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6節(jié)
山頂?shù)娘L很大,魏玠的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霜白的寬袖高高揚起,像是姿態(tài)優(yōu)美的白鶴展開了羽翼。 從高處俯瞰,河流山川盡收眼底。 正值春日好時節(jié),蒼翠的林海中夾雜著粉白的花樹,飛鳥從林間掠過,偶爾傳來幾聲鳴叫,眼前盛景讓人僅看一眼便覺得心曠神怡。 晉青與晉炤站在魏玠身后不遠處,看見他抱著琴在軟墊上坐下,兩人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便也停止了。 沒一會兒,山谷中傳來松沉而曠遠的琴音,宛如深山里的寒潭水落,讓人情不自禁屏息,不敢出聲驚擾。 魏玠與他的父親一般節(jié)欲,琴與登高已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喜好。無論是站在高處俯瞰,亦或是獨自彈琴,都會讓他感到身心平靜。似乎只有在這些時候,他整個人都是空洞的,仿佛有呼嘯的冷風從他的身體穿過去,讓他覺得一切臟污聒噪的東西都在此刻短暫地離他遠去。 只是這平靜并未持續(xù)太久,便讓一個突兀的驚呼聲打破了。 琴聲陡然而止,發(fā)出的嗡鳴仿若刀鋒相撞。 侍衛(wèi)一早便注意到了響動,凝神朝那處看去,卻不想來人探出半個身子,竟會是薛鸝。 薛鸝白皙的臉頰上染了層薄紅,胸脯也因為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劇烈地起伏著。因為打攪了魏玠的興致,此刻她的神情略帶歉意,又有些被發(fā)現(xiàn)的心虛。 這山還算高,薛鸝為了爬到山頂費了好些時間,此刻渾身發(fā)熱,兩腿都有些酸軟。山路狹窄,被野草掩映著極難分辨,她數(shù)不清一路上摔了幾次,衣袖和裙裳都是泥,甚至有些地方還被樹枝給勾壞了。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已是怨氣滔天,偏又不想半途而廢白白遭罪,只好強撐著爬到山頂,路上將魏玠在心底翻來覆去地罵了幾遍,倘若走到山頂魏玠卻不在,她必定還要再罵上百遍才能好受些。 好在她順著琴聲找到了人,怨氣才稍稍平息了些。 魏玠看到是她,眉頭略微一皺,問道:“你來找我?” 晉青看著薛鸝的目光也不復(fù)昨日的同情,而是帶了幾分警惕,直到她攥著衣袖怯怯開口:“二郎君說表哥在此處,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待在哪兒……這里的人,只有表哥待我最好?!?/br> 見魏玠不吭聲,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的語氣急切起來,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拔抑啦辉摯驍_表哥,我不出聲,就在遠一些的地方坐著,表哥莫要生氣?!?/br> 魏玠將琴小心放好,直起身看向她。 不知怎得,她被這人稱得上和善的目光盯著,竟覺得心底發(fā)怵,莫名不敢與他對視。 他一下便猜到了,溫聲問她:“有人為難你?” 魏玠的嗓音很平和,沒有責怪的意思,薛鸝的身子卻僵了一瞬,心底的感受變得復(fù)雜起來。難怪仰慕他的人眾多,卻大多只在遠處瞻仰。這個人太古怪了,他看向她的時候,即便說著關(guān)切的話,眼底也不見多少情緒,讓她覺得自己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蟲蟻,在被他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 薛鸝甩去腦子里奇怪的念頭,委屈地說起夏侯信他們做的事。 直到魏玠的目光落在她青腫的傷處,她才像是突然記起額頭的傷一般,急忙拿手掩住,而后情緒低落地說:“一點小傷,不打緊的?!?/br> “若我不在,魏禮可以幫你,下山后我會向太尉告知此事,不會讓夏侯信再糾纏不休?!蔽韩d的話里有安撫的意味,卻也有讓她去找魏禮,不要找他的意思。 薛鸝低下頭去,聲音細弱蚊蠅。“表哥不同……在表哥身邊,鸝娘才覺得安心?!?/br> 這話只有魏玠能聽見,他微怔了一下,沉聲道:“山路難行,你不必如此?!?/br> “我甘愿的”,她答得果斷而堅決,頓了頓,又道:“而且很值得?!?/br> 魏玠無奈一笑?!凹热绱耍冶悴缓迷僬f,只是下回莫要如此了?!?/br> 薛鸝點了點頭,終于也露出笑意來。 她迎著山風,桃粉的衣裳被吹得向后揚起,勾勒出她窈窕的身軀。一縷烏發(fā)順著肩頭,滑落進她松散的衣襟,魏玠默默移開視線,說道:“山頂風大,你衣衫單薄,早些回去吧?!?/br> 薛鸝大著膽子說:“我想同表哥一起回去。” 魏玠本來也沒想在山頂停留太久,此處山路崎嶇難行,若是等到天色昏沉便更難下山了。 他點點頭,說了聲好。 銀燈在不遠處沉默地瞧著,心中已有驚濤駭浪,她萬萬沒想到薛鸝與魏玠已經(jīng)如此熟識,甚至能好不矜持地向他撒嬌。要是姚娘子知道了,必定又會狠狠責罵她。 薛鸝知道分寸,因此下山的時候沒有再貼著魏玠,只偶爾問起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與他拉近距離。再適當?shù)靥峒八南矏海米屛韩d對她有個印象。 “府中的鱸魚做得極好,我從前不愛魚膾,結(jié)果上回吃得腹痛,還被阿娘教訓(xùn)了一通?!毖Z提著裙子跟在他身后,低頭注意腳下,假裝沒看到前方的魏玠已經(jīng)停了腳步,直直地撞上他的后背。 她輕呼一聲,向一邊崴去,魏玠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穩(wěn)立刻便松開了,一刻也不多停留,克制到讓薛鸝不禁心中煩悶。 不等薛鸝做出反應(yīng),忽地一支箭破空而來,啪得一聲乍響,穩(wěn)穩(wěn)釘在了前方幾步之遙的樹枝上,力道之大,箭身已穿過樹枝大半。 薛鸝驚得呼吸一滯,而魏玠的侍衛(wèi)已做出反應(yīng),立刻拔刀護著魏玠。 一箭未中又是一箭,魏玠接過琴,將薛鸝擋在身后,沉聲道:“隨我先走?!?/br> 很快靜謐的林中響起窸窣的腳步聲,在此刻聽著叫人格外心慌,薛鸝面色慘白,一步也不敢亂跑,只能緊緊跟著魏玠。前方不知還有沒有刺客,他們只能換一條路走了。 銀燈慌亂之下絆了一跤,疼得半晌爬不起來,被晉青一把拎起來,他只好沖著薛鸝說:“娘子先走,人有我護著?!?/br> 薛鸝本來還猶豫要不要去扶一把,聽他如此說,心中立刻松了口氣,頭也不回地跟著魏玠走。 這條路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路了,雜草灌木幾乎高到了她的腰,走的時候她還要留心自己的臉不被荊棘劃傷。 她原本擔心草叢里是否有蛇,此刻更擔心能否與魏玠走出去。 起初魏玠還聽身后人恐懼地問他是怎么回事,又語氣堅定地說不后悔上山尋他,而后走得越久,她便越發(fā)沉默,讓他也有些好奇,她到底能忍到幾時。 果不其然,薛鸝還是發(fā)問了,語氣里是按捺不住的懷疑和焦躁。 “表哥……我們真的能走出去嗎?” 原本是能的,可是現(xiàn)在天色逐漸昏暗,他也無法點頭說可以。 天色越發(fā)暗沉,山林間除了他們的腳步聲,時不時還會響起怪異的鳥鳴。薛鸝悶不吭聲地跟著魏玠走,才發(fā)現(xiàn)他走得有些沒了章法,也不知是心急了還是旁的什么,幾次險些被藤蔓絆倒,甚至還撞到了橫在面前的樹枝。倒是他懷里的琴仍未被丟棄。 薛鸝不耐地瞪著他的后背,什么時候了還抱著他的破琴。 換作往常,看到魏玠這樣白璧無瑕的人焦急到出錯,她定要刻薄地冷笑兩聲,然而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又有來歷不明的刺客追殺,她實在是笑不出來,甚至開始后悔今日來找他的行為。 她的確想引誘魏玠,可沒想著要為此搭上性命。 眼看頭頂月亮都出來了,薛鸝暗自嘆了口氣,想要越過魏玠自己找路,誰知剛上前一步,魏玠忽地身子一斜,竟猝不及防地朝山下翻去。 “表哥!”薛鸝情急之下叫了他一聲,卻只能看著他連人帶琴忽然消失在她眼前。 第9章 雜草生得毫無章法,一不留神便會踩空,看著是平地,沒準卻是山崖。 薛鸝急得在原地跺腳,恨不得指著魏玠罵上兩句,又不是黑到伸手不見五指,怎得就踩空翻下了山坡。如今倒好,天都黑了,她一個人站在這荒山野嶺,誰知道能不能找到出路。 魏玠從這種地方摔下去,若是摔出個好歹來,他的侍衛(wèi)又靠不住,刺客追上來她豈不是要沒命,何況山里又黑又冷,說不準還有野狼。 薛鸝心急如焚,腦子里已經(jīng)在想著拋下魏玠出了山,該如何撇清自己。 山坡不算太陡峭,至少遠不到摔死人的地步。魏玠滑落了一段距離后便伸手抓住一根樹干,讓自己停在了緩坡處。而后才遲緩地找到平坦的地方,將琴放在地上,慢條斯理地撫平凌亂的衣袍,拍去衣發(fā)上的塵土與樹葉。 雖說他對此處的地形猜了個大概,卻遠不到能避免受傷的地步,山坡上的荊棘與樹枝同樣讓人不好受,不用看也知曉,他現(xiàn)在的模樣應(yīng)當狼狽極了。 魏玠從容不迫地席地坐下,而后擺弄起他的琴,用手去探是否有損害。 此刻薛鸝應(yīng)當嚇得臉色蒼白,一番猶豫后決定拋下他先走。 想到此處,他臉色仍是淡然的。也不知刺客究竟是何人派來,在春獵之時選擇刺殺,實在是一件蠢事。很快魏氏的人便會帶兵來山中找他,他只需在山里安靜地等一會兒。至于薛鸝,若她繼續(xù)往前走,運氣不好便會撞見埋伏的刺客,興許會死,興許不會。 無論如何,都是命運使然。 琴弦斷了一根,琴身上也撞出了凹陷。 魏玠沾了血的手在琴上輕輕撫過,始終平靜的臉上終于多出了一絲惋惜。 “可惜了好琴?!?/br> 他坐了好一會兒,背后傳來些輕微的響動,乍一聽以為是山風或鳥雀惹出的動靜,待他仔細聽,卻發(fā)現(xiàn)那窸窣聲不間斷的,離他越來越近。 魏玠將手伸到了琴身的底部,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表哥!” 薛鸝驚喜地喚了一聲,直接從小坡上滑了下來,快步跑到了魏玠身邊。 他愣了一下,將手收回來,按在斷裂的琴弦上。 薛鸝小心翼翼抓著樹干從山坡往下滑,她心中又驚又怕,如今終于找到了魏玠,高興得幾乎要喜極而泣。 “還好你沒事。”她語氣關(guān)切,一雙手緊緊抓著魏玠的手臂?!胺讲趴烧媸菄標牢伊恕!?/br> 聽到薛鸝的聲音,魏玠有片刻的愕然,薛鸝會來找他的確是意料之外,只是也并非全無可能。無論她是有何目的蓄意引誘他,都不足以讓她愿意為此涉險才對。 意識到這一點,魏玠不禁蹙眉,問她:“為何不先走?” 薛鸝聽到他的話,心中不禁冷笑。 她自然是想走,只是走了幾步,仍覺得良心難安,竟突然犯蠢決定來尋他,倘若他當真無事,共患難后他們之間必定能更進一步。只是誰想這山坡如此難走,荊棘劃得她苦不堪言,甚至還一個不留神,讓斷枝將臂腕劃出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鸝娘怎能拋下表哥獨自離去,說了要跟著表哥……這話何時都作數(shù)的,除非你厭煩鸝娘……”薛鸝的聲音到了最后愈來愈小。 魏玠見過的人中不乏有薛鸝這般的,有一些小聰明便自恃美貌想要引誘他,究竟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關(guān)心,無非為了是權(quán)勢金錢,亦或者虛無縹緲的情意。 薛鸝的手段并不高超,魏玠看在眼里,像是在觀察一只略顯有趣的鳥雀。倘若那鳥雀只是無傷大雅地叫兩聲,他便權(quán)當做逗趣,若吵鬧起來惹得他不喜,那他便也會失了興致。 “你不該來?!蔽韩d淡聲道。 薛鸝聽到他的話,目光頗為幽怨地盯著他,語氣還柔婉可憐,“表哥莫說這樣的話,你身上好多傷,我們還是早些出去吧?!?/br> 魏玠不喜歡徒增煩惱,方才還緊緊護著的琴,此刻被他毫不猶豫地丟下,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 薛鸝沒打算問他刺客是哪來的,魏氏這樣的豪族,與一國安定緊密相連,無論與誰結(jié)仇都不足為奇,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薛鸝認為與其留在原地等著被刺客找到,不如主動先往山下走。魏玠并未反對,只是跟在她身后走得很慢。 薛鸝在前方小聲道:“這山里若是有野狼該如何是好,我總覺著方才聽見了怪聲……” 她這回說的都是真心話,然而魏玠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 薛鸝扭過頭朝后看去,才發(fā)現(xiàn)魏玠走得實在太慢,被她無意間甩在了十步之遙的地方。 她不禁皺起眉,正要朝魏玠走過去,便看到他忽地被地面凸起的樹根絆了一跤,險些摔倒在地,好在扶著一旁的樹干穩(wěn)住了身形。 山林里的確黑得讓人心慌,卻也不至于全然看不見路,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竟連腳下也不曾注意到。 不等薛鸝出聲,她又看到魏玠不偏不倚地迎上垂落的枝葉,枝葉打在了他臉上,他連避都不避一下。 她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于是沉默地往后退了幾步,站在樹根虬曲的位置等著他。 魏玠的步履依舊是從容不迫的,似乎并未有任何不適出現(xiàn),然而腳下凸起的樹根再一次將他絆住,這次只是微微一晃身子,薛鸝便驚呼一聲上前扶住了他。 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更像是抱。 魏玠朝前栽了一下,薛鸝上去迎他,手足無措地扶著他的肩與胸口。 “表哥當心?!彼暮诎l(fā)冰涼,魏玠傾身的那一刻,唇瓣觸到了她的發(fā)絲。稍稍一抬手,那些黑發(fā)便滑溜溜地落入他指縫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