過雁歸, 要不是世界升格來得突然，要不是雁歸有著保命的后手, 或許他真的能將名為雁歸的存在從這世界上抹除。

    哪怕是現(xiàn)在, 他回想起雁歸這個名字時，也不過是覺得曾經(jīng)聽見過，但未在意過，所以連記憶都未曾留駐。

    他從記憶中翻出屬于‘雁歸’的那部分, 不過一點零星的記錄, 那位少女城主的外貌與記憶之中的葉jiejie沒有半點相似，而性格什么的，他又未曾接觸過，只知道雁歸還藏匿了枯葉、偷走了繁葉, 她在與十日、在與他真主作對。

    所以, 他將雁歸劃到了必須抹除的名單之上。

    而現(xiàn)在，坐在他對面的葉jiejie與萬年前離去之時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 在這個時代與葉jiejie相似的人類，有可能便是葉jiejie的過去或者新生的人類只有名為荷葉的少女一個。

    如果葉jiejie正處于這個時代，她應(yīng)當是‘荷葉’才對。但她正如敵視十日與真主一般, 她冷笑著說：她是雁歸啊, 是前段時間他差點就親手殺掉的那個雁歸。

    這一切都對上了……

    雁歸與十日是敵對的雙方。

    真主差點就親手殺死雁歸。

    所以, 葉jiejie討厭陸觀云。

    他曾經(jīng)一直在意且迷茫過, 自己為什么會被葉jiejie討厭呢？明明是她將自己從冰原里帶回, 是她讓自己從一只野獸變回了人類。

    她未曾拋下過那時的陸觀云。

    也不曾對他表示任何的反感。

    但她下意識里的一舉一動卻都表明了她討厭、至少也是不喜歡那只雪鬼。

    尤其是在蕪青到來之后, 陸觀云才忽然明白了這一點, 她在望向蕪青的時候眼神是溫柔的，在望向自己的時候，那雙眸中永遠都凍結(jié)了一層疏離的冰霜。她會對蕪青笑，卻只會對自己付諸漠然。

    雖然也有另一個阿藍是與他有著同樣待遇，但阿藍并不是他，他也只會為葉jiejie對自己與蕪青的區(qū)別對待而感到困惑與無力、然后形成執(zhí)念。

    他介懷著這樣的差異一直到現(xiàn)在，也直到現(xiàn)在，哪怕葉jiejie不親口說出她為何會這樣，他也立刻就明白自己為何會得到這樣的對待了。真主沉默了許久，直到桌上燭火微晃，杯中清茶轉(zhuǎn)涼。

    他才低著聲音道：“對不起。”

    過去種種都不能改變了。

    坐在對面的葉jiejie也依然神情冷漠、眼神疏離。

    他再度沉默了些許，然后艱難地問出一個問題：

    “葉jiejie，一直以來是將我當做敵人……嗎？”

    雁歸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變化，過去三年她與陸觀云的朝夕相伴并不是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但在她的刻意維持之下，這一點小小的情誼也不過水中蕩起的漣漪，一瞬即逝。

    哪怕是經(jīng)歷了一場時光旅行，她也能確定自己的態(tài)度與立場未有任何改變，所以她回道：“是的?！?/br>
    冷酷得毫不留情。

    她是真的已經(jīng)做好親手送她曾經(jīng)養(yǎng)過三年的孩子上路的覺悟。

    “那……當初，你又為什么要將我從雪狼群里帶出來呢？如果將我當做敵人，讓我死在雪原里不是更好嗎……？”

    真主終于有了點情緒起伏，冰雕一般的神明也終于化作了人類的模樣，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將我當做敵人，同樣也將繁葉當做敵人，唯有蕪青不同，他是確切叛離十日站在你這一邊的人。原來如此，我終于……”

    “因為，這才是命運的全部?！?/br>
    雁歸直白了當?shù)厮洪_了所有虛假溫柔的掩飾，將一切的殘酷都攤開給真主觀看，雖然這樣的真相對他來說真的很殘忍，也很諷刺。

    他等待了上萬年的時間啊，最后只等到了一句‘當他是敵人’這樣的答案。

    但這也是雁歸對陸觀云這個人最后的一點善意了，他可以得知真相，他需要得知真相，不論知曉過后他是忽生仇恨還是終究釋懷……

    總而言之，不要再等下去了。

    “你應(yīng)當也知道，這個世界命運線被判定為虛假的結(jié)果吧？你曾利用過世界的判定抹殺過無數(shù)你的敵人，但你或許不知道這樣虛假的【果】是因為什么?！毖銡w淡淡地述道，“是因為我——我在這個世界上、在這一時代是作為雁歸而存在的，并不是春神。對這個世界來說，從古至今直至世界滅亡的那一刻，春神都并未存在過，所以沒有春神回歸到過去，過去的種種便并不可能存在?，F(xiàn)如今建立在那并未存在過的過去從而搭建成的歷史長河，便只是虛幻的水中泡沫?！?/br>
    “所以為了拯救這個世界，我成為了春神，回到了過去，將原本就應(yīng)當存在的虛假歷史重演了一遍。對我來說那段時光并非開拓，而只是飾演，不論是帶走你還是蕪青他們，都只是歷史的慣性?！?/br>
    她抬眸，平靜地看向真主。

    終于捧起桌上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慢慢飲了一口。

    茶水似乎也染上了冰雪的寒涼，帶來刺骨的隱痛。

    “你明白了吧？”

    “我們并不存在什么情誼，你的等待也都是無意義的?！彼畔虏璞着c木制的桌面碰撞，有一聲沉悶的輕響，“所以，別再等了，回歸天道吧。不然，我也只能親手送你上路了，阿云?！?/br>
    真主正如真化作了一座塑像，他那頭白色的長發(fā)似乎已被凍結(jié)在了地上，他那雙冰藍的眼眸透徹得如同冰晶，卻又顯得無神空洞。

    這上萬年的執(zhí)著是毫無意義的啊，他又究竟在執(zhí)著于什么呢？

    他慢慢地便回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陸霄。

    陸霄曾經(jīng)陸家的天才，在幼年時便得到了神明的恩賜、獲得了所謂神術(shù)。在那個時代人類還并不能理解地脈與深淵的存在，他們將地脈之靈當做神明恩賜，而馭靈者便是神眷顧與選擇的寵兒。

    不過五歲年齡便成為了馭靈者的陸霄，便是名副其實的天才，從小便受到最為精心的培養(yǎng)與作為神官的教養(yǎng)。所有人都說陸霄是天生的神眷者，他便是為了侍奉偉大的神明而誕生的，他的人格形成便是作為神明最虔誠的信徒，所有人都告訴他，這個世界有神。

    但神真的存在嗎？

    逐漸長大的陸霄每日每夜都向神明祈禱，祈求神的回應(yīng)，哪怕只是一點點注視。但神永遠都端坐于神壇之上，他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哪怕仰望，都望不到半點希望。

    或許陸家的基因便流傳著瘋狂與偏執(zhí)的一面吧，真主曾翻閱過陸家的歷史記錄，陸霄從頭到尾都是陸家精心養(yǎng)育與供奉的神官，他沒有受到過任何挫折與改變，他只需要侍奉在神像之側(cè)，作為神的眷屬為神獻上自己最誠摯且狂熱的信仰。

    但就是這樣一名狂信徒，直接就瘋了。

    神永遠都不會回應(yīng)他。神真的存在嗎？

    直至死亡，陸霄都在否認那位神明的存在，也直至死亡，他的口中也依舊是那位永遠不會回應(yīng)他的神明。

    陸觀云曾經(jīng)覺得自己絕不可能落得父親這樣的下場，父親所信奉的神明是不存在的，所以他的信奉與瘋狂都是毫無意義。

    但葉jiejie卻存在。

    曾經(jīng)，他將圣地那些虛假的偽神所有信仰與供奉都摧毀殆盡，轉(zhuǎn)而建立起屬于春神的殿堂，他不允許那些愚昧著信奉除葉jiejie之外的任何偽神，唯有葉jiejie才是真正的神明。那些過往偽神的遺跡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唯有春神的信仰依舊在這片大地上綻放，這萬年的時間啊，他到底是在執(zhí)著于什么呢？

    是他喜歡葉jiejie嗎？

    是他心中的求而不得所以升起的執(zhí)念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但信仰終歸是不會熄滅的，哪怕他曾固執(zhí)地否定了作為生命女神的葉jiejie，轉(zhuǎn)而將她春神的神名于大地之上廣為傳播，生命女神的神跡代表了世人對她的歌頌，而春神卻是代表了女神對北域、對他的救贖，他的執(zhí)念并非是愛戀那么簡單啊。

    他是作為信徒而存在的。

    正如曾經(jīng)父親那般。

    陸家的血液里流淌著瘋狂與偏執(zhí)。

    一如過去的父親、現(xiàn)如今的陸扉。

    陸觀云哪怕表面上再如冰雪般寒冷，漠視著世間萬物，如同神明般高高在上，他的骨子里也是瘋狂的吧。父親從未得到他所信奉的那位神明的回應(yīng)，所以他瘋了，而自己得到了一個同樣是毫無意義的回應(yīng)，他并不覺得自己會發(fā)瘋。

    他是真主、是冬神，而不是瘋子。

    但體內(nèi)流淌的血告訴他，他該怎么去做。

    “我明白了，我會回歸的?！?/br>
    真主用那雙顯得空洞無神的冰藍色雙眸，定定注視著坐在他對面的葉jiejie，他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他似乎想笑，所以他慢慢扯動了嘴角，然后問了一個似乎并不相關(guān)的問題：“我想起來，那個名為符青云的天命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這個世界的天道融為了一體吧？”

    雁歸并不能理解他問這個問題的意義，不過她還是給出了一個回答：“是啊，現(xiàn)在的符青云正是天道?！?/br>
    “葉jiejie是雁歸。”真主繼續(xù)道，“我想起來，好像有這樣的情報，雁歸與符青云是戀人，所以葉jiejie現(xiàn)在正與天道相愛嗎？”

    “……你什么意思？”

    雁歸瞬間有了點不妙的聯(lián)想 。

    不會吧，她的魅力有這么大？

    “我會回歸天道的，我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啊，葉jiejie?！?/br>
    真主面上細微的笑意終于顯現(xiàn)，冰雪般的神明也有瘋狂且偏執(zhí)的一面，他身上忽然散出代表了力量與權(quán)柄的光點，這些光點融入了世界，補全了天道所缺的權(quán)柄，也代表他確實如他所說的選擇了回歸天道。

    你覺得回歸天道之后你還能保留自我？

    別想了，這絕不可能！

    雁歸本來想直接說的，但最終她還是沉默了，真主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與符青云可不一樣，符青云直接就是天道的化身，可以說符青云與原本那個天道本就屬于天道的兩個人格，自然可以兩者合二為一、任選其一為天道的意識。

    而真主，陸觀云只是一個人類，那個時代的天命之子只是降生之時靈魂附帶一道天道權(quán)柄的碎片，哪怕后續(xù)真主奪得了更多的天道權(quán)柄，也抹消不了他只是個人類的事實。

    他的回歸，只是成為天道的一縷能量。

    這也本就是雁歸想要看見的一幕。

    這便是最后的結(jié)局。

    “這樣就好了吧，成為天道的一部分，這樣一來，葉jiejie就不會繼續(xù)討厭我了……”哪怕無法再看見，哪怕無法再思考，哪怕上萬年的分離僅僅只得到了這不過一剎那的重逢，哪怕自己的所有執(zhí)著與信奉都是毫無意義的虛妄，但這樣的結(jié)局，或許也不算太差。

    ——她終究會看向我的。

    哪怕她看的，只是天道。

    光點從真主體內(nèi)飄出，密密麻麻就像螢火蟲的海洋，水鏡城的天與地也在天道權(quán)柄的不斷缺失中一點點碎裂，冰雪化作的天日從天空傾倒而下，桌上的燭火終于熄滅了。

    像是被光擁簇著的身影緩緩向前伸出遍布裂痕的手，似乎是想觸碰什么。過去在雪原里的時候，那時蕪青與阿藍還未被葉jiejie帶走，他還未泯滅靈魂中的獸性。

    那一次便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他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小心翼翼拉住葉jiejie的袖口。

    那時他抬著頭，懵懂而執(zhí)著地道：

    “葉jiejie，是、我的……神明。”

    作者有話說：

    正文就這里完啦，最后還有一點后續(xù)，明天一章搞定，差不多這篇文結(jié)束啦！！寫死我了嗚嗚嗚！??！

    明天完結(jié)再詳細總結(jié)一下這篇，我覺得我越寫越差了……但總歸來說比上一篇還是有進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