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帝王術(shù)
如若打個比方,蕭闕是一支離弦箭,開弓再不回轉(zhuǎn)。周遭處處朔風(fēng)呼號,冰雪凍石,早養(yǎng)成見血封喉的性子。最后一次拜別陽春叁月之時,他尚且是個孩子,遙遠(yuǎn)得仿佛隔著半生。 這幾年不大做噩夢了,常念起往事。他年幼失怙,流落塵泥奔逃輾轉(zhuǎn)。寒冬時節(jié),風(fēng)雪料峭,橋頭路邊走幾步一個倒臥,樹皮剝脫露出白花花的內(nèi)層,連蚯蚓都被饑腸轆轆的乞兒們捉得十里地翻不出半只。 他比那些孩子們好上一些,偶爾替人抄詩文讀信,得幾個銅子兒。奈何災(zāi)荒連年,一筆好字反不如一個屁響亮,有幾個付得起詩文錢呢?其中一個身手極好格外能打的孩子,姓陳,年長他幾歲,個子高他一頭。見他文文弱弱總是填不飽肚子,就教他扭下路邊倒臥的人腦袋,伸到河塘里釣螃蟹。 蕭闕起先很害怕,默默掉眼淚。他見過雙親的尸體,僵板冷黃,屎尿淋漓。干枯癟塌的嘴唇大張著,仿佛已經(jīng)不是他的爹娘了。要他用死人腦袋釣螃蟹,不亞于生啖其rou。 他大哭大鬧不肯吃。姓陳的孩子劈手打了他一巴掌,撅下幾根螃蟹腿,蠻橫地塞進(jìn)他嘴里。 “不吃你就得死!”他扯著蕭闕的耳朵說,“只要能活,就他媽別在乎活人死人!” 他的嘴被粗糲的碎蟹殼劃出深深的口子,紅艷艷血珠滾到舌尖,是咸的,也是一滴guntang的眼淚。 凄風(fēng)苦雨里穿行十幾年,他學(xué)著爾虞我詐,不擇手段。直到陸靖柔踏夕陽而來,喚醒了他。 很漂亮,他想。同他見過的美姬相比,并非十足漂亮。笑起來眼睛彎彎,有種不辨世俗的誠澈天真,宮中這樣的人很少見。 故而他一眼就識破了她的伎倆,還是蓬勃青澀的年紀(jì),硬將縱橫捭闔的路子往自己頭上攬。攏共沒見過幾回面,就裝模作樣同他搭話,滿口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老成腔調(diào)。聰明,卻又不夠聰明。 依他的脾氣,這種人早該丟開不理。奈何陸靖柔次次來找,他次次不知道回絕。明面上不好駁她罷了,便任由她去。如意兒起初埋怨宜嬪沒規(guī)矩,他不以為然。上趕巴結(jié)他的人海了去了,不差一個沒規(guī)矩的。 很漂亮,還挺好玩兒,他后來想。看見吃的倆眼嗖嗖冒精光,這勁頭兒等閑人學(xué)不來,也裝不像。唯獨(dú)那副諂媚模樣沒來由叫人搓火兒,他不是萬歲爺,假模假式就想得他的好?平時招貓逗狗,不是笑得挺歡么? 蕭闕恨得咬牙,又對她生不起氣來。 他甚至格外小心膽怯,兢兢業(yè)業(yè)做一顆不會說話的星星,只待午夜月華如練,容他竊一縷流光,鎖于奩內(nèi)珍藏。偏偏月亮發(fā)現(xiàn)了他,還對他笑,猛地?fù)淞藗€滿懷。 如果當(dāng)日殺干抹凈,今時今日情狀就會變個模樣。 他看出陸靖柔生性和氣不喜殺戮,偶爾聽旁人說起,會輕微地皺皺鼻子??伤彩莻€不坦率的小東西呀,上午連拎叁把茶壺大戰(zhàn)螞蟻,揚(yáng)言不破蟻窩終不還;下午小鳥掉了幾撮絨羽就要擔(dān)心它禿頂不治,大老遠(yuǎn)提溜著裙子,噠噠跑來問他討醫(yī)鸚鵡掉毛的藥。 皇后時常為難陸靖柔,他忍無可忍,將皇后安插在各宮眼線盡數(shù)屠戮干凈。殺到最后人都倦了,索性召來如意兒打聽她晚膳用了多少,白日可見過什么人。 不料如意兒向前一點(diǎn):“宜嬪娘娘上午賞了幾個金錁子,夸他差辦得好?!?/br> “她還說什么?” 眾人目光齊齊看向刀口底下該死的鬼。 “旁的沒有?!比缫鈨汗砘胤A。 蕭闕不動如山,只比個手勢叫殺。人頭落地血尚溫,如意兒忙搶一句:“這人在宮外,還有個兄弟呢?!?/br> 蕭闕默了一默,微不可聞地皺了眉頭:“罷了,隨他去?!彼亲云燮廴说南腩^,巴望少殺一個,陸靖柔就少忌憚他一分。 當(dāng)年一時心軟,不想竟釀成來日大患。 蕭闕把她小小身子抱在懷里,怎么也不能相信,里面曾經(jīng)住過一個奮力搏動的小生命。 是她的孩子,會張開軟嫩小手咿咿呀呀,笑起來和她一模一樣的孩子。 “是我無能……不能保護(hù)妻兒,不配為人夫婿,還硬是帶你出宮,害你處境艱難?!笔掙I越說越痛,她仿佛變成指尖流逝的沙礫,愈緊握愈留不住,“這條命是你碾碎珠花救下來的。我自知罪無可恕,如今賠給你,聽?wèi){處置?!?/br> “你這么想嗎?那你確實(shí)罪孽深重。”陸靖柔說。嗓音低柔輕緩,一字一句不緊不慢從口中吐出。猶如利刃裹滿蜜糖,蕭闕甘之如飴。 “你殺了我,也好……只是我生性善妒,你若是過得不幸福,我在天上到底不能安心……” “死都不能安心?那你最好頓頓葷素搭配,活個千千萬萬年?!标懢溉彷p輕撫摸他的頭發(fā),“蕭闕,你不能用旁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你本就無錯,不要自尋煩惱。” “可我的確有錯……我當(dāng)年不想你怕我,就少殺了一個人。他記恨至今,為了扳倒我,便暗中將你我之事捅出去,傳到皇上耳中。” 接連數(shù)日燉湯煮羹,陸靖柔被他喂得臉色紅潤,手腳生溫。她握緊蕭闕冰冷的手指,想借此給他力量:“過去的事情想它做什么。你看,我現(xiàn)在不僅不怕你,還敢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呢。男人哪有不疼老婆的?你若半點(diǎn)不顧及我,那才是鐵石心腸鐵板一塊?!?/br> 她揩去他滾滾而落的淚水,把潮濕的臉捧在掌心,像從前蕭闕安慰她一樣:“我又不傻,你對我那么好,我和你計(jì)較這些?我同你在一起,從沒半分不情愿?!?/br> “我恨毒了他?!笔掙I垂下眼簾,一字一頓,“我費(fèi)盡心思養(yǎng)好了帶回家的人,他動動指頭就搶走。庸醫(yī)誤事,龍子鳳孫打水漂,想來真是報(bào)應(yīng)??墒蔷壓芜B累你受苦受難……” 憑什么?因?yàn)檫@世道本不容人隨心肆意。官大一級壓死人,皇上自稱天子,凡人再大,也壓不過天去。 陸靖柔正胡亂拭淚,忽然想至其中關(guān)竅,瞬間頭皮一炸。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 她自己,就是皇帝除掉蕭闕的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