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嫣回過頭對他輕輕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去了屏風(fēng)后，將身上外面那層精致的刺繡紅裙褪下去，免得壓出褶皺。她繞回去時，姜崢也已經(jīng)褪下外袍上了榻。他倚靠著床榻，垂著眼，手里仍握著那只琉璃杯。

    俞嫣上了榻，挨著姜崢坐在他身邊。她皺著眉，問：“怎么會胃疼呢？中午吃了什么不合適的東西嗎？”

    姜崢長指沿著琉璃杯杯身慢悠悠地捻了一圈，沒有說話。他垂著眼，安靜地望著杯中輕晃的水面。水中隱約映出些琉璃的炫彩。

    俞嫣望著姜崢的側(cè)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問出來：“是因為和別人吃同一碗碟里的東西？”

    姜崢唇角的頹然一閃而過又很快恢復(fù)正常，他抬起手中的杯子，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溫水。

    “你說你能吃的！”俞嫣不高興了。

    姜崢急忙將手中的水杯放到床頭小幾上，然后去握住了俞嫣的手，溫聲道：“別生氣，釀釀。”

    俞嫣皺著眉嘀咕：“我沒生氣……”

    姜崢握住俞嫣的手腕，將她纖白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胃部，笑道：“釀釀給我揉一揉吧?！?/br>
    他以為她興許會紅著臉將手縮回去，卻不想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果真仔細揉撫。

    “這里嗎？”俞嫣抬起一雙盈盈美目。

    姜崢望著她的眼睛，道：“往上一點。對，是這里?！?/br>
    俞嫣動作輕柔地細細揉撫，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能不能緩解他的不舒服，也做得很是認真。

    姜崢垂眸望著她，眸色柔和。

    許久，胃部的不適似乎真的得到了緩解。姜崢緩緩閉上眼睛。

    他很小的時候吃了臟東西會嘔吐，可是嘔吐這一行為會讓他更加難受，他便學(xué)會了克制。這么多年過去，他早已習(xí)慣了微笑著忍受一切不適，只是時不時的胃痛會提醒他的不適。

    胸口忽然一沉，姜崢睜開眼睛望過去，看見俞嫣靠在他的胸膛，睡著了。

    午后的光與風(fēng)似乎都有著催眠的作用。

    又是一陣風(fēng)從窗牖吹進來，吹起窗欞上的風(fēng)鈴跳叫起來。俞嫣迷糊中哼唧了一聲。

    姜崢抬手，小心翼翼地將俞嫣云鬢間的一支簪子取下來。他轉(zhuǎn)過頭，半瞇起一只長目，將指間的簪子朝著系著風(fēng)鈴的天水碧絲綢擲過去。

    細微的撕裂聲之后，天水碧絲綢斷開，墜著的風(fēng)鈴清脆一聲落了地。這樣的響動之后，倒是不會再迎風(fēng)亂叫。

    姜崢轉(zhuǎn)過頭，扯過一側(cè)的薄毯，輕輕搭在俞嫣的身上。

    下午，家里人沒有再跟俞嫣催行房的事情。俞嫣也很快將上午的那點不愉快拋之腦后，喋喋不休地和家人說話。

    一下午的美好時光轉(zhuǎn)瞬即逝。

    傍晚時分，她與姜崢該啟程回姜家了。俞嫣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家里人一直將她與姜崢送到公主府大門外。

    眼看著就要登車，俞嫣揪著個小眉頭，可憐巴巴地說：“明天再回去好不好呀？這天上的云陰沉沉還這樣厚，說不定要趕上雨呢?！?/br>
    “不行。”蘇嬤嬤道，“新婚頭一個月，新婚夫婦不能分房，也不能讓新房空著。這是規(guī)矩?！?/br>
    俞嫣霎時垮了臉。

    規(guī)矩，規(guī)矩，又是規(guī)矩。

    璧琴在一旁笑著說：“釀釀回去吧。等過了這頭一個月，以后隨時都能回來小住。”

    長公主也道：“走吧，走吧，趕緊走吧，都回來鬧我一天了?！?/br>
    俞嫣扭頭就走，踩著腳凳噠噠登上馬車。

    長公主看著女兒這孩子氣的賭氣行為，忍不住露了笑臉。

    姜崢開口：“我們回去了。下次再回來看望母親?！?/br>
    長公主欲言又止，只是點了點頭，道：“路上當(dāng)心?！彼行南胝f些警告姜崢好好待俞嫣的話，可是語氣狠了，怕女婿不高興，語氣軟了，她又開不了口，只好作罷。

    車夫揚鞭，車轅轆轆帶著車輿里的人離開公主府。俞嫣因為長公主那句話不高興，賭氣地不想探頭告別。

    姜崢側(cè)首望向她，說道：“釀釀，如果我沒有猜錯，那碟不太好吃的糖醋酥魚，若是廚子做的，大概不會擺在桌上?！?/br>
    俞嫣眨了眨眼。

    公主府里廚子多，幾位師傅的手藝她都能嘗出來。那道糖醋酥魚……

    俞嫣忽然掀開垂簾，探首回望，家人仍舊立在門口，誰也沒轉(zhuǎn)身走。俞嫣翹起唇角來，對他們笑著揮一揮手。

    走的時候，俞嫣拿天氣當(dāng)做不想回去的借口。可沒想到，他們回姜家的路上真的遇到了暴雨。

    暴雷轟隆，大雨瓢潑，狂風(fēng)亂作。明明還是傍晚，天色已經(jīng)黑如濃墨。

    呼嘯的狂風(fēng)將雨水打著旋兒地亂拍。雨水來勢洶洶地從窗口灌進來，姜崢及時抬手，擋在了俞嫣的面前。雨水帶著泥點子落了他滿袖。

    姜崢皺眉。

    同在車廂里的蘇嬤嬤和石綠趕忙一人一邊，抻著垂簾去擋窗口，雨水橫灌，頃刻間將她們兩個的袖子盡數(shù)濕透。

    俞嫣念叨：“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雷雨……”

    一聲炸裂般的雷鳴，蓋過了俞嫣的聲音。俞嫣抬頭，懷疑那道驚雷就在她的頭頂，隨時能夠?qū)⑻斓嘏蓛砂?，也將她劈成兩半?/br>
    她很后悔自己守規(guī)矩，就應(yīng)該留在公主府不出行。

    俞嫣縮了縮肩，想向后靠?？墒擒噹陲L(fēng)里搖晃起來，變得飄搖不可依，伴著前面嘶鳴燥慌的馬嘶，越發(fā)讓人心慌意亂。

    雖看不見外面的情景，俞嫣仍舊不安地環(huán)顧，肩膀撞進姜崢的胸膛，她剛想重新坐好，姜崢的手搭過來，環(huán)過她的腰，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

    “沒事?！彼麑捨?。

    俞嫣蹙了蹙眉，別扭地小聲反駁：“我才沒有害怕。”

    姜崢輕“嗯”了一聲，不去揭穿她的逞強。

    蘇嬤嬤在一旁說：“這暴雨來得急，肯定去得也快?！?/br>
    按常理，蘇嬤嬤這話不假?？墒亲趽u晃車輿里的人，對時間的感知似乎變得不再準確。他們聽著外面的呼嘯，看著雨水從四處灌進來，而這場暴雨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甚至轟鳴的雷聲一道比一道近。

    又等了片刻，車夫在風(fēng)雨里大聲稟話，怕這馬車在風(fēng)雨里傾倒，也怕馬受驚亂跑，建議車里的人下來，去不遠處廢棄的涼棚里暫避。

    蘇嬤嬤和石綠趕忙從長凳下拿了傘。幾個人下了馬車，肆虐的風(fēng)雨毫不留情的拍過來，幾個人瞬間濕了個透。油紙傘被狂風(fēng)吹得散了架，什么都遮不了。

    風(fēng)那么大，吹得俞嫣站不穩(wěn)?；熘S沙的雨水砸過來，使得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直到身子一空，被抱了起來，俞嫣才費力地睜開眼睛，在雨幕望著姜崢發(fā)冷的臉色。

    姜崢抱著俞嫣趟過雨泥，他目視前方，對俞嫣道：“閉上眼睛，這雨臟?！?/br>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淌落，落在俞嫣的鎖骨上，滑進衣服里。俞嫣瑟縮了一下，攀著他的肩。

    第17章

    混著泥沙的臟雨灌下來，連姜崢的視線都被染臟。森森黑暗的雨幕掩了他充滿懨然的面頰。

    本就不算平整的地面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趟著雨水前行，臟兮兮的雨泥淹濕姜崢干凈整潔的衣袍前擺。

    他瞇著眼睛，望著不遠處，涼棚的影子在暗色的雨幕里隱隱約約。

    那處路邊的涼棚，原本是一個茶水?dāng)?。不過早就已經(jīng)廢棄，里面橫七豎八地躺了三四條長凳，破舊不堪?？v使有草棚頂，因四周無所遮，倒也不像個能避雨的地方。

    姜崢抱著俞嫣走進涼棚，掃一眼涼棚里地面的雨水，才將俞嫣放在涼棚中央。涼棚里，只有這么一小塊地方?jīng)]有積水。

    雙足終于落了地，俞嫣趕忙將攀在姜崢肩上的手縮回來，下意識地整理了下濕透了的衣衫，然后打量起周圍。

    蘇嬤嬤和石綠手拽著手，逆著風(fēng)雨，落后幾步才走過來。她們手里的傘早已被吹壞，遺在了路上。蘇嬤嬤護在懷里的衣裳也濕得差不多了。她還是將這件披風(fēng)抖落開，披在俞嫣的肩上。

    “這雨太嚇人了……”石綠一邊擰著袖子上的水，一邊說。

    蘇嬤嬤蹲在俞嫣的面前，給俞嫣擰著裙子上的雨水，沒接話。石綠只胡亂擰了擰衣裳上的水，便立馬過來幫忙給俞嫣整理。

    她今日穿的這條紅裙子用料多，柔軟的衣料積水也多。

    俞嫣垂著眼睛，瞧著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裙子，心里有點惋惜。她又抬起眼睛，望向姜崢。

    他就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略低著頭，將視線落在地面上的一小汪積水中。天色晦暗，將他的面容也襯得讓人看不清。忽然一道驚雷響起，相伴的閃電將漆黑劈開一瞬的晝亮，照亮了姜崢的面容。

    蒼白，漠然。

    “青序？”俞嫣開口喚他。

    姜崢抬眼望過來，俞嫣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平日里總是溫潤笑著，他不笑的面容，讓俞嫣覺得好陌生，甚至有一點可怕。

    姜崢眉宇間的冷然很快不見，他望著俞嫣的眼睛，重新微笑起來。他用一慣溫柔的語調(diào)說：“別擔(dān)心，這雷雨不會一直下。家里也會有人來接?！?/br>
    俞嫣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對他慢慢翹起唇角，笑了笑。

    那邊的車夫費力地將馬車拉到路邊，拴在路邊一棵上了年紀的垂柳粗干上。馬匹的嘶鳴聲，時不時在雷聲的間歇中響起。

    等雨停，也等姜家的人來接的時間顯得很漫長。時不時仍有雨水飄進來，搭在幾個人的身上，不過到底是比剛剛穿過暴雨時好了許多。

    石綠和蘇嬤嬤將倒地的幾個長凳扶起來。蘇嬤嬤道：“姑爺坐著等一等吧?！?/br>
    姜崢瞥了一眼破舊的長條木凳，收回目光，沒動。

    俞嫣卻覺得站得累了，想要過去坐?？墒撬皇莿偱策^去一步，人還沒坐下呢。蘇嬤嬤及時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不能坐?！彼龘u頭。

    俞嫣蹙著眉，奇怪質(zhì)問：“為什么你們都能坐，就我不能？”

    姜崢亦望過來，顯然也是不懂蘇嬤嬤的話。

    “太涼了?！碧K嬤嬤道，“女兒身畏寒，不能坐。再說過幾日就要來小日子了，會疼的?！?/br>
    “嬤嬤！”俞嫣幾乎是叫出來。她下意識地用眼角余光瞥了姜崢一眼，然后生氣地瞪蘇嬤嬤。

    她怎么可以在姜崢面前提什么小日子！

    俞嫣氣惱地甩開蘇嬤嬤的手，執(zhí)意去坐。可是她剛坐下，又別拉了起來。拉她的人可不是蘇嬤嬤，而是姜崢。

    “累了？”姜崢問。

    俞嫣不吭聲，她垂下眼睛，將不開心掛在臉上。因為這壞天氣不開心，因為弄壞了的漂亮裙子不開心。

    姜崢又看了一眼那條長凳，他經(jīng)過俞嫣，在那條長凳坐下。

    俞嫣輕哼了一聲，小聲嘀咕：“憑什么只有女子畏寒男子就不……”

    俞嫣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手腕已經(jīng)被姜崢握住。他微微用力一拉，俞嫣被拽得踉蹌了一下，足下踩著的積水濺起一點在姜崢濕透的長袍前擺。

    他將俞嫣拉到身邊，將人摁在自己的腿上，讓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