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渡也在半途失了力氣，腳下一軟，倒在建明帝腳邊，宛如一灘爛泥。

    耳畔回響著裴云渡劇烈的喘息聲，建明帝起身將竹筒放好，卻一眼也不曾看他，聲音無比淡漠：“姑且信你這一回，去把那野種帶回來見朕，若帶不回來，你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br>
    “出去吧?！?/br>
    裴云渡渾身無力動彈，只有眼皮在無意識的輕眨，沾血的手指還在輕輕抽搐。

    過了半響，他顛顛倒倒的從地上爬起來，帶著一身滴滴答答的血跡，朝建明帝俯身告辭。

    建明帝執(zhí)筆朱批，頭也不抬。

    臨出門時，裴云渡一個踉蹌，摔了個四腳朝天，卻在地上掙扎了半天都爬不起來。

    到最后還是守門的江盛把他拉了一把，把他交給姍姍來遲的周清。

    周清攙著裴云渡往值房去，待到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頭兒，你怎么樣？”

    裴云渡抬手抹去擋眼的血跡，吐出一口血沫，低聲罵了句：“那個狗皇帝，他不信老子，差點把老子搞死?！?/br>
    周清打量著他滿身的血跡，確實傷得不輕，唏噓道：“這蠱蟲這么厲害，連頭兒你都扛不住，難怪當(dāng)初的兄弟死得那般凄慘，好在咱們已經(jīng)有了抑制的法子?！?/br>
    說到這兒，他又像是才想起來一般，問道：“頭兒你怎么不吃了藥再進去？也省得遭這么大罪?！?/br>
    裴云渡覺得自己好些了，便試探著自己走，聽周清如此說，眼中迸出冷意：“老子都這幅模樣了他都不信，要是方才但凡摻些假，他都會直接把老子搞死?！?/br>
    周清聽著直呼好險：“那現(xiàn)在怎么辦？皇上心里懷疑，咱們也得小心點。”

    裴云渡無所謂的擺擺手：“他要老子把三殿下帶回來，我這就出去了，三殿下如今還生死不知，萬不能落在傅長生那個狗娘養(yǎng)的手里?！?/br>
    “傅長生敢對三殿下下手，就證明，狗皇帝那皇位也坐不穩(wěn)了?！?/br>
    他腳下站定，望著天上的風(fēng)云變幻，輕聲道：“跟兄弟們說一聲，時刻做好準(zhǔn)備，這天下要改姓霍了?！?/br>
    *

    琦玉軒

    “娘娘，打聽到了，”良妃身邊的宮女步履匆匆的往里走。

    良妃對于危險的嗅覺相當(dāng)敏銳，這幾日宮里的氣氛異常沉重，加上那個廣明妖道突然暴斃，建明帝跟前伺候的人無不謹言慎行，三緘其口，她便隱約覺得不對。

    暗中派玉清出去探查，卻一直查不出個一二，怎么這會兒又打聽到了？

    “怎么說？”良妃放下手中的事物，拉著玉清往里走。

    玉清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是江盛偷偷與奴婢說的，幾天前，皇上去見過廣明大師后回來便有些詭異，隨后廣明大師暴斃而亡，緊接著傅廠督帶了個叫燕娘的婆子去見皇上，沒多久那婆子也死了，再后來，皇上便悄悄派人清查永安公主府和丞相府，應(yīng)該是查得些什么，皇上當(dāng)時很是憤怒?！?/br>
    良妃只覺得眼前一黑，面上帶著惶恐，抓著玉清的手問：“那婆子叫燕娘？”

    玉清不知她為何如此表情，心中也跟著惴惴，點點頭道：“好像是的?！?/br>
    “完了，”良妃腳下發(fā)軟，扶著高幾的手指尖泛白：“我找了那么久找不見她，還以為已經(jīng)死了，沒想到，沒想到早已經(jīng)落在傅長生手里，完了！”

    玉清看她這幅天塌的模樣，害怕得不行，眼珠子慌忙亂轉(zhuǎn)。

    “去，去拿紙筆來，我要給永安去信，讓她早做準(zhǔn)備，”良妃急急道。

    良妃看著放飛出去的白鴿，心中的不安越發(fā)濃烈，只希望這鳥能早日到永安手里。

    卻不知那白鴿才飛出宮墻，便被人一箭射下。

    *

    寧州

    所幸姜一他們來得及時，姜妁慌不擇路，卻和他們迎面撞上了。

    姜妁拉著姜十五一聲令下，公主衛(wèi)一隊將她和容渙團團圍住，另一隊當(dāng)即拔刀朝明顯愣在當(dāng)場的番子沖過去。

    兩對人馬纏斗成一團，姜十五緊緊攙著搖搖欲墜的姜妁，一旁的楊昭連忙將容渙從她背上解下來。

    姜妁扒在姜十五身上接連喘著粗氣，生死一瞬間，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如今連站都站不起來。

    看著姜妁衣衫凌亂，滿身泥濘的狼狽模樣，一向面無表情的姜十五都忍不住眼眶發(fā)紅，她的殿下何時吃過這樣的苦。

    好在她一直隨身備著姜妁的斗篷，防的便是如今這幅場景。

    姜十五當(dāng)即抖開斗篷，將姜妁整個人罩進去，揉搓著她冰冷的手，柔聲安撫道：“沒事了殿下，安全了。”

    公主衛(wèi)找了姜妁兩人幾天幾夜，眼睛都望綠了，找見他們時又見那群番子在身后窮追不舍。

    不少人都看見了姜妁那一身狼藉，一股無名火紛紛涌上心頭，提著刀便毫不猶豫的下死手。

    殿下吩咐了，不必留活口。

    發(fā)起瘋來的公主衛(wèi)少有人能抵擋，人數(shù)又占上風(fēng)，不過幾息的功夫，便將所有西廠番子斬殺殆盡。

    姜妁這才眼睛一閉，放心的昏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床上，不遠處支著一張湘妃榻，榻上的人靠在迎枕上，手上拿著一卷書，眼睛卻落在她身上，又沒有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醒來，明顯是在走神。

    “容渙?！?/br>
    聽見她的聲音，容渙眼珠一動，像是許久沒流露過什么表情一般，嘴角試探著上揚了兩次，才露出姜妁熟悉的微笑來。

    “殿下，您醒了？”容渙掀開被褥起來，只是動作明顯有些許凝滯。

    姜妁眼神在他腰腹和肩胛上晃了一眼，換了身衣裳，看不出他身上的傷勢究竟如何了。

    想起容渙有傷在身，姜妁便想自己起來，卻發(fā)現(xiàn)手上使不上半分力。

    “別動，”容渙已經(jīng)趿著步子走到她床邊，將她的手輕輕按住：“殿下傷在內(nèi)腑，得好生靜養(yǎng)?！?/br>
    “那你又跑來跑去作甚，”姜妁揚了揚頭，用眼神點了點他的兩處傷。

    容渙無所謂的笑了笑：“不過是些皮外傷，已經(jīng)好得七七八八了?！?/br>
    “上來，”姜妁往里挪了挪，掀開自己的被子。

    換做以往，容渙早就恭敬不如從命，麻溜的往上爬了，可這回他卻別扭上了。

    “殿下不必如此，臣為之付出及犧牲，都是心甘情愿，并不以之挾恩圖報，實在是要算，殿下當(dāng)日不曾放棄臣，便已經(jīng)兩清了，”容渙坐在床邊，眼睛卻不敢看她。

    他在她昏迷沒多久便醒了，光聽楊昭描述姜妁是如何在風(fēng)雪中背著他奪命狂奔，身后的番子帶著狼狗如何緊追不舍，如何跨過艱難險阻死里逃生，他的心都在滴血。

    卻更不敢細想，姜妁這個向來冷心冷情的人，在當(dāng)時那番境況，竟沒將他拋下，而是拼死背著他逃命時，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為償還這區(qū)區(qū)救命之恩，還是別的。

    容渙不敢想。

    可他卻忘了，換做是旁人的救命之恩，姜妁是萬萬不可能帶著他一同跑路的，她只會在權(quán)衡利弊后把那人拋下，那人的生死只看天命，能活著她便千恩萬謝，若死了她便金棺厚葬。

    能得她如此偏待的，也唯有他容渙一人罷了。

    姜妁聽見這一句‘兩清’登時勃然大怒，冷笑著反問道：“你要與我兩清？你再說一遍？你要與我兩清？”

    見姜妁如此動怒，容渙有一瞬發(fā)蒙，他不是已經(jīng)遂了她的心愿，她怎么又生氣了？

    容渙越不說話，姜妁便越覺得他心里有鬼。

    她卻是個潑皮無賴的，先不說她才堪破自己心中遮掩了兩世的迷霧，就是沒堪破，她也不會允許容渙與她‘兩清’。

    她改變主意了，她才不要什么‘兩清’，她要和容渙兩個人抵死糾纏，誰生二心就殺了誰。

    意識到姜妁誤會了他的意思，容渙連忙解釋道：“臣的意思是，殿下不必為了區(qū)區(qū)小事委屈自己?！?/br>
    姜妁愣了一下，明白過來，整個人都氣笑了：“本宮是那種‘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便以身相許’的人嗎？”

    “換做旁人，他就是救本宮十回八回，就是為本宮死了，也不值本宮為他以身相許！”

    容渙并不笨，只是愛故生憂，愛故生怖，他太愛姜妁，太過小心翼翼，因此，連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他可望不可即的月亮?xí)λ┮源箲z。

    “殿下，是臣想的那個意思嗎？”容渙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面上竭力維持的平穩(wěn)，唇角卻控制不住的往上翹，欣喜又從他眼睛里跑了出來。

    “走開！你不是要與本宮兩清嗎？速速離本宮遠些！”姜妁面上還帶著慍怒，卻也沒當(dāng)真推容渙離開。

    姜妁生來就是個恣意的性子，肆意留情，但卻絕口不提愛字，或多或少是受了白菀和建明帝的影響，心里喜歡的不得了卻難得開口。

    比起說，她更愿意直接做。

    在容渙扶著她的肩膀，謹慎，試探著將唇角印在她臉上時。

    姜妁抬手挑起容渙的下巴，對準(zhǔn)他的唇，落下一枚訴說愛意的吻。

    兩個人身上都帶著傷，便少有的克制著，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親親蜜蜜的擠在一張床上。

    姜十五進來時，瞧見湘妃榻上的人沒了影子，腳步便慢了下來，隔著屏風(fēng)道：“殿下，素律送了信回來，您可要看？”

    她等了片刻，里頭響起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隨后容渙趿拉著軟底鞋走出來，接過信時還朝姜十五笑了下。

    姜十五眨眨眼，只覺得容渙好似有什么不一樣了，卻又說不上來。

    姜妁被容渙攙起來，靠坐在床頭的迎枕上，接過他拆開的信。

    如今，姜妁他們?nèi)耘f還在寧州地界，只是那些欲蓋彌彰的醫(yī)館一夜之間通通不見了蹤影。

    素律初初得知姜妁墜崖，常冬羽重傷昏迷時，便耐不住要往寧州來，卻被明鐸安撫下來，卻也始終沒有放下心，一日三遍的傳信來問姜妁他們的消息。

    在尋回姜妁后，姜十五便給她去了消息，如今回的，除去素律占了半張紙的關(guān)心，還有濟州的情況。

    “濟州知州陳安泰滯留濟州的消息是假的，素律他們到了濟州才發(fā)現(xiàn)，陳家一家老小全死了，唯有陳安泰不見蹤影，明鐸他們幾乎將濟州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他人影，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躲去別的州府了，”姜十五默默道：“只是隱約好像有旁的人也在找他?！?/br>
    姜妁面色凝重的將信紙放下，信中寫著，濟州的情況和絳州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陳安泰一家卻不知死于誰人之手。

    既然陳安泰跑了，說明其他幾個知州估計也是兇多吉少，但偏偏還有人追著他不放，最大的可能便是，陳安泰手里握著什么要命的證據(jù)。

    “寧州如今是什么情況，”容渙掩唇輕咳，問道。

    “裴大人得知您和殿下墜崖后，便給皇上去了信，卻一直不得回應(yīng)，擔(dān)心宮里出了狀況，安排好一切后帶人返回京城了?！?/br>
    “只是鐵山上的私兵已經(jīng)全數(shù)轉(zhuǎn)移，不知去了何處，寧州的粥蓬已經(jīng)開始布施，御寒的衣物也給百姓們發(fā)放了，只要熬過這個冬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姜妁和容渙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猜測。

    京中肯定出事了。

    但裴云渡還未有消息傳來，說明京中尚且還穩(wěn)得住。

    “既然如此，給素律去信，濟州的事宜全權(quán)交托給她和明鐸，我們轉(zhuǎn)道去通州，將我母后入土后，便直接返回京城，”姜妁道。

    容渙跟著說：“我會讓楊昭全力追查陳安泰的下落，務(wù)必將他活著帶回來?！?/br>
    話音一落，兩人相視而笑，默契非常。

    “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笑過之后，姜妁面上的神情逐漸變得冷漠：“我們之中，有一個叛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