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濃黑的陰氣，它沿著秦三楚脈絡(luò)明晰的掌紋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蔓延，顏色也開始逐漸變淡，就在即將轉(zhuǎn)成純白的陽氣時(shí)，她飛快地用扇子將其劃斷。

    流動的氣息被凍結(jié)，停留在了陰的階段，同時(shí)也代表著壽命被攔腰截?cái)唷?/br>
    小朝發(fā)現(xiàn)，秦三楚變了。

    她以前總是戲班子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排練最為刻苦，連演出上一點(diǎn)小小的瑕疵都不能容忍。

    而現(xiàn)在，她們碰面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倒是每至深夜，御花園里，都會有女孩子們聚集在那里。

    小朝悄悄給窗戶打開一絲縫隙，她看到秦三楚正和其他同樣年齡尚小的偃師們說著什么，距離太遠(yuǎn)，唇語只能解讀出寥寥幾個詞，“玉杵”、“性別”、“扇子”、“逆轉(zhuǎn)”之類的。

    雖不解其意，但小朝莫名覺得，站在人群中央作為領(lǐng)導(dǎo)者的秦三楚，眼里有一種名為渴望的光，異常耀眼。

    她天生就是要站在臺前，而不是幕后的人。

    她和怯懦的自己完全不一樣，哪怕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秦三朝如此想著。

    她放下窗戶，有些落寞地睡去了。

    很快，秦三楚退出了戲班，皇上一旨圣諭，將她封為貴妃。

    她真的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被整座城里地位最高的人垂青了，無數(shù)的目光匯集在她身上，春風(fēng)得意。

    秦三朝則接替了秦三楚的位置，成為戲班的領(lǐng)隊(duì)。

    她對這突如其來的升階而惶恐不安，因?yàn)樗缫蚜?xí)慣跟在秦三楚身后，屏風(fēng)后，她手心冷汗直冒，差點(diǎn)連牽引木偶的繩索都脫了手。

    如此嚴(yán)重的失誤，賞戲臺上的皇上也沒有半點(diǎn)動靜，宦官上前查看，然后輕飄飄地說了句，“退下吧，陛下乏了，莫要擾他清夢?！?/br>
    接下來的日子，表演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皇上似乎性情大變，對曾經(jīng)愛看的木偶戲興致缺缺，反而開始熱衷于擴(kuò)充后宮。

    但是，被賜予封號的不外乎都是偃師，朝中眾說紛紜，猜測皇帝莫不是中了什么蠱，青睞這些低賤的戲子。

    當(dāng)然，很快，說出這等不敬之詞的人被皇上貶出了宮去。

    秦三朝看著華服傍身、風(fēng)姿綽約的妃嬪們，意識到了事情并不簡單，但她習(xí)慣了不聽不說，只默默地將積了灰的戲服和屏風(fēng)收拾了起來，像在緬懷一段過往。

    童女木偶們圍在他身邊，她們沒有做人時(shí)的記憶，無憂無慮，嬉鬧依舊，不理解他的悵然若失。

    她也只能這般無聲地緬懷了，因?yàn)樯磉叺馁葞焸兌疾搅饲厝暮髩m。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宮里最后一個還在正常向男性轉(zhuǎn)化的偃師了。

    宦官依然是那副精明勢利的模樣，圍著妃嬪們鞍前馬后地獻(xiàn)殷勤，而經(jīng)過自己時(shí)，則熟視無睹。

    沒有人能為她的前路指點(diǎn)迷津了，秦三朝心中開始迷茫，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人管她，漫無目的的閑逛，發(fā)現(xiàn)自己竟出了宮，來到了海邊，一望無際的紅樹林下，藏著偃師古老的家鄉(xiāng)。

    腦海里歷代先祖的記憶涌現(xiàn)出來，她亂如麻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些。

    離開故土已有多年，不知那里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點(diǎn)亮一只犀角，她正準(zhǔn)備下去看看，卻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亮起了幾十個光點(diǎn)。

    妃嬪們有序地往海邊走來，身后是一輛輦車，沉甸甸的，在沙灘上壓出深深的輪痕。

    秦三朝不明白以她們?nèi)缃竦淖鹳F身份，為何還要親自做這粗活，便用手語詢問道：“請問，輦車?yán)锸鞘裁矗俊?/br>
    妃嬪們默契地答道：“是想家的姐妹們，想回家鄉(xiāng)看看。”

    秦三朝心思單純，只當(dāng)思鄉(xiāng)心切的不止有自己，沒再追問。

    可這時(shí)，一陣海風(fēng)刮過，吹起了輦車的簾子，一個人形的東西從車上滑落下來。

    她起初以為是木偶，但一細(xì)看，分明是一張熟悉的臉，身上還是妃嬪侍寢穿的衣服，但露出的四肢已經(jīng)變成了木頭。

    變回木偶，意味著死亡，每位偃師都很清楚。

    秦三楚看著這些木尸，心下悚然，妃嬪們剛死去不久，臉上的笑容還未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能睜開眼。

    “這……這是怎么回事？誰殺了她們？”

    “沒有人殺她們，她們是自愿的。”秦三楚從人群中走出，她沒打算隱瞞，一五一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了秦三朝。

    沒想到這個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孩，這次卻沒有如她意料中一樣點(diǎn)頭表示明白，反而激動地反駁：“我不能理解，國師為什么要幫你實(shí)現(xiàn)愿望呢？他真的不是在利用你嗎？”

    “國師早就飛升成仙，我們這樣的人，對他能有什么利用價(jià)值？”

    “你說得對……但……但我還是覺得不對，楚楚，你不是木偶戲演得最好嗎？我們明明可以安然無恙地一直演出下去，為什么要拿性命做這種交換？值得嗎？”

    秦三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我從始至終都沒有選擇的話，那么這樣的生活我的確能過到老，但是現(xiàn)在我有選擇了，怎么可能放棄？”

    秦三朝不善表達(dá)，現(xiàn)在更是因?yàn)榻辜?，連手指都差點(diǎn)打結(jié)，但她的立場卻出奇地堅(jiān)定?！熬退隳阆脒x擇，但是皇上對這件事并不知情，就染上了致死的瘟疫，這不公平，你這樣是恩將仇報(bào)，楚楚，我們?nèi)ジ嬖V皇上真相吧，都是國師的計(jì)劃，你是無辜的，一定能找到解除你身上瘟疫的辦法的。”

    “小朝，你太天真了，這個世界上哪有這么多公平？”秦三楚按著她的肩膀轉(zhuǎn)了過去，眺望整個繁華的舂都，“你看這些百姓，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生在農(nóng)田萬頃的富饒地上，而我們卻要在光都照不到的海底艱難度日，好不容易來到岸上，還要被這些所謂的正常人視為異類，你認(rèn)為這就公平嗎？”

    女孩卻犟得出奇，“至少……不能做這種害人的事。”

    兩人的觀念差距已經(jīng)無法逾越，她掙開秦三楚，想跑回宮里，或者回到海底，哪里都行，只要不是這里。

    因?yàn)榍厝炖镎f出的極具煽動力的話語，讓她感到陌生又恐懼。

    但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被人海包圍，其他偃師早就和秦三楚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上，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在無聲地質(zhì)問：

    你真要?dú)У粑覀儬奚磺袚Q來的未來嗎？

    這一刻，秦三朝再次迷茫起來，她從前以為，黑白是非，都有定數(shù)，在此基礎(chǔ)上，如果事不能如人愿，那就是自己還要再繼續(xù)努力。

    但現(xiàn)在，明明她做的是對的事情，為什么大家都說她錯了？

    她干澀的喉頭生出幾絲血腥味，有一種歇斯底里大叫的沖動。

    然而她注定永遠(yuǎn)無法從口中說出任何話語，只能發(fā)出沉悶的幾聲嘶吼。

    不對，一切都不對。

    最后還是秦三楚抱住了瀕臨崩潰的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小朝，加入我們吧，我還會和從前一樣，保護(hù)好你的。”

    她默然無聲，時(shí)間好像凍結(jié)了足足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還是搖了搖頭。

    “我只是，不想看任何人死去，尤其是你，楚楚。”

    她想說，因?yàn)槟闶俏易钪匾娜恕?/br>
    但秦三楚眼里的寒意和失望，讓她瑟縮著放下了比劃的手。

    “所以，你無論如何都想揭露真相嗎？”

    “我想救大家……去除瘟疫，讓大家都活下去，不好嗎？”她無助又悲傷，好像除了流淚什么都不會做了。

    要是能變得再強(qiáng)大一些就好了。

    秦三楚突然笑了，她理好秦三楚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擦干她的眼淚，說道：“當(dāng)然好了，活下來當(dāng)然好了，走吧，小朝，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秦三朝懵懂地跟著她走了。

    她們回到了永壽宮，剛剛吸食了偃師生命的皇帝此刻正在里頭酣睡，毫無察覺，但秦三楚并沒去往內(nèi)殿，而是帶她來到了更衣室的一面大鏡子前，問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里面的自己，比上次照鏡子時(shí)，又高出了一截，衣擺下露出了腳腕骨架也略粗，就連臉上的淡青色胡茬和凸起的喉結(jié)也難以再忽視。

    他老實(shí)回答道：“我現(xiàn)在半男半女，很丑?！?/br>
    “沒錯，現(xiàn)在的你是不可能得到皇上寵幸的。”秦三朝緩緩走近皇帝床邊，取出枕邊壓著的玉杵，“所以，你只要在下個月皇上的壽辰上，當(dāng)眾將自己的血滴進(jìn)玉杵里，文武百官們?nèi)羰强吹?，皇上竟然對這樣的你也能動情，自然就會知道這是中了瘟毒，我在朝中已經(jīng)積累了一些親信，到時(shí)會指證此邪物來自國師，要他交出解毒之法?！?/br>
    “若是他不呢？”

    “那就聽天由命了，反正保全你我是能做到的?！?/br>
    秦三朝算是聽明白了，秦三楚為她選了一個最為中肯的解決辦法，在不違背自己意愿的情況下，也給了她一次嘗試的機(jī)會。

    很快就到了壽辰之日，大赦天下，宴請百官，宮里宮外都透著喜慶的氛圍。

    唯獨(dú)秦三朝懷著心事惴惴不安。

    但一切進(jìn)展得很順利，出乎她的意料，趁著皇上更衣之時(shí)，她假扮侍衛(wèi)溜進(jìn)了內(nèi)殿，壯著膽子跪在皇上跟前，呈上裝著玉杵的木盒。

    頭頂卻遲遲沒有動靜，她心臟跳得奇快無比，抬眼向上看去。

    穿著明黃色天子服的皇帝竟憑空消失了，只要一襲黑袍的國師正戲謔地看著她。

    薄唇微啟，他說的是：“可憐?！?/br>
    秦三朝退后兩步，欲奪門而出，手里的木盒卻無風(fēng)自起，盒蓋掀起，里面哪有什么玉杵，只有一把雕刻木偶用的鋒利短刀。

    為什么會這樣？

    她不太靈泛的腦子轉(zhuǎn)動了幾下，突然明白過來，這是秦三楚的陷阱，她欺騙了自己！

    但現(xiàn)在醒悟已為時(shí)過晚，官兵沖進(jìn)永壽宮，以暗中潛入企圖行刺皇上的罪名抓捕了她。

    秦三楚全程都沒有現(xiàn)身。

    弒君之罪，按理說是格殺勿論，但她在監(jiān)牢里待了好些天，也沒人押她去斬首，只要無窮無盡的刑罰，鞭抽火烙水淹，將她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幾天后，國師來看了她。

    秦三朝說不出話，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說是心如刀割也不為過，她想離開這個噩夢一般的皇宮，而國師和秦三楚親手打造了她的噩。

    因此她艱難地轉(zhuǎn)了個身，留給3號一個滿是悲涼的背影。

    3號也不意外，他自顧自蹲下身來，在秦三朝眉心輕輕一劃，鉆心的疼痛過后，一顆小小的光球從額頭上滑落，掉在了他頰邊。

    “我將你的命格一分為二，你現(xiàn)在去雕一個童女木偶，就像你們族人傳承生命用的那樣，把一半命格放進(jìn)去，七天之后我會來取?！?/br>
    他目光悲憫地看著眼前的人，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

    “我既然能預(yù)知未來，不妨告訴你，這個繼承了你一半生命的木偶，會代替你留在這個皇宮里，等你壽命歸零，自然會回到他身上，你逃不了的，一切都是注定的?！?/br>
    他笑了笑，又說：“但總比死刑要好，我比較喜歡你存活的這條支線，因?yàn)楦刑魬?zhàn)和可玩性?！?/br>
    說完，也不等秦三朝回應(yīng)，便離去了。

    遍體鱗傷的秦三朝坐了起來，他雖然聽不太明白3號的話，但也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按3號的話做，哪怕只有一線生機(jī)，他也想活。

    秦三朝雕刻木偶的技藝很純熟，未到三天就完成了木偶，她想了想，給木偶取名為秦四暮。

    朝三暮四，比喻反復(fù)無常。

    就像她多舛的命途。

    初生的秦四暮什么也不懂，但卻對他有著天然的親近感，或許是雛鳥情結(jié)。

    讓她滿目瘡痍的心有了幾分慰藉，但身體的苦痛依然無法忽視，她沒撐到第七天，在第六條的夜里便體力不支昏倒過去。

    耳邊還響著一聲聲清脆稚嫩的“小朝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