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公主總說長孫愉愉是天生的富貴命, 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衣食住行幾乎樣樣都得辦到極致, 麻煩死個人。

    這樣的人估計也沒幾個婆家受得了的, 或者可以說沒有一個婆家受得了, 除了她自己娘親，誰能包容得了她？

    晉陽公主為了長孫愉愉的親事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如今只是在等待那最后一擊。

    這年果然是多事之秋，不僅貴女們出事兒的出事，成親的成親，就是朝中大員也是更迭不休，七月里最叫人震驚的就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韋鳳儀被皇帝下旨關(guān)入了靖云臺大獄。

    原因是貪瀆以及徇私。

    先是五月里就有人彈劾韋鳳儀，說他道貌岸然，沽名釣譽，在蓮花巷養(yǎng)了外室。

    韋鳳儀成親后與他夫人一直琴瑟和鳴，韋家的家風(fēng)也好，并沒有納妾，都道他是道學(xué)先生，誰知竟然爆出他在外養(yǎng)了外室，足以讓滿朝文武側(cè)目了。但養(yǎng)外室不是什么觸犯刑律的事兒，頂多就是讓人碎碎嘴而已。

    壞就壞在，韋鳳儀平日里仙風(fēng)道貌，政敵開始嘲諷他一人兩面，表里不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不過皇帝對此事依舊是置之不理，這等作風(fēng)小問題還不足以動搖一個大學(xué)士的位置。

    然而緊接著，就有人彈劾韋鳳儀私收了江州前任州牧宋真言十萬兩銀子。

    這下皇帝就不能不派人去查了，一查韋鳳儀倒是沒收那十萬兩銀子，但是他的外室替他收了。若是事情僅止于此皇帝或許還能饒了韋鳳儀的命，偏偏當(dāng)初宋真言被爆出貪瀆賑災(zāi)銀子一百萬兩之巨，之所以能保住一條命，完全是因為韋鳳儀那會兒出面幫他說了話，最后只是流放三千里。

    除了這十萬兩銀子外，靖云臺還查到，原來韋鳳儀那外室以前正是宋真言的妾室，而且還給宋真言生了個兒子。

    這下子整個京城都嘩然了，上到達(dá)官貴族，下到販夫走卒都在議論這件事。

    韋鳳儀知道這件事之后，當(dāng)日就暈倒了，顯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外室，曾經(jīng)居然是宋真言的妾室。臨老入花叢，栽了這么大一個筋斗，如何能不吐血三生？

    這件事情讓皇帝龍顏大怒，認(rèn)準(zhǔn)了韋鳳儀和宋真言勾結(jié)，而且背后的事情如此腌臜，這讓信重了韋鳳儀十幾年的皇帝深感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于是不顧韋鳳儀病倒的事情，依舊下旨讓他入了大獄，且不許任何人探視。

    韋家的人四處奔走求人，還顧不上幫他脫罪，只求著能進(jìn)去探監(jiān)。但靖云臺的監(jiān)獄可不是那么容易進(jìn)去的，誰也不敢私下收錢把韋家的人放進(jìn)去。

    韋夫人在聽到外室消息時就病倒了，現(xiàn)如今都還下不了床。所以營救韋鳳儀的事兒，全落在了他子女身上，也就是韋嬛如和她哥哥的肩上。

    陸行作為韋鳳儀的弟子和準(zhǔn)女婿自然也是跑上跑下的，連晉陽公主府他都去過，但卻被告知，晉陽公主去了玉秀山避暑，這就是不愿意見他的意思。

    青老在背后忍不住嘀咕道：“哎，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公子幫了晉陽公主和華寧縣主那樣大的忙，這兩人倒好如今全躲了起來?！?/br>
    這話陸行也聽到了，卻沒什么表示。

    傅婆抬手制止了青老繼續(xù)說話，意思是陸行已經(jīng)很難受了。

    雖然韋鳳儀的門生故舊很多，但敢站出來幫他說話的卻寥寥無幾。不是因為他的罪太大，而是因為皇帝十分震怒，誰也不愿意惹了皇帝厭惡，更怕被韋鳳儀牽連，皇帝一怒之下把替他說話的人也關(guān)進(jìn)大獄。

    這不是沒有的。比如陳一琴她爹陳大學(xué)士就站出來替韋鳳儀說了話，皇帝直接將彈劾韋鳳儀的折子扔到了陳大學(xué)士的臉上，然后他也跟著下了獄，唯一幸運的是，不是靖云臺大獄而是刑部大獄。

    陳一琴連夜哭著去玉秀山找長孫愉愉，這倒是有效，不過也沒救出陳學(xué)士，但刑部的人答應(yīng)會暗中照應(yīng)，能做到這一點也算不錯了，現(xiàn)在皇帝還在發(fā)火，誰也不敢把陳筑遠(yuǎn)放出來。

    所謂的照應(yīng)就是陳一琴母女能每日去探監(jiān)，陳筑遠(yuǎn)的牢房內(nèi)有床，有柜子，還有筆墨紙硯，吃食有酒有rou，也就比他自家稍微簡陋了那么一點點而已。

    然而韋嬛如兄妹和陸行腿都快跑斷了，什么難聽的話都聽了，卻依舊進(jìn)不去靖云臺的大牢。韋嬛如聽得陳一琴去玉秀山求長孫愉愉的事兒，忍不住乞求地望向陸行。

    “陸世兄，我們也去一趟玉秀山如何？華寧與我總是有些舊情的，你也有恩于她，你說我們?nèi)デ笏?，她會不會幫我們勸說晉陽公主？”韋嬛如哽咽道，她其實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兒，要不然也不至于跟長孫愉愉鬧生分，但這會兒為了她父親，卻是什么尊嚴(yán)也顧不上了。

    要說這世上還有誰能救出韋鳳儀，韋嬛如覺得非晉陽公主莫屬了，只有她才能勸得皇帝回心轉(zhuǎn)意。

    陸行嘆了口氣，“世妹，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兒，晉陽公主若是會幫忙，早就回城了。往年并不見她一直待在玉秀山避暑的?！?/br>
    韋嬛如抹了抹眼淚，她如何能不知，可心底就是存著那一份僥幸，如今更是無比后悔，當(dāng)初，當(dāng)初她若是不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同長孫愉愉生分就好了，否則以長孫愉愉的性子，早就會主動忙活著幫她的。

    韋嬛如是悔不當(dāng)初。

    “世兄，如今唯一能幫我的就是華寧了，便是要我給她下跪也行，你陪我去一趟玉秀山好不好？”韋嬛如再次懇求，哪怕有一絲希望她也不想放棄，她要用陸行的人情。

    陸行點了點頭，“好，我們明日就去?！?/br>
    韋嬛如搖搖頭，“不，現(xiàn)在就出發(fā)，我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爹他，我爹他在獄中還不知受了什么煎熬呢，我只要想著他就，就……”韋嬛如大哭了起來。

    這崩潰的大哭，有為她爹擔(dān)憂的淚，也有為即將對長孫愉愉徹底低頭的淚。

    玉秀山晉陽公主別院的守門人沒對韋嬛如和陸行有任何刁難，恭恭敬敬地請了他們?nèi)腴T，在花廳入座奉茶。

    茶已經(jīng)換了三次了，晉陽公主才姍姍而來，韋嬛如也不敢有任何怨言，見著晉陽公主進(jìn)門趕緊站了起來，眼睛往她身后瞥，卻沒見著長孫愉愉。

    晉陽公主歉意地笑道：“讓你們久等了，主要是華寧最近一直病著，大夫剛剛才走?！?/br>
    韋嬛如忙問：“華寧她沒事吧？”

    晉陽公主笑看著韋嬛如道：“要不是你爹出了事兒，你想起我來，華寧有事沒事兒你難道會關(guān)心？”

    韋嬛如的臉色一下就蒼白了起來，她萬萬沒想到晉陽公主說話如此直白，讓她接下來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來。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也虧你想得出來?！睍x陽公主冷下臉看著韋嬛如。作為一個母親，她護(hù)短可以說是護(hù)到了極致。

    “公主?！表f嬛如囁嚅道，“以前都是我的錯，種種的不是，我去跟華寧道歉、下跪也行，只求您能救救我爹?！闭f著她就給晉陽公主跪下了。

    晉陽公主盯著韋嬛如看了好一會兒，最后才道：“看來你為了你爹，什么都肯做？”

    韋嬛如趕緊道：“是，只求公主能救出我爹，嬛如愿意做牛做馬以報答公主?！?/br>
    晉陽公主不屑地冷笑了一聲，“華寧不知道你爹的事兒，我也不叫人告訴她。她若是知道了鐵定會纏著我，那孩子打小就心軟。你也別打華寧的主意，當(dāng)初視她如弊履，如今想起她來了，卻也沒那么容易?！?/br>
    韋嬛如知道晉陽公主不好說話，卻沒想到會如此尖刻。

    “公主?！标懶凶匀皇强床幌氯チ?，上前一步對著晉陽公主行了一禮。

    晉陽公主對著陸行卻仿佛換了一張臉?biāo)频?，瞬間溫和帶笑，“陸少卿，你對我和華寧都有恩，卻是不必如此客氣，這一次你也是被你那老師給連累了，諸多弟子里就你在忙前忙后地奔走，卻是個有情有義的弟子?！?/br>
    “不敢當(dāng)，這是弟子應(yīng)盡的責(zé)任?！标懶械?。

    晉陽公主道：“實話說吧，今兒要不是陸少卿你，韋嬛如連我這別院的門也別想進(jìn)?！彼f罷又看向韋嬛如，“你且去外頭等著吧，我同陸少卿有話說?！?/br>
    韋嬛如以前到晉陽公主府，見著晉陽公主，她素來都是如自家長輩一般親切的，她卻從沒見識過晉陽公主這般無情的一面，這是拿她當(dāng)婢女一般對待，揮之則去。她心中憤憤，只覺得晉陽公主是因為她爹落難了，所以才如此勢利，不僅不肯伸出援手，反而還羞辱于她。

    但韋嬛如卻沒有膽氣朝晉陽公主懟回去，只羞憤難忍地哭著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第81章

    次日陸行下衙后在他的宅子里坐了良久都沒動。他雖然掛著翰林銜, 如今卻進(jìn)不得宮門，皇帝將韋鳳儀下獄后，就讓陸行實實在在地做了鴻臚寺右少卿, 不得旨不許進(jìn)宮，做翰林院修撰時反而更能親近皇帝。

    之所以如此，乃是皇帝防著陸行給韋鳳儀求情, 當(dāng)然多少也有猜疑之心。

    所以陸行當(dāng)下的處境其實并不比韋鳳儀好多少, 一些舊日同窗、同年這些日子都漸漸少了來往。

    “公子, 你吩咐的馬已經(jīng)租好了，你什么時候動身去公主府啊？”泉石在陸行書房門口問。東陽坊的宅子太小不能養(yǎng)馬, 所以陸行但凡騎馬都需要去前頭街角租賃。

    眼看著天已黃昏，再過一小會兒就得點燈才能看見了，陸行這才緩緩站起身, 嘆了口氣道：“這就走?！?/br>
    晉陽公主府已經(jīng)點上了燈, 讓全府上下恍如白晝，而她則在正房里靜候陸行。

    陸行進(jìn)了屋先給晉陽公主行了禮，卻也沒瞧見長孫愉愉。

    晉陽公主讓人給陸行看了茶，請他入座，笑著道：“愉愉那孩子, 入了夏就只能躲在玉秀山，一出來就喊受不了, 所以她得等立秋后涼爽了才回來?！?/br>
    陸行點點頭。

    其他人若是聽了, 只會覺得詫異, 不知為何晉陽公主要專門跟陸行提長孫愉愉的事情, 但陸行卻多少已經(jīng)猜到晉陽公主的意思了。昨日在別院, 她只稱了他為韋鳳儀弟子, 卻沒提他的另一重身份。

    晉陽公主端起茶盞, 輕輕啜了一口，看著陸行也喝了一口茶，這才緩緩地放下茶盞，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伺候的人，婉姑和如煙很靈醒地就帶著人魚貫退下，并且還順手關(guān)上了門，把院子里的人都攆到了院子外去，大門由婉姑和如煙親自看著。

    晉陽公主從玻璃窗往外看，見人都離開了之后，才開口道：“陸少卿，我說了，你于我和愉愉有大恩，我也不是知恩不報之人。陸少卿年少有為，才華高逸，卻沒必要跟著韋鳳儀那艘船一塊兒沉了?！?/br>
    陸行站起身朝晉陽公主行禮道：“韋相公是下官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弟子的本就該與老師同患難?！彼@話就是在堵晉陽公主即將要說的話。

    晉陽公主卻不以為意，似乎反而還更欣賞他這種態(tài)度?！拔覜]說要你棄你的老師于不顧，我想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若是走了這條路，就能護(hù)著你老師了。說實話，這次皇兄大怒，韋鳳儀能否撿回一條命還未為可知，但即便活了命，卻再也別想其他的了。但陸少卿你卻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程，難道就這樣陪著你老師隱居去？你當(dāng)知道，若是韋家沒人護(hù)著，韋鳳儀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便是皇上不再追究他，其他人或許也不會放過他的?！?/br>
    這個其他人都有些誰，可就很有意思了。陸行若是不走晉陽公主說的路，她怕就是那“其他人“之一了。

    陸行聽明白了晉陽公主的威脅，“還請公主明言。”

    “好，有些話也不用拐彎抹角，我呢，這輩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家那小丫頭，一心想給她挑一門合適的親事，卻一直未能如愿。京城少年才俊雖多，卻一個也比不上陸少卿。陸少卿三番兩次救過華寧，這就是有緣。若是陸少卿愿意同韋家退親，那我就去皇上那兒替韋鳳儀求情?！?/br>
    陸行震驚地望向晉陽公主，仿佛不明白她怎么會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

    晉陽公主笑了笑道：“陸少卿也不用急著回答，你可以回去先想想，如此可是三贏，既救了你老師，又免得你跟著他那艘船一塊兒沉，而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br>
    不過從始至終，晉陽公主都沒提陸行娶長孫愉愉的好處，有些話說得太白了，清高的讀書人就難以接受。晉陽公主相信陸行是明白人，他一旦做了自己的女婿，那必然會得到無數(shù)的實惠。

    陸行回到東陽坊的宅子時，韋家兄妹已經(jīng)在堂屋里等了他許久了。韋嬛如一見這陸行進(jìn)門，就跑了過去道：“陸世兄，晉陽公主她說什么了嗎？她可同意救我爹爹了？”

    陸行沒說晉陽公主提出的無理要求，只道：“公主說她跟皇上求了情，皇上同意明日你們可以去靖云臺監(jiān)獄探視老師?！?/br>
    韋家兄妹齊齊松了口氣，不管怎么樣，能看到他們爹這就是好事，而且晉陽公主既然肯在這上面求情，想來其他事也是可期的。

    靖云臺的監(jiān)獄建在地下，才走到地道入口就聞到了一股極其濃郁的霉味兒，還夾著惡臭的血腥味，韋嬛如強忍住了惡心的念頭，跟在她哥哥和陸行的身后往里走。

    一路上因為有火把照亮，所以墻上的血漬都看得清清楚楚，韋嬛如甚至看到有一間鬧牢房的墻上居然有一個人形的血印子，她嚇得當(dāng)即就拉住了陸行的衣袖，氣兒都不敢出了。

    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父親這些日子都經(jīng)歷了什么。

    韋鳳儀的牢房不算遠(yuǎn)，更深處還有其他重刑犯，韋嬛如甚至能聽到那黑暗里的痛苦嘶吼聲，那是靖云臺的人在審問煩人。

    牢門被打開，韋嬛如快步地走了進(jìn)去，一看到韋鳳儀，立即就哭了出來，“爹！??！”

    大牢里的韋鳳儀滿頭白發(fā)，胡子拉碴，一條腿上的rou居然全爛了，就那么暴露在空中，血rou模糊，流著濃黃的汁水。

    “爹！”韋嬛如又凄厲地喊了一聲，淚水瀑布似地往下淌。

    韋鳳儀卻是冷靜多了，“阿如，我沒事兒?！?/br>
    “這怎么能是沒事兒？這怎么能是沒事兒呢？爹，爹……”韋嬛如哭得幾乎暈倒。但實則因為她這番作為，卻讓其他人說不得該說的話。

    “倫哥兒，你把你meimei先帶出去?！表f鳳儀輕輕地拍了拍韋嬛如，對著他兒子道。

    韋倫也知道讓韋嬛如在這兒這樣哭不成樣子，但她又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轉(zhuǎn)向陸行，想求陸行把韋嬛如帶回去，他們父子才好說話。

    但陸行沒動，因為韋鳳儀如果想跟韋倫說話，就不會把他給支走了。

    韋家兄妹離開后，陸行朝韋鳳儀行了禮，“老師?！毙型甓Y，他就坐到了韋鳳儀的身邊，替他診起脈來。

    韋鳳儀道：“行止，你們能進(jìn)來看我都是你在忙上忙下打理吧？”

    “倫世兄和世妹一直在為老師的事情奔波。“陸行道。

    韋鳳儀嘆口氣，“是你去求了晉陽公主吧？”

    陸行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老師，沒覺得多意外，他老師做了這么多年的大學(xué)士，很多事情都是心知肚明的。

    “這次我的事兒，晉陽公主在背后一定玩了手段。靖云臺的董新武是她的情夫，那日皇上下旨將我入獄，卻沒具體說是哪處，刑部張召為了救我率先到了宮門口，可靖云臺的人卻直入宮中將我?guī)У搅诉@兒?！绊f鳳儀道。

    陸行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行止，我之所以單獨留下你，是想跟你說，不管晉陽公主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要答應(yīng)他，我這條老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也免得連累家人，你不必再為我的事情奔走，將來替我照看好嬛如就好，如果有余力，再替我照顧一下夫人和倫哥兒?！表f鳳儀道。說到這兒，他即便再冷靜，也少不得露出幾分神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