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這段路，秦霽走得極慢。

    他無心看周圍風(fēng)景，直到登上山頂，雙目所及，仍如心口那般空蕩。

    他什么都看不見，除了那道立在不遠(yuǎn)處小木屋旁，令他朝思暮想?yún)s又心痛不已的熟悉身影。

    呼吸仿佛一下被攥住。

    他只能看到她在笑，對其他人笑。

    幸好，那個人不是晏明煦，否則秦霽可能會當(dāng)場失控殺人。

    不過他此刻離失去理智也不遠(yuǎn)了。

    他站在陰影之中，全身隱匿在黑暗里，無人看得見他。

    而她，沐浴在明媚日光下，笑容燦爛，活潑明朗，是與他截然不同的鮮活。

    秦霽這才苦澀地發(fā)現(xiàn)，他差點忘了。

    她是凡人，有家人，有朋友，有同門。

    所以她有他沒他都是一樣的，有他會笑，沒他依舊有人逗她笑。

    可他不是，他身邊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

    這邊，蘇嬈并未察覺到藏在暗處的眼睛。

    她還在與尤玉說著分別的話，明日尤玉就要遠(yuǎn)行，她得送送她。

    兩人從屋里走出來，她又送尤玉下山，走在山路上，又聊起了新的話題。

    夜色四合，晏明煦仍倚在墻角，叼著的那根草被他嚼得幾乎只剩下一小截。

    瞧著蘇嬈與尤玉的身影消失在層巒疊翠的樹影里，他站直身子，笑容中藏著幾分寵溺，打算繼續(xù)跟過去。

    誰知，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陰影，秦霽暗色深深的眸子對上他的視線。

    晏明煦看到秦霽，輕閑神色瞬間消失，變得無比嚴(yán)肅。

    “來了？”晏明煦混不吝地挑起眉梢，失望道，“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xiàn)了?！?/br>
    秦霽黑漆漆的瞳眸里，沒有波瀾，仍然緊緊盯著晏明煦。

    若目光化刀，晏明煦大概已經(jīng)被碎尸萬段。

    秦霽沒有對晏明煦動手，因為他看到晏明煦的一瞬間，就知道蘇嬈沒碰過他。

    他與蘇嬈曾有過最親密的接觸，他深入過她的所有，包括靈魂，所以他自然清楚她的味道有沒有沾染到晏明煦身上。

    他很慶幸，沒有。否則他會徹底失控。

    晏明煦知道秦霽是誰，但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大喇喇地迎著秦霽的視線，撩起眼皮哂笑。

    “仙尊不是過來報復(fù)我?guī)熃愕陌?？?/br>
    “也是，被人拋棄的滋味不好受。像仙尊這樣的，大概是頭一回吧?！?/br>
    晏明煦敢出聲激秦霽，就是知道秦霽不會傷害蘇嬈和他。

    若是秦霽想殺他們，不必親自過來，隔著遙遠(yuǎn)萬里下一個死咒，他們就躲不過。

    所以，晏明煦清清楚楚，秦霽此番過來，還是“賊心不死”。

    而晏明煦想做的，就是掐滅了秦霽的這顆心。

    “仙尊，你也別太當(dāng)真，我先替我?guī)熃阆蚰愕纻€歉?！?/br>
    “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想得到一樣?xùn)|西時，那叫一個掏心掏肺，如果膩了，沒興趣了，那就開始沒心沒肺了。”

    晏明煦挑眉朝秦霽笑著，眼里毫無溫度，甚至還裹著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嘲諷與同情。

    “師姐向來耐心一般，唯獨對我和師父，才會付出真心。”

    秦霽藏在身側(cè)的手掌，握了又握。

    晏明煦的每一個字，都在殺人誅心。

    原來他不過是蘇嬈愛上的一樣?xùn)|西，是玩膩之后隨時可以丟棄的東西。

    掏心掏肺，沒心沒肺......晏明煦的總結(jié)真是恰如其分。

    秦霽喉嚨涌上苦澀，他恨自己太不爭氣。

    已經(jīng)聽晏明煦說了這樣的話，竟還要卑微地發(fā)問。

    “我是哪里讓她......膩了......”

    晏明煦掀起眸子，露出一絲意外。

    堂堂仙尊，居然能到這個地步。

    嘖，真是難得。

    若不是情敵，晏明煦都要為這感天動地的隱忍付出鼓掌稱頌了。

    可現(xiàn)在，晏明煦咧嘴笑得燦爛又殘忍，坦白告訴秦霽真相。

    “你難道不知道嗎？師姐喜歡的，一直是你的臉?！?/br>
    秦霽不動聲色地望著晏明煦，他早就猜到了，可聽到晏明煦一字一頓說出來，更不好受。

    一顆心仿佛烈火烹油，偏偏臉上還要鎮(zhèn)定無瀾。

    秦霽淡然回道：“起碼，她喜歡我的臉?！?/br>
    晏明煦聽出秦霽的言外之意，不服輸?shù)纳倌暌鈿庥可闲念^，他捏起拳頭道：“你不過比我年紀(jì)大罷了，等我成年，徹底長開，加上功法加持，我的臉絕對不比你差?！?/br>
    “......更何況，你的臉已經(jīng)毀了?！标堂黛阈覟?zāi)樂禍，“師姐對于容貌，可是追求完美無瑕，你這魔焰……嘖?！?/br>
    晏明煦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倚著樹干，擺出看熱鬧的姿態(tài)。

    他清楚，秦霽怎樣都翻不了身，師姐絕對不會再對那張臉產(chǎn)生興趣。

    赤天離火的魔焰，以黑袍的血脈起誓，永遠(yuǎn)無法消除。

    黑袍，干得漂亮。

    晏明煦悄悄勾起唇角，望著秦霽最后沉默離開的背影，心想自己總算扳回一城。

    他沒有在蘇嬈面前拆穿秦霽的真實身份，這是他的小心機(jī)。

    蘇嬈一直惦記的神仙哥哥就是秦霽，如果讓她知道，就算她不再喜歡那張臉，也說不準(zhǔn)會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報恩的事。

    晏明煦在自己成年之前，不想出現(xiàn)任何意外。

    還有一百零六天。

    -

    蘇嬈在歡山山腳下送別尤玉，與她說好，有緣仙界再會。

    尤玉也答應(yīng)蘇嬈，若是見到她師父，會好好替她照顧師父。

    兩人經(jīng)常明里暗里斗了這么些年，要分別的時候，竟還挺依依惜別。

    目送尤玉的身影在云霧中消失后，蘇嬈才背起手，轉(zhuǎn)身往山上走。

    她低頭踩著臺階，心事重重。

    忽然，蘇嬈感應(yīng)到什么，她抬起頭來。

    只見數(shù)十步外的臺階上，秦霽一襲白衣，立在林間繚繞霧色中，驚世容貌似隱似現(xiàn)，仿佛謫仙降凡塵。

    他平靜地望著她，身長峻拔如仙竹，清冷眉眼透著幾分琢磨不透的深徹。

    第58章

    素月流天, 霜華正濃。

    蘇嬈卡在臺階上的一步不知該往前還是退后。

    她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

    雖然他看起來十分平靜，但蘇嬈愣是從他黑漆漆的瞳眸里看出幾分幽怨與可憐。

    他的眼睛依舊漂亮得似乎會說話……像在控訴她成了什么過河拆橋的負(fù)心漢。

    蘇嬈明明覺得自己沒做錯, 但對上他的目光, 仍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莫名心虛。

    秦霽拾級而下, 一步步朝她逼近。

    氣氛凝重沉默, 蘇嬈呼吸被壓制，心跳緩緩加快, 她甚至有了想要奪路而逃的沖動。

    但她剛轉(zhuǎn)身，手腕卻忽然被他拉住。

    不是沒牽過手, 兩人有過許多親密互動，她曾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他掌心的紋路幾乎都印在她腦海里。

    可此時此刻，掌心相觸的一剎那，她被他手心的熱灼得縮了手，極不習(xí)慣地輕顫瞳眸，唇瓣顫抖, 尾音拉長著虛意，躥出結(jié)巴的幾個字, “你、你怎么來了？”

    秦霽目光深邃，落在她臉上，漆黑眼眸里蘊著明暗難分的光影。

    他有許多話想說，可最終百轉(zhuǎn)千回，喉結(jié)滾了幾道, 不過生硬地問了一句, “你說的喜歡, 只是喜歡我的臉？”

    十二個字，說得艱難，像十二把利刃把柔軟纖嫩的心破開，剝出淋漓的痛楚。

    他眸底藏不住痛意，可蘇嬈心虛之下，根本沒有抬眼看他。

    她低頭望著臺階上腳邊的那片落葉，聽著他冷冽無瀾的語氣，脖子僵硬無比，嗓子眼里更是沉甸甸的，蹦不出任何解釋。

    但沉默，不反駁，就已經(jīng)是顯而易見的答案。

    秦霽聽懂她的默認(rèn)，眉眼平靜中藏著一縷苦澀自嘲。

    他妥協(xié)至此，得到早已預(yù)料的回答，也不過啞著嗓音，艱難回了一個字。

    “好。”

    話音未落，他已消失。

    蘇嬈愣愣地抬起頭，望著他離開時帶起的風(fēng)，枯葉無數(shù)在山林間飛舞，像在低聲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