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建明帝發(fā)出一聲疑問：“棣兒如此說，像是知曉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姜延訥然搖頭，只否認(rèn)：“兒臣不知，但皇姐定然不是?！?/br>
    姜妁饒有興趣的睜大眼，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容渙，她進(jìn)來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容渙不但將姜延請了來，還偷偷給他灌了迷魂湯不成？

    察覺到姜妁的視線，容渙朝她安撫一般啟唇輕笑。

    建明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姜延這般兄友弟恭的模樣讓他極其受用，將方才與姜妁對峙的陰郁拋之腦后，朗聲笑道：“永安雖行事出格些，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何況你二人又是嫡親的姐弟，朕也相信此事必然與永安無關(guān)。”

    說著又轉(zhuǎn)了話頭，指著姜妁恨鐵不成鋼一般道：“永安你也是，你好歹是個姑娘家，清譽(yù)何等重要，你動輒出入煙花柳巷不說，還為個下作的玩意兒與你弟弟大鬧一場，這像什么話！”

    看著姜妁靜默不言，建明帝像是找著出口宣泄心中的不滿，一一細(xì)數(shù)這些年姜妁的離經(jīng)叛道，零零碎碎將她批判得一文不值。

    “還有你那一屋子面首，趁早散了去，你母后的堅貞不渝你怎么沒學(xué)著半分？”

    眼見姜妁周身泛起森冷的寒意，容渙和姜延瞧著不對，忙不迭的找借口告退。

    隨著御書房的殿門打開又關(guān)上，姜妁“噌”的站起身，建明帝一連串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姜妁看著建明帝，面色冷若冰霜，眼眸中怨恨翻涌：“您當(dāng)初當(dāng)眾折辱我母后，稱她不守婦道浪蕩無恥，她的污名至今未能洗刷，她的尸骨依舊沒資格遷入皇陵，如今您又口口聲聲說她堅貞，您是皇帝便可以反復(fù)無常嗎？”

    “她那般謹(jǐn)言慎行，恪守禮教的人被稱為浪蕩無恥，那如今兒臣如此放浪形骸，您倒是把兒臣千刀萬剮活浸豬籠啊！”

    說罷也不等建明帝作答，決然轉(zhuǎn)身，連告退也不愿與他說，徑直摔門而走，徒留他枯坐在龍椅上。

    姜妁挺直了脊梁，雙目直視前方，直直往外走，甚至沒有與等在御書房門口的容渙多說一句話。

    直到乘上馬車，姜妁仍舊肅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雙目空洞的盯著前方的車廂，她的脊背上如同背負(fù)著戒尺，板正筆挺，雙膝并攏，雙手規(guī)矩的置于其上，裙擺收斂只露出繡鞋微翹的尖頭，再淑女不過的坐姿，與她以往能躺著絕不坐著的軟骨頭姿態(tài)大相徑庭。

    她的母親白菀，未嫁時便是京中最負(fù)盛名的貴女，在最艱苦狼狽時，即便零落成泥，也不曾墮半分風(fēng)骨，行得正坐得直，昂首挺胸?zé)o愧于任何人。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素律：“有鏡子嗎？銅鏡也行?！?/br>
    素律向來細(xì)心，出行時什么都愛帶著，防著姜妁何時用得上，恰巧鏡子也備了一面。

    聽罷，也不問她作何，只從車廂底下的暗格里翻找了一陣，隨后便將一面巴掌大的水銀鏡遞給姜妁。

    姜妁拿著鏡子，從眉眼到唇珠，細(xì)細(xì)端詳著自己這一張臉。

    今日進(jìn)宮她特意換了身菀色宮裝，臉部的輪廓用黛色的胭脂做了修飾，氣勢凌厲的柳葉眉掩去棱角便成了煙雨蔥蘢的遠(yuǎn)山眉，常用的赤紅口脂換了桃粉色，艷麗的鋒芒淡去，更顯得清麗柔和。

    唯有那一雙眼，里頭的權(quán)欲和貪婪怎么也藏不住，落在這張稍顯稚嫩的臉上怪異又突兀。

    姜妁放下鏡子，陡然xiele力氣，她長得半分不像白皇后，唯有這一雙眼獨得她全數(shù)神韻，卻也沾染上了污穢。

    白皇后出身世家，最是謹(jǐn)守規(guī)矩端莊賢淑，一舉一動皆可入畫，她卻是叛逆跋扈周身反骨，一言一行無不出格。

    姜妁嘆了口氣。

    到底是墮了母后的清名。

    第7章 她被人悄無聲息的帶離了公主府……

    姜妁打著哈欠躺倒在橫椅上，將所有愁緒拋諸腦后，開口問素律：“方才本宮進(jìn)去的時候，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來問過？”

    素律皺著眉，遲疑道：“只有周美人的女官來問過陛下何時得空，傅廠督說，陛下今日翻了周美人的牌子?！?/br>
    姜妁一手搖著美人扇，聽罷略一挑眉，一點不意外的樣子。

    “這個周美人看著與六皇子并無相干，”素律提起裙擺跪在蒲團(tuán)上，替姜妁捏腿，一邊問出心中的疑惑。

    姜妁用扇子在素律頭上輕輕一點，笑道：“這后宮貴主有幾個人手里是干凈的？他們兵不血刃，自有別人赴湯蹈火，比如這個倒霉的周美人?！?/br>
    見素律還是一臉茫然，姜妁并不點明，反而一點點引導(dǎo)她：“你且想想周美人原先犯過什么事兒？”

    素律默了半響，恍然大悟，周美人原是正七品婕妤，半月前因幾次三番窺視帝蹤被向來多疑的建明帝降為秀女，如今不但在短短半月內(nèi)復(fù)寵，竟還復(fù)位為美人。

    建明帝的后宮頗為奇異，他后宮佳麗三千，有位份的唯有一后四妃四婕妤，往下再無旁人，是以一升又降的周美人雖不再是婕妤，卻是能惹怒建明帝后，又重拾圣寵的第一人。

    “可……殿下，這后宮里榮寵升降不是常事？周美人復(fù)位再正常不過了，”素律覺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仍舊摸不著頭腦。

    姜妁也只是笑，一升又降這種事在旁的帝王后宮里確實再正常不過，可落在建明帝身上那簡直是驚天奇聞。

    按理說不過是窺視帝蹤，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攤在寵妃身上自然是小事，可在建明帝這兒，他極端忌諱后妃甚至朝臣，過問他的行蹤，因此周美人事發(fā)時便直接被貶為秀女，萬不會再有復(fù)寵的可能。

    可偏偏這個周美人確實又爬了起來，而能夠幫她爬起來的人，屈指可數(shù)。

    素律突然想起來方才另一個御前女官在姜妁入了御書房后無意間與她說的一件小事，前不久，十五那日，建明帝在本該宿在皇后宮里，卻不知為何，夜里又從皇后宮中出來，在御花園里巧遇了在蓮葉上起舞的周美人，皇上大贊，隔日早朝后便復(fù)了周美人位份。

    “是皇后！”素律忍不住驚呼，下一瞬又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的捂住嘴。

    見姜妁滿眼懷疑，像是不知自己怎么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模樣，便忙把那御前女官說的話講給她聽。

    姜妁聽罷，突然撫掌大笑：“皇后善妒人盡皆知，怎么可能將父皇往旁的女人宮里推?！?/br>
    “啊？”素律直摳腦門：“莫不是那小娘皮騙我？”

    等姜妁笑夠了才道：“想來應(yīng)當(dāng)不是騙你，正是因為確有此事，才能將你迷惑住，”想起皇后這個人，姜妁便面露嫌惡，不無惋惜道：“本宮也希望是她，只可惜是咱們英明一世的皇后娘娘被人當(dāng)猴耍了。”

    姜妁也不再打啞謎，解釋道：“皇后與良妃本就親近，姜延自然待姜琉好，他們這一層關(guān)系，倘若二者其一出事，必然會聯(lián)想到另一方，換做旁人，興許便以為皇后與姜琉便是幕后之人，可你想想姜琉身為嫡子，姜延與良妃本就偏向他，得天獨厚的際遇，甚至倘若沒有意外，那個位置必然落在他頭上，他何必干這蠢事？”

    建明帝有十子，姜琉行九，皇后白氏的嫡子，他還有個jiejie，大公主姜璃。

    將其中關(guān)節(jié)揉開掰碎講給素律聽后，姜妁整個人往后一仰，慵懶的蜷在橫椅上：“這人倒是個聰明的，知道本宮與皇后向來不對付，變著法子將線索指向皇后，倘若本宮當(dāng)真是個蠢的，與皇后斗個你死我活，他可就漁翁得利了?！?/br>
    “可惜，如果他不多此一舉，派個御前女官向你傳話，本宮繼續(xù)順著周美人這條線往下查，恐怕還真會查到皇后頭上，偏她多了這一句嘴，皇后可就徹底洗清嫌疑了。”

    姜妁笑著直搖頭，自嘲道：“本宮區(qū)區(qū)一個公主，一沒實權(quán)，二無繼位的可能，竟然也能如此遭人嫉恨，費盡心機(jī)的算計本宮。”

    “那豈不是，毫無頭緒？”素律有些著急。

    “怎么會呢，”姜妁隨手敲了敲車廂，拖長了聲調(diào)懶洋洋的說：“不還有那個御前女官嗎，拿了本宮的金葉子，卻向著旁人辦事，總得吐出來才行。”

    姜妁話音剛落，車外便響起一道沉穩(wěn)的男聲：“殿下有何吩咐？”

    是姜一。

    “將那個在御書房伺候的御前女官帶來見本宮，”姜妁瞇著眼，開始昏昏欲睡，說話聲也有些有氣無力。

    外面的姜一靜默片刻，緊接著便道：“那個女子，已經(jīng)被容相帶走了?！?/br>
    聽他提起容渙，姜妁強(qiáng)打起精神，突然想起來，容渙既然能說動姜延出面保她，想必對于誰是幕后指使者，已經(jīng)有了起碼八成的把握。

    否則，照姜延的性子，莫說來保她，不將她大卸八塊便已是仁慈。

    雖然如今的姜延年紀(jì)尚輕，但年底西遼來犯，鎮(zhèn)國將軍父子負(fù)傷，他便會向建明帝自請帶兵上陣。

    讓他在戰(zhàn)場上徹底名聲大噪的，不是他多么用兵如神多么戰(zhàn)無不勝，而是他帶兵打降西遼后，一眼不眨的屠殺了三十萬西遼戰(zhàn)俘，鮮血染紅了大楚與西遼交界之處，土地三年仍滲血。

    自此西遼元氣大傷，再無后繼之力，淪為大楚附庸。

    許多人以為，姜延當(dāng)初大肆屠殺西遼戰(zhàn)俘是為了泄憤，因為鎮(zhèn)國老將軍經(jīng)此一役身受重傷不治，在他還在戰(zhàn)場之時便撒手人寰，姜延因此而心生怨憤。

    誰知，被殺光屠盡的西遼僅是個開始，此后姜延所領(lǐng)的每一場勝戰(zhàn)，無一不是以鮮血鋪路，所到之處無人生還。

    曾有人戲稱，姜延是天生的殺神，下凡來行殺伐，后來姜延戰(zhàn)死沙場，甚至有他的信徒大肆宣傳其并非戰(zhàn)敗身死，而是殺神歸位。

    容渙將事情包攬走，姜妁也樂得清閑，瞇著眼小憩：“本宮知道了…算計本宮也算計容渙，嘖嘖，容渙可比本宮小心眼得多…”

    素律一邊替她捶腿，一邊聽著她說話，卻發(fā)現(xiàn)漸漸沒了動靜，抬頭來看時才發(fā)現(xiàn)，姜妁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熟睡。

    等姜妁乘著車架回府，夜已經(jīng)很深，月亮斜斜的掛在夜空，晚風(fēng)吹動著深色的云，將它遮住又顯現(xiàn)。

    姜妁性子古怪，除了素律便不愛讓旁人近身，因此除了白日里伺候，夜里守夜的活也落在她身上，所幸有公主衛(wèi)時刻護(hù)衛(wèi)著，姜妁也不愛起夜，素律夜間也得以睡個好覺。

    素律一人伺候著幾乎已經(jīng)陷入深睡的姜妁洗漱，替她將發(fā)髻打散，換上干凈的褻衣，又卷來帕子替她凈面，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只發(fā)出一點細(xì)微的聲響，以及不遠(yuǎn)處貴妃點梅圖旁不知何時被點燃的四角香爐，正緩緩升起裊裊白煙。

    將一切收拾停當(dāng)后，素律吹滅門口的燭臺，又將寢殿正中照明的夜明珠合上，而后她才卷著被衾在一旁的碧紗櫥睡下，偌大的寢殿重歸寂靜，唯有兩人越發(fā)悠長緩和的呼吸聲若有似無。

    突然，寂靜中出現(xiàn)幾道細(xì)微的機(jī)括轉(zhuǎn)動聲，那一副貴妃點梅圖緩緩開始轉(zhuǎn)動，露出一道僅能一人通過的暗門，黑暗中一抹高大的人影慢慢走近。

    姜妁的寢殿憑空出現(xiàn)這么個大活人，不但素律沒有動靜，就連外頭的公主衛(wèi)也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還穿著那一身板正朝服的容渙跨步走出來，如入無人之境，先是走向那早已經(jīng)熄滅的香爐，打開頂蓋將燃盡的香灰倒在手中一方素色的方巾上，收撿好后便隨意揣進(jìn)袖籠深處，繼而熟門熟路的往姜妁的床榻走去。

    容渙蹲在腳踏上，靜靜的望著姜妁陷在被衾中的睡顏。

    別看姜妁平日里出格的事干了不少，就寢時，卻雷打不動，規(guī)規(guī)矩矩的雙腿并攏，將雙手交疊于小腹前，睡前是何模樣睡醒依舊是什么姿勢。

    她許是做了什么噩夢，貝齒緊咬著下唇，印出一道泛白的痕跡，眉心也皺成一團(tuán)，連那一雙被修得狹長的柳葉眉，也跟著眉頭翹起。

    容渙伸手將那險些咬破皮的下唇拯救出來，將自己的食指抵在她齒間，換來毫不留情的狠咬。

    姜妁應(yīng)當(dāng)真是痛苦至深，發(fā)狠的撕咬著容渙的指節(jié)，一排米牙深深的咬進(jìn)他的rou里，直到咬出血，她便像是受到驚嚇一般，往后直縮頭，竟轉(zhuǎn)而去咬自己的舌尖。

    容渙像是不知痛似的，將自己鮮血淋漓的指尖繼續(xù)迎上去。

    姜妁一愣，挺翹的瓊鼻微皺，下一瞬竟試探著輕舐了一口，口中砸吧出血腥味，做出個極嫌棄的表情，頭一歪又沉沉睡去。

    這回倒睡得安穩(wěn)，不似方才夢魘纏身的模樣。

    容渙傷痕累累的指節(jié)落空，見她不再咬自己，便隨意裹了裹，躬身將姜妁從床榻抱起來，一步一步，堅定而緩慢地向那敞開的暗門走去。

    被人抱起姜妁也只是喃喃咕噥了兩聲，還像是依賴一般蹭了蹭容渙的胸膛，繼而沉睡。

    容渙與姜妁的身影消失在暗門，沒過多久，一個與姜妁身形裝扮相差無幾的女子從暗門走出來，無聲無息地躺上床榻，以發(fā)遮面，又側(cè)翻過身，這時剛好有公主衛(wèi)從窗門略一停頓后飛過。

    一切又重歸寂靜。

    姜妁是突然驚醒的，她本應(yīng)該在自己的寢殿臥榻中熟睡，這會兒卻在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等姜妁意識漸漸回籠，她還未睜開眼，便從若有似無的熟悉中，敏銳的察覺到一絲異樣的陌生，下意識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不想?yún)s摸了個空。

    姜妁猛的睜開眼，入目是深色的承塵，她當(dāng)即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屋內(nèi)一個人也沒有，唯有鮫紗被風(fēng)吹得飛揚(yáng)。

    她被人悄無聲息的帶離了公主府！

    入眼皆是陌生，床榻上卻擺著兩個玉枕，伸手往另一側(cè)摸去，觸手微熱，有人在她身旁睡過。

    姜妁眼中涌上煞氣，低頭再看，自己的衣裳完好。

    從窗外照進(jìn)的月光，意味著她才被劫來沒多久，至多不過一個時辰，如此短的時間，加之宵禁，帶走她的人必然沒法把她帶出城。

    姜妁下意識尋找防身的物件，她不知道究竟是誰，竟然能在不驚動公主衛(wèi)的情況下將自己安然帶走。

    若是圖利，她倒也還能談判一二，可若是單純的恨不得殺了她，那可就束手無策了，只能試探著能否再拖延些時候，等公主衛(wèi)發(fā)現(xiàn)不妥，帶她的手信去找容渙，讓五城兵馬司封城。

    屋內(nèi)一個人也沒有，要么是綁走她的人自信她逃不掉，不屑于找人看守她，要么就是她根本沒有被看守的必要。

    而死人才沒有被看守的必要。

    姜妁將床榻旁的青花瓷瓶推了上去，以錦被裹在其上，猛的摔碎，將瓷器碎裂聲蒙在錦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