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偏殿的大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刻，謝相迎沒了支撐一般癱坐在矮塌上。

    他是個極為愛干凈的人，從來不會坐在落灰的地方，可是這一次，卻突然覺得沒了再站起來的力氣。

    矮桌上散落著幾張泛黃的紙，謝相迎靜靜看著上頭爛熟于心的字跡。

    “念汝，北齊已至長夏，蟬鳴聲起，長夜難熬，雖有清風(fēng)常過，卻無念汝再伴左右，朕失念汝，如失至寶?！?/br>
    “念汝，時至深冬，舉目蕭瑟，朕孤身一人困于通幽，雖得沈氏舉薦帝師謝尹，卻終無人如念汝知朕心意，為朕綢繆?！?/br>
    念汝，念汝，念汝……

    謝相迎看著手中一封又一封寫給亡者的書信，眸中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被熄滅。

    這北齊所有人都知道凌瑯身側(cè)，曾有一個知情達(dá)意的張念汝，可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他是那么像張念汝。

    怪不得這個人總是動不動讓自己跪著。

    凌瑯一定也很無奈罷。

    謝尹不解風(fēng)情，嘗嘗擅作主張，一意孤行，好大喜功，他空有一幅酷似張念汝的皮囊，卻不是那個時時刻刻為圣上細(xì)心綢繆，為他擺平后顧之憂的張念汝！

    泛黃的紙張落在錦袍之上，謝相迎怔怔望著滿是舊物的通幽殿，突然覺得凌瑯與自己皆是十分可悲。

    憶起趙王匆忙入宮那日，天上落著細(xì)密的雨，凌瑯讓孫良玉為他披上披風(fēng)。

    謝相迎一時不知，那時凌瑯少有的柔情，是對帝師，還是對他視若珍寶的張念汝。

    他與凌瑯各有各的往事，永遠(yuǎn)不會坦誠相對，他們之間只會有無窮無盡的猜忌與欺瞞。

    謝相迎扶著額首，重重嘆了口氣，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只想歡歡喜喜的與凌瑯道別，再用一個新的身份，為自己活一次。

    東偏殿第一次徹夜點(diǎn)了燭火，殿內(nèi)的人一夜未眠。

    油盡燈枯，心中的念想也跟著一并枯涸。

    長夏難熬，沒有張念汝的凌瑯是如何熬下去的，謝相迎不知道，但沒有凌瑯在的通幽殿，長夏也不過是轉(zhuǎn)瞬而逝。

    謝相迎以為自己會萬分悲切，但事已至此，心中有的卻只是突如其來的輕松感。

    他這樣的人，死便死了，反正還有蓮生。即便沒了蓮生，也會有一個又一個比他更聽話，更像張念汝的男子。

    謝相迎用幾月的時間，將這幾人細(xì)細(xì)梳理了一番。

    張念汝在凌瑯五歲時入宮，凌瑯七歲時這倒霉的張念汝便被人亂棍打死?？梢姶巳吮澈蟛]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世，更沒有人撐腰。

    謝尹是在凌瑯九歲時入宮的，沈?yàn)榇ㄅe薦他，必然與他這張臉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聰明如凌瑯，又怎會不知謝尹被送來的用意。

    謝相迎放下手中的筆，將信紙小心折好用蠟封上，親手交給紅玉，讓她送往驛館去。

    這是他寫給凌瑯最后的一封信。這一封信未提張念汝，只讓凌瑯小心沈氏一族，更要提防成王。除此之外，還將前些日子整理的冊子所安放在何處寫了上去。

    凌瑯一去數(shù)月，謝相迎每隔三五日都會往軍營寄去書信。凌瑯一連數(shù)年給一個已故之人回信，卻在走后對他寄去軍營的信視而不見，謝相迎從前不明白，如今卻不想再明白了。

    殿外傳來開門聲，凝云和幾個內(nèi)侍帶著藥往內(nèi)殿來。

    凝云自知心中有愧，放下藥碗便匆匆離去。

    幾個內(nèi)侍慢慢將午膳一一擺開。

    謝相迎拿起那刻著翠竹的玉碗，藥湯正要入口之時，驀地手上一痛，手中的藥碗被打落在地上。

    精致的玉碗碎成兩半，藥湯落了一地。謝相迎抬眸去看那動手的內(nèi)侍，驀地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眸。

    “顧先生?！?/br>
    顧斐然扯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另一個布膳的內(nèi)侍轉(zhuǎn)身將殿門關(guān)閉。

    那人抬頭，卻是天下第一神醫(yī)的徒弟張翎。

    “你們二人……”

    這兩人是有多大的能耐，能混入通幽殿來。

    顧斐然見謝相迎眸中滿是驚訝之意，無奈道：“那藥喝不得。”

    “如何喝不得？”

    謝相迎不明白，這藥方是太醫(yī)院幾位太醫(yī)都看過的，謝省也親自把關(guān)，他喝了近十年，如何喝不得？

    顧斐然沒有解釋，只讓謝相迎伸了腕子放在桌上。

    張翎坐在謝相迎身側(cè)，三指落在謝相迎的寸關(guān)尺處。

    “大人平日可怕冷？”張翎問他。

    謝相迎仔細(xì)思量一番，道：“冬日怕冷些，好在有地龍，并不覺得十分寒冷。”

    張翎抬眸看了謝相迎一眼，又問道：“大人冬日睡覺可愛踢被子？”

    “愛?！?/br>
    謝相迎睡覺一向不老實(shí)，夜里踢了被子，晨起常常會被凍醒。

    張翎目光淡然，卻在這一問一答之間，已然確定了什么。

    他收回手，鄭聲道：“大人的脈相沉緊，是一派寒象，卻又快于常人。細(xì)按起來，那緊脈又帶了洪大之象。若是真正的寒病，便是夏日也會因腠理疏松，怕風(fēng)怕冷，但大人不同。數(shù)九寒天，不自覺踢了被子，貪涼喜冷飲，應(yīng)是熱病?！?/br>
    “那是究竟是熱病還是寒病？”

    謝相迎不懂醫(yī)理，張翎這一套又一套的說法，讓他聽得一頭霧水。

    張翎道：“乃是真熱假寒，陽盛于內(nèi)，格拒陰寒于外，故而大人手腳冰涼，渾身一派寒象，這寒象便是假象。既是真熱，便是火毒，應(yīng)用寒涼之藥。大人的藥中乃所用皆是rou桂，吳茱萸，附子等辛溫補(bǔ)益之藥，且用量極大，長年累月服用身上不會大好，只會加劇毒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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