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的眼睛很漂亮，睫毛長且濃密，眼尾微微下垂的時候看起來無辜又天真，偏偏此時，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王樸，黑色的瞳仁卷起一片無言的譏誚。

    王樸的臉，頓時從漲紅變作漲青，頭皮一陣陣地發(fā)緊：“孔，孔捷……”

    孔捷沒說話，似乎想揍他一拳，最后卻又作罷，微笑著，用食指擦了下自己的顴骨，后退一步，文質(zhì)彬彬地朝著面前幾人說了一句：“我不吃了，諸位自便?！?/br>
    孔捷心里很不舒服。

    有幾條關(guān)鍵的信息，剛剛他逼問小孩時小孩并沒有交代出來。

    所以他在王樸眼中，看到了另一半的故事，兩個故事合并梳理出孔捷自戕的真正的來龍去脈：

    國公府家大業(yè)大，但是養(yǎng)客只有二十個名額。

    每三個月一輪，有本事的可以留下，找到機會飛黃騰達，沒本事的滾蛋，另有新人進來。

    這是眾所周知的殘酷的競爭，但孔捷很特別，他占用了一個名額，卻不必接受審核，他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在國公府一直安分守己，不聲不響。

    王樸是三個月前來到公府的，他腦筋很好，很快找到自己的路子：幫成國公馴馬。

    成國公府有很多名駒，既是名駒，馬兒自然很有性格，王樸的技能很快讓成國公注意到了，他也因公爺?shù)囊痪淇滟濏樌趪痉€(wěn)腳跟。

    王樸是個很活躍的人，在府上打成一片和誰的關(guān)系都很好，平日馴馬之余，還不斷與其他府邸接觸拓展自己的財路和人路，可以說孔捷在成國公府三年，他是少見的主動與孔捷交好并且關(guān)懷照顧的人，時不時就要拉著孔捷去南院的馬棚幫忙，尤其是公爺在的時候，他幾次三番攛掇他過去為公爺執(zhí)韁。

    但孔捷真是膽怯，他很怕馬，南院那些馬各個身長體健，光是前胸就足夠把他攏進去，他小聲地表達過拒絕，卻換來王樸私下嚴厲地訓(xùn)斥：“你一直不見公爺能又什么前途？難不成打算白吃白喝一輩子？”

    王樸鍥而不舍，不斷找機會讓他在成國公面前露臉，但是孔捷表現(xiàn)實在平平，起初國公爺還會看他幾眼，之后便再不看他。

    今日清晨那一幕送馬鞍，也是王樸最早發(fā)現(xiàn)公爺?shù)鸟R鞍處有一劃痕——圍獵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天子與諸部使臣都在，鞍馬怎可有瑕疵？

    所以這才支使孔捷送一副新馬鞍來，只是孔捷腿腳慢，又遭人打趣阻攔，待他從后院跑回南院，成國公與扈從已經(jīng)走了，王樸心中憋悶，不分青紅皂白對著孔捷一通撒氣。

    且這個“撒氣”，新鬼上身時，孔捷巧妙地隱藏了前半句，王樸當(dāng)時完整說的話是：

    “你不是說你傾慕公爺嚒？

    “……沒有？沒有你怎么一直賴在這里不走？

    “一副馬鞍都送不過來，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小孩性情柔弱，孤立無援，被人戳破了心事的難堪，加上被“朋友”的冷言相向，這才一時心窄，尋了短見。

    孔捷眉頭微蹙，一時間有點窒息：他竟不知道要怎么替他出氣了。

    成國公……這也不是良人啊。

    他思緒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心中閃過不好的猜測，張開五指去摸夾道上紅色的磚墻。

    鬼的感官，一時間像絲線般地舒緩地延展了出去，掠過此時王樸與七八個人說話的聲音，后廚翻炒說話聲，馬嘶聲，花開葉落聲，極力地汲取孔捷想要的信息：

    這成國公府的后院沒有女主人，偌大的地方連一房有地位的女子都沒有，主人成國公并不管后院瑣事，往日議事起居都在南院，甚至很少來到后院幕僚處，紅墻夾道、亭臺樓閣留下的氣息都很微薄，最多影像是一位蓄著白須髭的老人，被府中人尊為周翁，應(yīng)該是管家，而此時這老頭正躲在南院吃糕餅喝茶……

    死物能傳達的十分有限，但至少破了他的疑惑：還好還好，成國公并沒有強迫過這小孩發(fā)生過什么。

    孔捷回到屋中，打算先休息一回兒，睡一覺。

    很難得，他和孔捷的身體貼合得很好，沒有出現(xiàn)他之前聽聞的鬼附身后常有的五官亂飛、肢體不協(xié)、癲癇、失智等情況，但他飄習(xí)慣了，忽然走路，有些笨重，有些累。

    并且現(xiàn)在他作為鬼的能力也變?nèi)趿恕?/br>
    rou身是一道屏障，他困在孔捷的身體里，現(xiàn)在除了可以抓取物品附著的、和眼睛中閃現(xiàn)過的影像，似乎已經(jīng)無法像以前那樣直接進入凡人的夢境，也沒法再隔空cao縱物品，頂多是能看破一個人他在想什么和想要做什么。

    但這花團錦簇的成國公府里，每個人都不像谷口村的村民那般單純了，一個個都套著至少一層面具，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他應(yīng)該去找他的魂，別跟這群凡人糾纏，可他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找，只能盲目地相信現(xiàn)在發(fā)生的都是該發(fā)生的，老天在指引他，他正在靠近他的魂了，剩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孔捷抱著被子在榻上左滾一會兒，右滾一會兒，明明想睡覺，卻又睡不著，抬頭聽見響起一片沙沙之聲。

    他不解，打開窗子，發(fā)現(xiàn)外面竟下起了夜雨。

    沒有打雷的雨都是好雨，成國公府的夜燈隱隱綽綽，點綴在蒙蒙細雨之中，顯得幽深舒爽，孔捷爬上窗臺伸出手，沁涼的雨水便一滴一滴落在肌膚之上，滴滴答答，窸窸窣窣，好真實啊，涼的，輕的，會彈進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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