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41節(jié)
薛鸝平靜下來,緩緩道:“我回去問問宴郎,我信他不會辜負(fù)我。” 他如此愛她,又怎會辜負(fù)她? 他不會這樣做的。 梁晏忙于政務(wù),幾乎不得停歇。遠方戰(zhàn)事傳來消息,他父親所帶領(lǐng)的兵馬糧草告急,朝中彼此推諉,而他還要從上郡撥去糧草支援,以免被人暗中算計耽誤了戰(zhàn)機。 趙暨昏庸無能不理朝政,魏氏為了保全這百年的榮華,也不惜與夏侯氏聯(lián)手除去鈞山王。而以鈞山王的威望,他想要造反,楚地也是從者如云。 梁晏也不知事態(tài)怎得到了今日的地步,魏恒不放心將兵權(quán)交予夏侯氏,必定也會派魏氏的人去平亂,各大士族無法避免會被牽扯其中。 梁晏幾乎是精疲力竭,以至于當(dāng)初在三公曹的事務(wù)都變得輕易了起來。 薛鸝提著裙角飛快地奔進庭中,他聽到腳步聲才擱下了筆,門被推開,冷風(fēng)颼颼地灌進屋子里。 “鸝娘,你回來了,快來暖暖手。” 薛鸝喘著氣,口中的熱氣散出來,像是一朵小小的云霧。 “你與蕭氏議親了,是與不是?”薛鸝直直地望著梁晏,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坦蕩無愧。 “我并未點頭?!彼麆e開了眼,低聲回答了她。 薛鸝臉色發(fā)白,她憤怒到想要破口大罵,想要上去廝打他,質(zhì)問他是不是要拋下自己。然而她也僅僅是在腦子里想了想,她不能這么做,她不能和阿娘一般,讓自己淪為一個凄慘的怨婦,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 “你知曉我為了來尋你,路上受了多少苦嗎?”薛鸝攥緊了拳頭,竭力克制自己。這一刻她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像極了魏玠,這個念頭讓她不禁皺起眉?!澳惝?dāng)初是如何告訴我的,你說你不會負(fù)我,說你心里只有我一人?!?/br> 梁晏因公事疲憊不堪,他可以抽出心神安撫薛鸝,卻不想在此刻與她爭論這些無用之事。他也皺起了眉,強調(diào)道:“鸝娘,我并未同意?!?/br> “那往后呢?若是日后平遠侯府腹背受敵,你會不會為了侯府娶其他的貴女,若是平遠侯身陷險境,你想如何救他。若魏玠不肯放過我,你想如何護著我……”薛鸝知曉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在強人所難,梁晏沒有解答之法,他待她一片真心,可一片真心抵不住世道澆漓,他還有壯志未酬,還有侯府與梁氏都要靠著他。 薛鸝每一句都問得尖銳,讓他無法避而不答,每一句話都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好似身處一個巨大的漩渦,沒有任何人能拉他一把。 梁晏五指收緊,冷靜地望著她,問道:“鸝娘,你如今太急躁了,此事我們最好日后再談?!?/br> “我不急躁,我只想知曉,你會不會另娶他人?” 薛鸝看出了梁晏面上的猶豫,一瞬間便有了答案,她像是失去了所有氣力,忽然變得無措起來。 “鸝娘,那你心中是如何想我?!绷宏陶酒鹕恚Z氣中滿是被逼無奈的痛苦,還有幾分呼之欲出的憤怒。“你一早便是為了我才接近魏玠,因為我在吳郡救了你,是不是?” 薛鸝心中一震,卻仍是沒有說話,只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 梁晏繼續(xù)說:“我在三公曹之時審問過沈吉,他告訴過我你的生平,我后來還曾命人去吳郡查了一番……你利用魏玠來接近我,當(dāng)初的尋死是假,喜愛我的舊詩也是假,你利用了魏玠,才導(dǎo)致今日引火燒身……” 薛鸝聽著梁晏將她所做的樁樁件件悉數(shù)說出,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委屈與羞惱讓她啞口無言,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似胸腔破了一個大洞,冷風(fēng)從中穿過,能聽到寂冷而空洞的風(fēng)聲。 她緩緩扯出一個苦笑,問道:“是又如何?你今日才發(fā)現(xiàn)我不好,我對你早有企圖,你喜歡我也不過是因為我步步算計。梁晏,我待你如何你該清楚,若我不是真心喜愛你,為何要千里迢迢尋你,連魏玠我都瞧不上,依然要同你好,難道你都瞎了嗎?我只是想要你喜愛我,我何處辜負(fù)過你?你現(xiàn)在說的話是何意,我淪落到今日的局面,你覺得我活該是不是?” 梁晏聽到魏玠二字,呼吸驟然一滯,言辭尖銳道:“我只問你,倘若魏玠從一開始便愿意娶你,你可還會一心要嫁我?!?/br> 薛鸝忽然便沉默了,梁晏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因為心虛,不由地更為惱火。 然而不等他開口再說,卻聽薛鸝道:“你說的對,我正是這樣的人,我愛慕權(quán)勢,自私自利,我對你的喜愛都是算計,原是一錢不值。倘若這樣想,你再拋下我與蕭氏議親,心中是否會好受些?” 薛鸝滿臉淚痕地望著他,氣到幾乎發(fā)抖,她高估了梁晏,也高估了她自己。他疲憊不堪之下急需發(fā)泄,眼下的不如意逼得他們都郁結(jié)著一股怨氣。即便今日不說,日后也無法避免要為此爭吵。 薛鸝忽地想起來,從一開始,梁晏便是為了她才放棄三公曹到上郡來做一個小小的郡守。 梁晏還有許多事要做,他怎么能為了她將整個侯府棄之不顧,為了她拋棄自己的前程。 她根本不值得梁晏這么做,他在心底已經(jīng)衡量過了,他們總要對彼此失望的。日后梁晏會怪她,都是為了她,才害得他要承受這么多磨難。 他說的話又有幾分是假,倘若他家道中落,日后再無法給她榮華富貴,她是否還能始終如一。 梁晏發(fā)覺自己說的太過,不禁懊悔地低了低頭,走近想要給薛鸝擦眼淚,她卻后退一步避開他。 薛鸝不想再哭了,卻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背過身去掩飾自己的狼狽。 “你莫要把我想得如此不堪,梁晏,我的確是真心喜歡你?!?/br> 第60章 梁晏累極了,他才得到信,父親已經(jīng)領(lǐng)兵出征,平遠侯府腹背受敵,魏恒能助他一時,卻不能護他一世。他的確有與蕭氏議親的意思,只是見到薛鸝還活著,此事便擱置了下來,如今面對她的質(zhì)問,反讓他心中升起了些許不耐,積壓已久的郁氣便難免發(fā)泄在了親近之人身上。 此刻見到薛鸝淚流滿面,字字真切地說出這些話,他又瞬間清醒了過來。 何必還要去計較,薛鸝已經(jīng)回到他身邊,這才是眼下最好的事,為何還要中傷彼此。 梁晏懊悔,低聲道:“鸝娘,方才是我一時心急胡言亂語,我并未想過要迎娶蕭氏女,更未有過責(zé)怪你的意思……” 薛鸝從來都不是個好脾性的人,相反她性子極差,睚眥必報,在魏玠身上吃過苦頭,她再也不想叫人拿捏。憤怒過后,她也漸漸地平息了,如一片大火燎過的平原,一旦燒起來,便會徹底燒個干凈,只留下寂冷的灰燼。 梁晏再來安慰她,她并不躲閃,任由他擦干凈眼淚。 她不是阿娘,阿娘與父親在一起許多年,也曾想著如何挽回他的心,堅守著從前的情意不肯放手,直到那些難堪再也藏不住了才叫她徹底死心。 自她從馬車上下來,便已經(jīng)想到了許多后果,只是沒想到梁晏竟然知曉了她那些算計,甚至用這些話來讓她感到難堪。 她并不為自己的行為而羞愧,只是覺得這些話不該出自梁晏的口。 薛鸝垂下眼,眼淚還在流,眸中卻一片冰冷。 她當(dāng)真是蠢極了,貪圖什么不好,竟妄圖讓梁晏對她癡心不變。他有家族有前程要顧慮,哪里輪得到她薛鸝。稍稍逼上兩句,他便將真心話吐露無遺,顯然是心中早已生了隔閡,強忍著不說罷了。這些隔閡如同一個膿包,一日不挑開便日日疼痛,遲早要潰爛。 “是我欺瞞你在先,此事我也有錯,如今形勢所迫怪不得你。只是這上郡,我再不能留了?!毖Z被梁晏抱在懷里,語氣凄婉可憐,面上卻是一片漠然。 梁晏遲早要與她離心,日后仕途不得意,興許還要將這些怪在她頭上,怪她得罪了魏玠,又害得他來上郡,不能迎娶名門望族的周素殷…… 從進門的那一刻她便已經(jīng)有了決斷,此次來見他,不過是給自己和梁晏最后一次機會。 梁晏將她抱在懷里,一遍遍地安慰她,為自己的失言賠罪,薛鸝沉默良久,出聲道:“魏玠還在派人尋我,他必定知曉我來找你,上郡不宜久留,你我就此別過吧?!?/br> 梁晏身子一僵,緩緩低頭,嗓音滯澀地開口:“鸝娘,你這是何意?” 薛鸝低聲解釋:“你莫要多想,只是如今侯府正是要緊的時候,我不便再誤了你,想暫且去姨母家避一避風(fēng)頭,待過些時日若你心意不變,我定會回來。” 梁晏心里也清楚,正因薛鸝所說句句屬實,他才如此憤慨,他的確護不住薛鸝。即便得到了魏玠想要的人,他也不能給予她安穩(wěn),更不想輕易放手。 因鈞山王成了叛賊,薛鸝起初想要去投奔的心便搖擺不定起來,今日與梁晏的爭吵反讓她心中堅定,絕不可留在上郡等著讓梁晏護住她。 梁晏從不曾將情愛當(dāng)做頭等大事,愿意為了她離開洛陽,不過是堅信早晚能回到三公曹的位子,今日平遠侯府被扯進風(fēng)波,他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魏玠的面目,一時情急便對她發(fā)作。 既如此,她又豈能將情愛當(dāng)做依靠。 薛鸝木然地聽著他說話,今日種種,儼然是對她多年的癡心來了一記當(dāng)頭棒喝,讓她瞬間從自以為是的幻夢中清醒。 梁晏說了好些話,她并未改變自己的心意,往日的場景回想起來,仍是會有幾分不舍,卻也只剩下了不舍。 “若你想回來,記得傳信于我,我命人去接你?!币姛o法改變她的心意,梁晏也只好悶聲說了幾句安撫的話。畢竟如今薛鸝留在他身邊并不是件好事,魏玠若當(dāng)真是個卑鄙之人,以此向他發(fā)難是早晚的事。 不到半年的光景,薛鸝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疲憊過,似乎連光陰都跟著緩慢了。 她就像個物件,薛氏可以輕易將她送人去討好郡望,阿娘只將她當(dāng)做后半生的寄托,魏玠也是個看著瘋魔的怪人,說著喜愛她,卻凈做些混賬事。而她愛慕已久的梁晏,也不過是自己待他期望太高了,梁晏的確是好人,時至今日,她也沒有一絲后悔傾心于他這件事。 他更像是枝頭的果子,她為了摘取他一步步攀高,也因此看到了許多好風(fēng)景,沒什么不值得。只是那個果子,不過是瞧著香甜,用以飽腹卻遠遠不夠。 薛鸝想要早些動身,梁晏心中擔(dān)憂,仍以為是自己的話傷了她,低聲下氣的與她賠罪。 她不想見到梁晏愧疚,此事本不是他的錯,倘若換做是她,必定也先緊要著自己,而后才想到旁人。 “宴郎,你說這場戰(zhàn)事,究竟要多久才會平息?!毖Z想了想,仍是沒忍住問他。 “民間積怨已久,對皇上與各大世家早有不滿,鈞山王素來有威信,且手握重兵,從者如云……何況,亦有士族倒戈鈞山王……只怕出什么亂子?!绷宏滩桓逸p易定論,倘若趙統(tǒng)只想清君側(cè)還好,若他當(dāng)真抱了謀逆的心思,只怕日后齊國都不會安生,一旦幾大士族助他,皇位落在他手上并非難事。 “你的意思是,鈞山王日后未必不能取代當(dāng)今陛下……”薛鸝眸中微動,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謀權(quán)篡位并非正統(tǒng),難以得到望族的擁立。” 薛鸝垂眸感嘆:“也不知這戰(zhàn)事何時才能平息,屆時只怕路途遙遠,你我書信難達?!?/br> 梁晏頓了頓,說道:“不會太久,等這陣子過去了,我很快便能接你回來,父親也會平安無事,我們一起回洛陽?!?/br> 不會的。 薛鸝抬眼看他,在心底提醒自己。 戰(zhàn)亂不平息,平遠侯便要一直上陣殺敵,梁晏不迎合望族,如何保住侯府的地位,如何回到洛陽? 不久后,他會懷著愧疚另娶他人。 梁晏不會來接她,她也不會等。 薛鸝想要趕上趙郢,因此并未停留太久。梁晏一直送她了出了城,又陪在她身邊走了很遠,一直到不得不返程。 薛鸝心中失落,梁晏亦是如此,她從馬車中探出身子去看他,忽地感到心酸。梁晏待她不薄,她也是真心想要嫁他,此次一別,再見只怕是物是人非。 傷心過后,薛鸝快速收整后心情,開始盤算著往后的事。 此次一遭,實在是叫她冷靜了下來,當(dāng)面對禍?zhǔn)?,情愛永遠不是最緊要的。她可以妄想從旁人身上撈到權(quán)勢,卻不能一門心思奔著情愛去。 當(dāng)踏腳石便很好,莫要期望那些握不住的東西。 薛鸝思慮良久,最后想到了姚氏,雖說勢利,卻與她一族,從前也算是好心勸過阿娘,見她一門心思要嫁薛氏才斷了往來…… 趙統(tǒng)英俊威武,可惜年紀(jì)有些大了,又不是她能拿捏的,性子也不討她喜歡。如此想來,趙郢其實也不差,他是趙統(tǒng)的獨子,若趙統(tǒng)登上皇位,太子之位便是他的,形勢若不好,她一個外人還可以抽身……如魏玠這般的瘋子畢竟是少數(shù)。 事到如今,她只能賭上一把了,總不能回去任由瘋子將她埋在棵破樹下。 想到魏玠,薛鸝便忍不住嘆氣。 兵馬過了洛水,馬車中的人掀開車簾,露出俊美而蒼白的臉。 蘆花翻飛如雪浪,這樣的畫面,魏玠從前在朔州也曾看到過。 驛站的人傳信給他,薛鸝果然到了上郡。 魏玠并不著急,甚至難得地多了幾分耐心。 薛鸝一路上吃盡了苦頭,連帶著梁晏也要將她拋下,很快她便會發(fā)現(xiàn),世上真心喜愛她,又能給她想要的一切,只有他魏玠一人。 夏侯信見到魏玠面色蒼白,不悅道:“魏弛為何沒有跟來,反倒叫你隨軍出征?!?/br> 魏玠收回目光,耐性十足地解釋道:“魏弛病重,恐是不能前來,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說是來輔佐夏侯氏,實則權(quán)力都在魏氏手上,分明是來監(jiān)視他們。 夏侯信想出言諷刺魏玠手臂的傷,話到了嘴邊,望見他面上帶著警告意味的冰冷笑意,一時間又止住了,只好悻悻地冷嗤一聲。 魏玠將書翻過一頁,卻無法立刻令自己靜下心。 薛鸝最好祈求不要太早落到他手上,再等一陣子,興許他火氣能消去不少,讓她的下場不至于太過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