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身子本就弱，受不得涼，滄州并沒有京城那般灼熱，再往深走些，便用不上冰鑒了。”

    “本宮讓你去把冰鑒撿回來，”人他如何解釋，姜妁并不買賬：“還有，剛才給本宮彈琴的男侍呢？莫不是又被容相取了項(xiàng)上人頭吧？”

    “好好，臣這就讓人去撿。”容渙知她在陰陽怪氣自己那日當(dāng)她面大開殺戒，唇邊掛著的笑意滿是縱容：“臣并不愛殺生，素律大人，你說呢？”

    身后的素律連連點(diǎn)頭：“相爺怕打擾您歇息，將青桐遣回府了。”

    姜妁趁他不注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容相將本宮的消遣送走了，路途遙遠(yuǎn)本宮無聊可怎么辦？”

    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方才手中那柔膩的觸感仿佛還在，容渙忍不住張合著手，壓下那一點(diǎn)作祟的遺憾。

    “臣文人四藝也不差，琴棋書畫？殿下想看什么？”

    容渙豈止是文人四藝不差，君子六藝更是信手拈來，容家是前朝大族，朝代覆滅后，依附而生的士族自然逐漸隕落，雖然如今的容渙孤身一人，可百年世家的豐厚底蘊(yùn)仍舊足夠讓他凜然眾人之上，否則也不會有人稱容渙乃君子之典范。

    只是這個君子從根上就是個歪的罷了。

    姜妁才不信容渙特意離開帝王儀仗，是來給自己湊趣作樂的。

    隨著身上那股燥熱之感漸漸褪去，姜妁滿心的焦躁沉寂，躬身縮回迎枕上，慵懶地舒展著自己的腰身，懶聲問道：“容相不隨帝王儀仗出行，帶著本宮的貓，賴在本宮這兒做什么？”

    “臣是認(rèn)真的，琴棋書畫？殿下想看什么，”容渙望著姜妁，雙眸中滿是真摯。

    容渙自己都不想承認(rèn)，他在隱秘的嫉妒著能時常跟在姜妁身邊的那一群男侍，他也愿意像那樣跟著她，只要能跟在她身邊，怎樣都可以。

    可是她不要。

    “前面是不是出事了？”姜妁答非所問。

    “弈棋如何？如此殿下也不會看得無趣……”兩人你問我答牛頭不對馬嘴。

    “你到底回來做什么的？”姜妁蹙眉。

    “或者臣給殿下畫一副小像？”容渙興致勃勃的比劃著，俊朗的眉目熠熠生輝，轉(zhuǎn)頭作勢要素律去拿紙筆。

    姜妁不再說話，只靜靜的看著他。

    四周驟然安靜下來，容渙悻悻的轉(zhuǎn)過身，久久不言。

    就在姜妁以為他會一直閉口不言時，容渙像是自己緩了過來，頷首應(yīng)是：“前不久，帝王儀仗途經(jīng)白鹿山，淑妃娘娘得知白鹿山的灰兔可愛喜人，央陛下想得幾只養(yǎng)著玩，陛下看為時尚早，便命人停下，想捕兩只給淑妃娘娘帶回去，誰知禁衛(wèi)軍抓野兔時誤傷了一個采蓮的姑娘?！?/br>
    “噢，那姑娘怎么了？”姜妁像是饒有興趣一般，問道。

    容渙定定的看著她：“殿下，我們回去吧，避暑而已，換個旁的地方也成?！?/br>
    “她長得很像我母后？”姜妁輕飄飄將容渙躊躇不決的話說了出來。

    容渙一愣，繼而搖頭：“有五六分相似罷了，卻不及娘娘萬分之一?！?/br>
    姜妁神情微凝，隨即笑了一聲：“傅長生果然留著后手，這倒也是，他若不留后手，他就不可能爬到如今這個地位?！?/br>
    十五和姜一都沒有傳消息回來，只有兩個可能，要么這個女子是傅長生的后招，要么十五和姜一都死了。

    容渙望著姜妁的雙眼，突然俯身過來，在她耳邊低聲輕笑“殿下又悄悄做了什么事兒，不肯讓臣知道的？”

    微暖的氣息拂過姜妁的脖頸，讓她忍不住顫栗。

    以前除了素律，姜妁最為信任的便是容渙，如果她還是十六歲的姜妁，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將這件事告訴他，尋求他的幫助。

    可如今的姜妁，更愿意自己解決一些事情。

    比如，殺了傅長生。

    姜妁大致解釋了一番自己為何知道傅長生的動作，卻并沒有告訴他，是自己先搶了傅長生的人，才不得不逼他走下一步棋。

    “所以您手里有一個更為相似的？您要做什么？”容渙并不全信她的話，與白皇后相似的人若那般好找，建明帝的后宮恐怕人滿為患。

    一個便是難得，更況且一下出現(xiàn)兩個？

    容渙從來不信巧合，以姜妁的性子，若是知道傅長生利用死去的白皇后，最大的可能便是沖過去將傅長生千刀萬剮，而不是極其冷靜的謀定而后動，如今這情況，只能說明，她已經(jīng)發(fā)泄過了。

    容渙想起昨夜有人來報，傅長生去了永安公主府，他原以為是傅長生替建明帝傳旨，楊昭卻說傅長生離開公主府時似乎帶著傷，前后聯(lián)系，恐怕昨夜不只是傳旨這般簡單。

    姜妁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漠然的望著窗外，似笑非笑地說了句：“無他，本宮就想看看這兩個人誰能笑到最后?！?/br>
    果不其然，等姜妁一行人到九黎山時，建明帝望著個村姑走不動道兒的事早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不少人言之鑿鑿，都說那個村姑長得與早逝的白皇后一般模樣。

    而白皇后的死因無人不知，何況她至今沒能有謚號，沒能入皇陵，卻是整個宮中不能說也不能提的禁忌，或多或少都有人猜得出來，白皇后在建明帝的心里地位非同一般。

    因此行宮中隨處可見三五人湊在一塊竊竊私語，姜妁才帶著素律在花園小坐片刻，便有不少內(nèi)侍宮女從她跟前走過，又回頭悄悄盯著她直看。

    “你們，過來！”素律指著才走過的三個小宮女厲聲呵斥。

    那三個宮女膽戰(zhàn)心驚的走回來，彼此慌亂無措地來回對視著，最后擠擠挨挨的在姜妁面前跪下：“奴婢見過三殿下。”

    “你們在看什么？”姜妁對有利于她的人一向很溫柔，她伸手向素律要荷包，分別賞了她們?nèi)艘话呀鸸献樱贿呅τ膯枴?/br>
    三個宮女捧著金瓜子受寵若驚，她們本就在宮里伺候，對姜妁的惡名早有耳聞，卻因她少在后宮走動，一直不曾得見，這會兒見她這般和藹可親的模樣，紛紛覺得傳言不可信。

    一時間緊張躊躇也散去不少，中間那個稍微膽子大些，眨著圓溜溜的眼，一下一下的看姜妁：“是陛下，新納的美人，和……”她終究是沒敢提起白皇后，委婉的換了個名兒：“和殿下您生得有些相似。”

    “美人？”姜妁知道這宮女在說假話，自己與母后生得萬不相像，但還是忍不住嗤笑出聲。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能讓建明帝失態(tài)至此的，必然是與白皇后相差無幾的面容，可與白皇后如此相似的人，卻只能得個美人的位份？

    姜妁原以為她的位分要更高些才對，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到底是高估了建明帝那所謂的愧疚之心。

    等到夜里宮宴，姜妁便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美人。

    姜妁一如既往的去得晚，她到時歌舞伎正在池中起舞，素律指著為首那個女子，說那便是建明帝新納的李美人。

    她抬頭看上高座，建明帝恍然入迷一般，癡癡的凝望著舞池里扭動的女子，那張魂?duì)繅艨M的臉轉(zhuǎn)去別處，他便毫無形象的追著往那處看。

    “他當(dāng)真是昏聵了，”姜妁不再看那李美人，漠然低語。

    素律知她的意思，倘若建明帝還神智清明，就該知道，李美人如果當(dāng)真是個村姑，又如何會大跳媚舞呢？

    姜妁一步步往前走，口型微動，遠(yuǎn)在坐席上的容渙卻看得清楚，她在罵建明帝丟人現(xiàn)眼。

    “兒臣來遲，望父皇恕罪，”姜妁在大庭廣眾之下總會給建明帝留幾分面子。

    建明帝艱難的將視線從李美人身上移開，他還沒說什么，一旁面色不善的淑妃開口道：“永安可算來了，你久久不來，陛下都不允開席呢?！?/br>
    “是嗎，可本宮瞧著娘娘跟前的湯羹已經(jīng)見底，想來這湯羹的滋味應(yīng)當(dāng)不錯吧?！苯敛华q豫的反唇相譏。

    這個蠢貨，白瞎了一雙招子，到如今這個境地，親手將自己的敵人送到建明帝跟前不說，還看不清形勢，張著嘴胡亂攀咬。

    姜妁忍不住懷疑她到底是如何坐穩(wěn)淑妃這個位置的。

    這邊你來我往熱火如荼，那頭的舞池中央剛剛一曲舞罷，為首的新晉李美人卷起水袖，曲著柳腰朝建明帝行禮，微側(cè)著臉，熟練的露出與白皇后最為相似的弧度，嗓音綿柔似鶯啼：“臣妾別無所長，獻(xiàn)舞一曲，望陛下歡喜?！?/br>
    他話音剛落，便有驍騎營的侍衛(wèi)沖進(jìn)來，朗聲道：“啟稟陛下，臣等在宮外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女刺客?！?/br>
    聽著驍騎營統(tǒng)領(lǐng)的話，姜妁微微勾起唇角。

    第12章 臣女白綰

    站在建明帝身邊的傅長生一直默不作聲，他遙遙望向姜妁，平靜的與她帶著譏誚的眼眸對視。

    “若是刺客押下去便是，作甚來擾陛下的雅興，”與建明帝同坐一處的嘉成皇后突然開口道，“也不必帶上來了，若日后查明確是刺客無疑，便交由刑部處置，退下吧?！?/br>
    對嘉成皇后突然越俎代庖，建明帝只眉頭輕皺，并沒有出言反駁，甚至拍了拍她交疊在膝頭的手，臉上帶著罕見的歉意，一邊對驍騎營都統(tǒng)擺手讓他們退下。

    驍騎營都統(tǒng)并無異議，當(dāng)即便要拱手告退。

    嘉成皇后低頭飲茶，似是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與一側(cè)的傅長生交換眼神，回首時又若無其事的瞟了一眼在素律攙扶下入席的姜妁，眼底涌起一陣厭惡，繼而轉(zhuǎn)瞬即逝。

    姜妁在席間落座，一旁的素律取出自備的茶具替她煮茶，她便好整以暇的望向高臺那一對世間最尊貴的夫妻，敏銳的逮著嘉成皇后看似不在意實(shí)則躲閃的眼，意味深長的與其對視。

    雖然她方才背著身，但那一瞬如針如刺的感覺卻并未錯過。

    “女子做刺客？倒是少見?！?/br>
    驍騎營都統(tǒng)帶著人還未行至殿門，一直自飲自啄的容渙突然開口道。

    彼時歌舞俱歇，勛貴百官的宴飲聲也微不可聞，容渙聲音不輕不重，卻輕而易舉的傳遍了整個宴廳。

    建明帝將這話聽入耳，生性多疑的他下一瞬便眉頭緊鎖，轉(zhuǎn)頭望向嘉成皇后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懷疑。

    嘉成皇后與白皇后均出身寧國公府白家，不同的是，白皇后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寧國公嫡長女，而嘉成皇后不過是寧國公胞弟身邊侍妾所出的庶女，身份天差地別。

    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庶女，能將曾備受皇寵的白皇后拉下馬，自己爬上枝頭變鳳凰。

    嘉成皇后很清楚，她依舊不是最后的贏家，從她坐上后位那一刻起，她便無時無刻不在扮演白皇后，學(xué)她一顰一笑，學(xué)她溫雅含蓄，學(xué)她克己守禮，學(xué)她母儀天下。

    當(dāng)然，不止她清楚，姜妁也明白，甚至包括建明帝。

    白皇后從不會在建明帝開口前擅做決定。

    “相爺有所不知，西遼擅使軟刀，而使軟刀者多為女子，因此，西遼刺客大多都是女子?！?/br>
    席間又有人說話。

    姜妁尋著聲音看過去，那人正舉杯朝容渙示意。

    說話的便是前幾年娶了禮部尚書嫡女為妻，封為榮王的大王子姜曄。

    “王爺當(dāng)真是博聞強(qiáng)識，”容渙歉然一笑。

    姜妁別開眼不忍再看，在容渙面前多嘴多舌，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長。

    果不其然，容渙緊接著便又說：“可西北邊境有鎮(zhèn)國將軍父子兩率邊軍鎮(zhèn)守，她又如何能跨過邊防深入中原呢？”

    “榮王的意思是，認(rèn)為鎮(zhèn)國將軍玩忽職守，竟將別國刺客錯放入境？”

    建明帝和嘉成皇后之下是左右分座的賢良淑德四妃，說話的正是穿了一身藕荷色宮裝，妝發(fā)素凈利落的良妃。

    而良妃，便是鎮(zhèn)國將軍楊諫知的孫女，未嫁時便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脾性暴烈人盡皆知。

    這些年來，許是年紀(jì)到了，整個人都鋒芒收斂，顯得溫和許多，可底子到底是在的。

    這不，跟個炮仗似的，被姜曄一句話給點(diǎn)炸了，根本不顧建明帝在場，開口便是銳利的質(zhì)問。

    姜曄看著笑吟吟，還在若無其事般飲茶的容渙，氣得咬牙切齒，哪里不知自己是被他轉(zhuǎn)進(jìn)套里去了。

    姜曄堂堂王爺，換做旁人，莫說質(zhì)問他，便是他將其當(dāng)堂定罪，也不敢多言一二。

    可這偏偏是良妃，是建明帝都要哄著讓著的良妃。

    姜曄眸中暗沉，面上卻掛著和煦的謙笑：“回良母妃的話，兒臣并無此意，只是替容相解釋一二罷了，況且鎮(zhèn)國府上下勞苦功高，兒臣豈敢妄加議論?！?/br>
    良妃對姜曄的示好顯得興致缺缺，只冷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