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四章 非黑即白
“曾毅同志,我可是早就聽說過你了!”楊林吉笑呵呵地說道,顯得跟曾毅十分親熱相熟。 站在樓道里的蒙主任一下就愣住了,他沒想到曾毅原來還做過京城醫(yī)院的院長助理,作為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人,他很清楚這一職位意味著什么,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屬于衛(wèi)生部直屬,是中央機關(guān)干部領(lǐng)導(dǎo)的保健基地,能在那里做院長助理的人,都不會是普通人。 劉響和駐京辦的高主任也是很吃驚,雖然早就知道曾縣長以前在京城醫(yī)院做過院長助理,但履歷也寫明了那是個掛職鍛煉,一般掛職都屬于是擺設(shè),誰料到曾縣長在京城的人脈會如此強大,隨隨便便都能碰到熟人,看楊林吉的態(tài)度,那位張秘書也絕不是個簡單人物。 高主任的鬢角此時沁出一絲冷汗,曾縣長在衛(wèi)生部有這么大的能量,今天卻跟著自己來遞材料,這分明是要看一看自己這位駐京辦主任是否稱職,還好自己今天沒有出什么大的紕漏,否則又要干回老本行了。 “楊局長您好!”曾毅跟楊林吉握著手,笑道:“在京城醫(yī)院工作的時候,周院長經(jīng)常提起您,對您贊佩不已。” 楊林吉哈哈大笑,道:“這個老周啊!” 京城醫(yī)院的院長周耀明長期擔任衛(wèi)生部醫(yī)藥評審專家組的專家,跟楊林吉這個藥監(jiān)局負責人平時接觸的機會非常多,曾毅這么講完全沒有錯,一下拉近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張秘書最近眼力勁大漲,瞧了瞧樓道幾人的情況,就隱約猜到里面有情況,道:“曾縣長,你今天到藥監(jiān)局是……” “縣里引進了一個醫(yī)用檢測試劑的項目,今天過來,是來遞生產(chǎn)批文的申請材料。”曾毅說到。 楊林吉就道:“這么一件小事,曾毅同志怎么還親自過來呢,你知會一聲,我讓人就給辦了嘛?!?/br> 張秘書也道:“是啊,交給我辦也是一樣的。我常來這里為許老取資料,順手幫你一遞就是了?!?/br> “事情雖小,但也是我的份內(nèi)職責,可不敢懈怠??!”曾毅笑道。 張秘書就問道:“材料已經(jīng)遞過了吧?如果遞了,就跟我去見許老吧,他最近可是沒少念叨你,說是有幾個問題還要跟你交流一下呢?!?/br> 曾毅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楊林吉的臉色就沉了下去,看曾毅的這個樣子,他就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當下不悅地問道:“負責審核材料的,是哪個啊?” 蒙主任立刻就道:“是注冊司的章處長!剛才我領(lǐng)著曾縣長去過章處長那里了,章處長看了材料,但因為忙,就沒有收曾縣長的材料?!庇辛诉@機會,蒙主任怎能不報剛才的一箭之仇,于是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林吉頓時大怒,這他娘的是在給老子捅婁子啊,幸虧是讓老子給碰上了,否則讓曾毅到許老那里一抱怨,再讓許部長聽了去,自己免不了又要挨一頓訓(xùn),當下他喝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難道比我這個做局長的還忙嗎!” 蒙主任就不講話了,就是知道姓章的在忙什么,那也不能告訴楊局長,老子就是要給姓章的長個記性。 劉響和高主任站在一旁不敢亂說話,但目睹這一幕,心里也是感慨不已,看來在這機關(guān)大院里,還是一定要“多栽花,少種刺”啊,否則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栽了。按照權(quán)力分配,章處長手里掌握的權(quán)力可大多了,但得罪了蒙主任這個在辦公室跑腿傳話的,這嘴一歪,也夠他喝上一壺了。 訓(xùn)了兩句,楊林吉對曾毅道:“曾毅同志,到我辦公室坐吧,你的這份材料,我親自來處理。”楊林吉給足了曾毅面子,沒辦法,這曾毅救過梁副部長的老父親,又和許老交往甚密,兩位部長的老父親加一塊,那威力可是不容小視??! “這不合適吧!”曾毅推辭著,道:“楊局長公務(wù)繁忙,這么點小事,怎么可以叨擾您呢?!?/br> “事情雖小,但也是份內(nèi)職責,不敢懈怠??!”楊林吉哈哈大笑,把曾毅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道里的人都附和著笑了起來,局長大人都笑了,誰敢不捧場。 張秘書此時打了個圓場,道:“既然來了,我看不如就到楊局長那里喝杯茶嘛,楊局長可是一位品茶的大行家,有不少的珍品呢。楊局長,你不會介意我也跟著打打秋風(fēng)吧!”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楊林吉拽了一句文言文,興致很好,抬手邀請道:“請請請!” 曾毅氣了兩句,也就答應(yīng)了下來,轉(zhuǎn)身對蒙主任道:“蒙主任,今天辛苦你了?!?/br> 蒙主任急忙擺手,道:“舉手之勞而已,曾縣長言重了?!?/br> 楊林吉此時道:“你是辦公室的小蒙吧?” 蒙主任就忙不迭地點頭,心道局長終于是看到自己了,心臟的跳動都加快了幾分,道:“局長,我就是辦公室的小蒙,平時協(xié)助張主任做一些雜事,我老家是豐慶縣的?!?/br> 楊林吉微微頷首,道:“你再辛苦一趟,去把豐慶縣同志的事情給辦理一下,然后向我匯報結(jié)果?!?/br> “是!我馬上就去辦!”楊林吉大喜,從曾毅手里搶過那份材料,朝楊林吉燦爛一笑,轉(zhuǎn)身就小跑著往樓下去了。 楊林吉再次邀請道:“張主任,曾毅同志,來,咱們到辦公室再敘!”說完,楊林吉笑了兩聲,cao手往辦公室方向踱去。 蒙主任到了樓下,腰板一挺,就進了章處長的辦公室,面色比起之前,要嚴肅了很多。 章處長坐在辦公椅里,正在看著另外一份遞來的申請材料,搭眼瞧了一下,道:“小蒙啊,以后這樣不懂規(guī)矩的人,還是要謹慎接觸啊!” “章處長批評的是!”蒙主任笑瞇瞇應(yīng)了一聲,隨即把那份材料往章處長面前一放,道:“這份材料,還請章處長立刻給辦理一下吧!” 往材料的封皮上一看,章處長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了,麻痹的,你姓蒙的這是什么意,老子都說了不收,你又跑過來干什么,還讓老子立刻辦理,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不是講了嗎,這份材料不符合規(guī)定!”章處長很不氣地說道。 蒙主任一幅為難狀,道:“章處長的這句話,我也對楊局長解釋過了,可楊局長已經(jīng)把這材料給收了,吩咐我加急辦理!我也不懂這到底是哪里不合規(guī)定,要不,章處長你親自過去向楊局長解釋一下?” “咔啪” 章處長手里的筆就掉在了桌上,面色瞬間慘白,站起來問道:“楊……楊局長把這份申請收了……” “是啊!”蒙主任心中大爽,道:“我也沒想到,那位曾縣長竟然認識許老身邊的張主任?!?/br> 章處長臉色再變,自己今天可是闖禍了啊,誰能料到那位姓曾的縣長居然在部里有如此通天的關(guān)系??! 看到章處長這失魂落魄的樣子,蒙主任心里更是高興,但故意神神秘秘道:“聽張主任講,曾縣長是以前京城醫(yī)院的院長助理呢!” “咚” 章處長一下癱坐在椅子里,他很清楚這個職位意味著什么。 蒙主任此時又把材料往前推了推,道:“章處長,局長那邊還等著我去回復(fù)呢,你看是不是抓緊時間給辦理一下?!?/br> 章處長這才回過神來,朝蒙主任笑了一下,卻比哭還難看,然后趕緊從抽屜里掏出一份登記表,對豐慶縣這份申請做了記錄,最后拿出大紅的印戳,在申請材料的最后蓋了戳,裝進一份文件袋,道:“小蒙……老蒙,蒙主任,我這里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你去向局長回復(fù)的時候,麻煩再替我解釋兩句?!?/br> 這話已經(jīng)在懇求了,章處長也不是個笨蛋,眼下形勢比人強啊,自己如果不向姓蒙的服個軟,今天的事情會更麻煩,悔就悔自己不該完全不給姓蒙的面子啊。 蒙主任把文件袋抓在手里,道:“這個章處長放心,畢竟你也是公事公辦嘛!”說完,蒙主任轉(zhuǎn)身,笑呵呵地出了辦公室。 章處長的兩只手就捏成拳頭,姓蒙的擺明了是要落井下石,狠狠踩自己一腳啊。 楊林吉讓人去沏了一壺大紅袍,跟曾毅閑聊了幾句,最后話題回到曾毅這次申請的檢測試劑上,等聽明白曾毅的來意,楊林吉就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沒想到曾毅要辦的是這件事。 許盛容部長最近在整治醫(yī)藥企業(yè),重點針對的就是來福醫(yī)藥,已經(jīng)明令暫停佳通市一切醫(yī)藥的申請批準,但這并不是重點,曾毅跟許老關(guān)系親密,又救過梁副部長的老父親,就是停了佳通市所有的申請,也不可能停了曾毅的這份申請。 問題是曾毅審批的居然還是那個檢測試劑,這種檢測試劑目前全球范圍內(nèi)都沒人生產(chǎn)過,效果如何,誰也說不準,萬一出點差錯,作為審批部門,自己可就要負點責任了。 楊林吉擔心的是這一點! “曾毅同志,你的這份申請局里肯定收下了,但實事求是地講,新檢測試劑要想通過怕是很難,這一點你要理解,涉及到醫(yī)藥大事,并不是我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楊林吉先把丑話講在了前面。 曾毅笑了笑,道:“能夠收下我們的申請,我今天的任務(wù)已經(jīng)算是完成了,至于能不能通過,那還是要公事公辦的,我不能再給楊局長添麻煩了。” 楊林吉呵呵笑了兩聲,曾毅并不算是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外行,他明知這個東西很難通過,卻跑來申請,而且聽這話里的意,似乎對試劑的通過是胸有成竹,這就讓人奇怪了,自己作為主管部門的負責人,都想不出有什么好辦法讓它通過,曾毅為何如此有信心呢。 國內(nèi)藥品審批,舊藥換個新名字容易通過,倒是真正的新藥,反而很難通過,這里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行政部門的專業(yè)人才太少,外行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也是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試問負責審批藥品的人,卻完全不懂醫(yī)藥,他連材料都看不懂,又怎么敢通過你的申請呢。而舊藥則不同呢,配方劑量是早就確定下來的,療效也是經(jīng)過驗證的,包括有什么副作用,也是一清二楚的,批這種藥毫無風(fēng)險,也不用擔什么責任,他們當然愿意批。 在楊林吉的辦公室聊了有二十多分鐘,曾毅和張秘書就起身告辭,他們也不好太打攪楊林吉的工作。 出了藥監(jiān)局的大樓,張秘書道:“曾縣長,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要不跟我去見許老吧!” 曾毅只好點了點頭,他回到京城,要見的人實在太多了,但既然遇到了張秘書,那就先去看望一下許老吧,順便也去拜訪一下許盛容部長,這次要不是許部長幫忙,豐慶縣醫(yī)改招標的事,自己是絕對無法收場的。 “你們先回去吧,晚上派個人到王府飯店接我就行了!”曾毅對劉響和高主任吩咐了一聲,他已經(jīng)跟杜若幾人約好了,晚上在王府飯店見面。 看著曾毅上了張秘書的車離開,高主任松了口氣,轉(zhuǎn)而向蒙主任打聽道:“蒙主任,張主任提到的許老,到底是哪一位?” 蒙主任嘿嘿一笑,道:“老高,你說衛(wèi)生部有幾個許部長?” 高主任表情一凜,已經(jīng)猜到是誰了,心道難怪楊林吉今天會如此氣,原來這位張秘書是他大老板父親的秘書啊。 “老高,加油干吧!你們的這位曾縣長,可不是普通人啊!”蒙主任道了一句,頗有些羨慕的意,隨即伸出手,道:“我就不送你們二位了,等有空了,我們再好好聚一聚!” 握手道別的時候,蒙主任有力地擺了擺劉響的胳膊,十分親切,曾毅身邊的秘書,他可不敢小視。 到了許老的家里,許老正坐在廳的一張沙發(fā)上看著資料,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膝蓋上還披了一張毛毯,看得很是入神,手里還抓著筆和紙,不時劃上兩筆。 “許老,您看誰來了……”張秘書進門就向許老匯報。 許老抬頭一看,就笑出聲來,道:“我讓小張到藥監(jiān)局去幫我調(diào)幾份材料,結(jié)果去了許久不見回來,我還道他是迷了呢,原來是遇到你了。快坐吧,我這里正好有個問題要咨詢一下你呢!” 說著,許老把手里的那張紙往前一遞,道:“你來看看,我擬的這個分量如何?” 曾毅就笑著走了過去,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味中藥的劑量,曾毅是內(nèi)行,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道:“許老這是準備更正藥典?” 許老點了點頭,摘下老花鏡放在一旁,感慨道:“活到老、學(xué)到老,以前我對中醫(yī)藥不是很懂,自從跟你認識之后,反而是開了眼界,前段時間翻出《藥典》,發(fā)現(xiàn)我們對于中藥的管理存在著很多不科學(xué)之處。我如今也沒事可做,總不能整天地遛鳥養(yǎng)花吧,我就琢磨著看能不能再發(fā)揮點余熱,改變一下中醫(yī)藥的若干尷尬局面?!?/br> 曾毅手里抓著那張紙,看著面前桌上厚厚的檢測報告,不禁有些肅然起敬,許老一大把年紀,眼花目眩,看這些材料已經(jīng)很費勁了,卻為了修改藥典中一些中藥劑量,坐在這里逐字逐句勘驗檢測報告,校正每一個數(shù)據(jù),這個工作可是非常繁瑣的,很耗費精力。 目前的藥典中,確實有很多不利于中醫(yī)藥發(fā)展的地方,比如附子、細辛,眾所周知是有毒的,所以藥典中明確規(guī)定,附子在一劑藥方中的劑量不得超過6克,細辛則更低,不能超過3克。 而事實上,這么低的劑量,有時候是無法起到治療效果的,就像是曾毅治療喬老的食傷癥,一味大黃就用到了90克,這在藥典中也是不允許的。很多時候醫(yī)生根據(jù)患者的病情開出了藥方,可患者到藥房卻抓不出藥,因為劑量超了。 從內(nèi)心講,曾毅并不認為許老適合來做這件事,畢竟許老是個外行,他怎么來定,都不可能做到最合理,這是中醫(yī)自己的事情,由真正的中醫(yī)來做最合適。但在目前的醫(yī)藥行政管理體制下,許老卻是最有能力改動藥典的人,真正的中醫(yī),基本是不掌握話語權(quán)的。 許老靠在沙發(fā)里,道:“前段時間,米國藥物管理局批準了用三氧化二砷治療某種癌癥。而在我們的藥典中,這卻是明令禁止使用的大毒藥,我最近翻了翻醫(yī)書,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使用砒霜治病的醫(yī)案,聽說最早用砒霜注射液治療癌癥的,還是我們國內(nèi)的一些鄉(xiāng)村老中醫(yī)?” 曾毅點了點頭,三氧化二砷就是我們俗稱的砒霜了,毒性很強,以前確實有中醫(yī)用它來治療白血病和癌癥,后來這位中醫(yī)被抓了起來,也就沒人再敢用了,反倒是米國的一些科研機構(gòu),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而且取得了成果。 許老嘆道:“不能因為一味藥有毒,就把它一棍子打死,米國人的實踐告訴我們,只要加強管理,毒藥也是可以變成救命良藥的?!?/br> 曾毅再次頷首,這世上沒有絕對的非黑即白,再好的人,不可能一輩子全做的都是好事,而再壞的人,也不可能一輩子不做一件好事。藥也一樣,“天生其物,必有其用”,所以古代醫(yī)生才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藥品炮制方法,目的也就在于要讓藥物發(fā)揮其正面作用。 可惜的是,像許老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