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不是沉迷于求仙問藥么，這都好些時(shí)日沒上朝了，你去找他做什么？”

    李心玉并不作答。想起前世李常年因何而死，她心中便悶疼不已。重生后的這些日子她思索了許久，她已經(jīng)失去了母親，不想那么早再失去了父親，更何況，皇兄就是個(gè)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能承擔(dān)起守護(hù)江山的重任。

    李瑨匆匆披衣追上去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br>
    養(yǎng)生殿一如既往的冷清，冷清得不像是一個(gè)帝王的居所。

    庭院中的青衣道童朝兄妹倆作揖行禮，李心玉卻并不理會他們，徑直推開了大殿的雕花朱門。

    殿內(nèi)空蕩，門窗虛掩，熱浪滾滾，一股濃烈的藥香混合著難聞的硝石味兒撲面而來。大殿兩旁，一排排燃著上百支垂淚的蠟燭，而正中央則擺著一只巨大的丹爐，底下柴薪高架，燃著熊熊烈焰。

    帝王披散著頭發(fā)，穿著朱紅色的中衣，罩著一件寬大的白袍子，虔誠地跪在團(tuán)蒲之上。亮如白晝的火光中，他的背影如此消瘦又滄桑。

    李心玉眼眶有些發(fā)酸。她知道，母親的死，一直是父親心中永遠(yuǎn)無法解開的結(jié)。

    掌管煉丹的是一個(gè)須發(fā)皆白的老道士，見有人進(jìn)來，便端著拂塵低聲提醒李常年：“陛下，太子殿下和襄陽公主來了。”

    李常年這才抬起頭來，回首見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淡淡點(diǎn)頭道：“過來坐?！?/br>
    李心玉走過去，跪坐在另一個(gè)團(tuán)蒲上，仔細(xì)端詳了李常年許久，忽的發(fā)現(xiàn)這個(gè)才不惑之年的男人已盡顯老態(tài)。

    李瑨負(fù)手，圍繞著煉丹爐走了一圈，又拿起案幾上的瓶瓶罐罐挨個(gè)嗅了嗅，問道：“父皇，吃了這些東西真的能成仙嗎？”

    老術(shù)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身后，一臉著急道：“殿下，輕些，輕些?！?/br>
    李常年咳了一聲，眼底一圈烏青，啞聲道：“瑨兒，放下?！?/br>
    李瑨縮了縮肩膀，老老實(shí)實(shí)地放下丹藥瓶，撩袍跪在李常年對面，給他行了個(gè)禮。

    “父皇，您多日不入朝堂，連女兒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你了。”李心玉側(cè)了側(cè)身子，將腦袋輕輕擱在父親的肩頭，說，“您身子還好么？”

    李常年抬起一張干燥溫暖的手，撫了撫李心玉的發(fā)頂，嘆道：“就那樣罷。”

    “求仙問藥之事本是虛無，羽化登仙，也不過是世人逃避苦難的一個(gè)借口罷了?！崩钚挠窭±畛Ｄ甑氖?，直起身與他對視，認(rèn)真道，“父皇，與其在乎死后魂歸何處，我更希望你好好的活著。”

    李常年一怔，目光落到身側(cè)冒著硝煙的巨大丹爐上，半晌才緩緩道：“心兒，自從你母后被害，朕……便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好的活著’，要怎樣才能好好的活著。婉兒是個(gè)好女人，朕不愿她深埋地底，堅(jiān)信她一定是去了一個(gè)美麗的仙境，朕求仙問藥，也只是想去見她一眼。”

    人死后無法成仙，只有無盡的黑暗，沒有人比李心玉更清楚這一點(diǎn)。

    或許，母親也和她一樣入了另一個(gè)輪回，但，終究無法再與此生的父皇相遇了……

    李心玉眼睛紅了紅。一旁的李瑨見了，有些手忙腳亂的舉起自己的袖子，一邊替李心玉拭淚一邊安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李常年心生不忍，暗啞道：“心兒，即便朕不在了，你還有瑨兒?！?/br>
    “您若隨母后而去，我兄妹倆的天就塌了，內(nèi)憂外患，群雄并起，天下再無寧日?！崩钚挠窬o緊攥著父親的手，艷麗多情的眼睛在火光中閃動，像極了當(dāng)年容傾天下的婉皇后。她說，“父親是父親，哥哥是哥哥，誰也無法替代誰?！?/br>
    吧嗒——

    一滴冰涼的淚垂落，滴在李心玉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抬起頭一看，李常年早已是滿臉淚漬。

    “下個(gè)月初十，是你們母后的忌日。第四年了，朕又獨(dú)自茍活了一年……”說著，李常年低咳了一聲，撐著膝蓋緩慢而艱難地起身，哽聲道，“心兒，若不是為了你們兄妹，朕連一日……也撐不下去?！?/br>
    李心玉望著父親蹣跚離去的背影，嘴唇張了張，滿腹心事涌到嘴邊，終是化作一聲長嘆，心中泛起一陣綿密的疼痛。

    她不知道，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和哀求他痛苦的活著相比，哪個(gè)更為殘忍。

    身旁，李瑨嘆了一聲，伸手扶起李心玉，“心兒，好端端的為何要提起父皇的傷心事？”

    李心玉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說：“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這世間所有的明槍暗箭都會對準(zhǔn)皇兄，皇兄你，并沒有做好應(yīng)對的準(zhǔn)備……”

    “心兒說笑了，哥哥是未來的天子，天下至尊，誰敢對付我？”李瑨不以為意，滿面輕松道，“你放心，天塌下來也有哥哥替你頂著?！?/br>
    李心玉搖了搖頭，不再同他糾結(jié)這個(gè)問題。

    她走到一旁，伸手拿起案幾上的兩個(gè)瓷瓶，打開一看，是丹砂和水銀。

    皆是劇毒之物，卻被術(shù)士們奉為煉丹至寶。

    “公主，此乃圣物，碰不得，碰不得?！?/br>
    老術(shù)士慌忙制止，李瑨斥道：“老東西，有什么東西是公主碰不得的？”

    李心玉晃了晃瓶子，問老術(shù)士：“這丹藥真能使人擺脫rou身束縛，羽化登仙？”

    老術(shù)士道：“心誠則靈?！?/br>
    李心玉嗤笑一聲，漂亮的玲瓏眼往老術(shù)士身上淡淡一掃，說：“從今往后，我會給你一張祛毒的藥方，你按照那藥方子里頭的藥劑煉丹，這水銀和丹砂，不許再給父皇食用?！?/br>
    老術(shù)士顫巍巍下跪：“公主，萬萬不可！偷換丹藥方子，既是對神明的蔑視，又是欺君大罪，貧道一心向道，萬不敢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

    李心玉不怕大jian大惡之人，唯獨(dú)怕這種自作聰明的迂腐頑固。她眼神清澈，嘴角的笑卻泛著涼意，直視著老術(shù)士說：“你猜，這羽化登仙的丹藥，能不能讓你起死回生？那虔誠供奉的神明，能否讓你多活兩日？”

    裴漠在后院練劍，直到正午時(shí)分，才聽見前庭傳來了宮婢們的歡呼：“公主殿下回來啦！”

    他挽了個(gè)瀟灑的劍花，回劍入鞘，走到月洞門下時(shí)，剛巧看見宮婢們簇?fù)碇钚挠褡哌^。

    她好像有些不開心。誰欺負(fù)她了？她不是去東宮了么？

    想到此，裴漠眉毛皺了皺，修長的手指握緊劍鞘，心想：李瑨沒有照顧好她。

    第13章 露底

    眨眼到了十二月初一，清歡殿里，李心玉穿了一身宮婢的青衣，興沖沖地計(jì)劃著出宮去欲界仙都游玩的事情。

    “……到時(shí)候我扮成宮女，你辦成小太監(jiān)，我們隨著皇兄的馬車出宮，到了朝鳳樓再將衣服換回來?！闭f著，李心玉將一套赭石色的太監(jiān)服塞到裴漠手里，催促道，“快換上?！?/br>
    裴漠并不喜歡閹人的衣裳，但眼見李心玉為出宮之事計(jì)劃了許久，亦不忍拂了她的意。他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順從地接過李心玉手中的衣裳，走到偏間將衣裳換了。

    到底是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天生的衣架子，太監(jiān)服那樣暗沉的顏色穿在他身上，更顯得眉目精致英挺，肩寬腰瘦腿長。李心玉身邊的內(nèi)侍也都是眉清目秀的，但和裴漠一比，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俗粉，失了顏色。

    見李心玉盯著自己，裴漠將手按在劍柄上，歪了歪頭，說：“不好看么？”

    “好看，好看！”李心玉微微一笑，點(diǎn)頭道，“連素來看慣了美人的本宮，也忍不住要為你贊嘆呢。”

    見慣了美人？裴漠瞇著眼睛，壓低嗓音說：“比之公主那二十六個(gè)男寵，如何？”

    子虛烏有之事，自然無從比較。李心玉有些后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作甚么要捏造出二十六個(gè)男寵來？偏生這心高氣傲的小裴漠當(dāng)了真，自從被拒絕當(dāng)男寵折了顏面后，他便孜孜不倦地跟二十六個(gè)并不存在的假想敵做起了斗爭。

    李心玉無從回答，干脆眼睛一轉(zhuǎn)，避開他的視線道：“走啦?！?/br>
    兩人來到宮門下，李瑨的馬車已經(jīng)在那候著了。李心玉知道李瑨不喜歡裴漠，便朝裴漠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在馬車后，自己向前一步掀開車簾，笑得眉眼彎彎道：“皇兄，我來了！”

    太子今日的臉色不太好，細(xì)長的眉眼中滿是陰郁之色。他視線落在扎著雙螺髻的李心玉身上，拍了拍自己身側(cè)的位置，沉聲道：“上車來坐?！?/br>
    李心玉‘哎’了一聲，提起裙子上了車，小心翼翼地挨著李瑨坐著，問道：“皇兄何事不開懷呀？下人做錯(cuò)事惹你生氣了？”

    李瑨搖搖頭。

    “溜出門被王太傅發(fā)現(xiàn)了？”

    李瑨又搖了搖頭。

    “言官們又上折子數(shù)落你了？”

    李瑨神情復(fù)雜的看了李心玉一眼，不答反問道：“你那個(gè)打奴呢？”

    李心玉隱約猜到，他的不悅大概與裴漠有關(guān)，便道：“在后頭跟著呢，你放心，我讓白靈跟看著他，絕不會讓他中途逃跑的?！?/br>
    “你那個(gè)打奴，叫什么名字？”說這話的時(shí)候，李瑨情不自禁地抖腿，顯示他此時(shí)的煩躁。

    李心玉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漫上心頭，小聲道：“阿漠?！?/br>
    “阿漠？”李瑨笑了聲，目光更顯陰鷙，“他姓什么？”

    李心玉說，“奴隸而已，早被抹平了姓氏?！?/br>
    李瑨并不滿意這個(gè)回答，勾起一個(gè)怪異的笑，語氣生硬道：“我怎么聽說，你私底下叫他……小、裴、漠！”

    果然，他知道了。

    李心玉早料到了今日，裴漠的身份瞞得了他一時(shí)，瞞不了他一世。只是她未曾料到，這一日竟來得如此之快。

    看來，清歡殿里有人嘴巴不太干凈，說漏了嘴。

    “皇兄……”

    “看你這模樣，你是早知道他姓裴了？也知道他就是裴胡安的兒子，對不對？”李瑨越想越生氣，大聲道，“心兒，你糊涂?。∷鶜⑺懒宋覀兊哪?，我們的爹又滅了他裴家全族，你將這么個(gè)有血海深仇的人放在身邊！你是墜馬摔壞的腦子還未痊愈嗎！”

    李瑨有些情緒失控，李心玉不想刺激他，只盡量用溫和冷靜的語調(diào)道：“皇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甚至連父皇自己都知道，裴家刺殺皇后一案乃是冤案。裴胡安向來有勇有謀，不會蠢到用刻了自己族徽的羽箭去射殺我們的母后……”

    “即便裴家刺殺皇后是假，但我們李家滅了他全族是真！我們可以不恨裴家，但他一定是恨透了李家的每一個(gè)人，包括你！”

    說著，李瑨面色漲紅，氣喘吁吁道，“必須殺了他?！?/br>
    聽到這句話，李心玉心臟驟的一疼。

    “必須殺了他！”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李心玉記得，那也是一個(gè)蕭瑟的冬日，她與裴漠的私情被太子撞破，皇兄怒不可遏，讓幾十個(gè)金甲衛(wèi)士拿下裴漠，將他按在雪地里，大聲道：“誰都可以和心兒在一起，裴家人不可以！”

    清歡殿的動靜實(shí)在太大，連一向閉關(guān)的皇帝都被驚動了。

    李常年兩鬢霜白，穿著一件朱紅的袍子，形銷骨立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渾濁的視線掃過被按在雪地里的漂亮少年，掃過怒氣沖沖的李瑨，又輕輕落在李心玉身上。

    長安萬里，銀裝素裹。李常年就這么站在那株枯敗藏雪的老杏樹下，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問她：“心兒，你知道裴家是什么人嗎？”

    帝王雖老，余威猶在，那一瞬，李心玉是怕的。不是怕死，而是怕裴漠死。

    所以，她做錯(cuò)了事，選擇用一種最愚蠢的方式結(jié)束了這場青澀又荒唐的感情。她說：“我知道的，父皇。一個(gè)男寵嘛，不過是玩玩罷了?！?/br>
    李常年頷首，又說出了第二句話，不是懇求，而是命令：“武安侯郭忠手握重兵，其子郭蕭儀表堂堂，朕便做主賜婚，將你指配給他?！?/br>
    ‘玩玩’二字和答應(yīng)嫁給郭蕭，這大概是李心玉上輩子說的最蠢的一句話，做的最錯(cuò)的一件事了，因?yàn)閺哪且豢唐?，她清楚地看見裴漠的眼中有什么東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

    李心玉的輕佻救了裴漠一命，畢竟沒有誰會在乎一個(gè)男寵的死活。

    她開始嘗試著與郭蕭來往，卻忽略了裴漠眼中與日俱增的失望和痛意。愛而不得，失望到了極致，便變成了徹骨的恨意。

    那時(shí)，裴漠紅著眼，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茫然又無助，低聲下氣地乞求，那是李心玉唯一一次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再后來，裴漠當(dāng)著她的面，用匕首剜去了脖子上的奴隸刺青，所有歡好和恩愛都隨著他的血液淌了個(gè)一干二凈。

    他說：“李心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我，從此不能再看世間別的男人一眼！”

    他走得很是決絕，從此再見，便只有兵戎相見，生死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