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51節(jié)
魏氏大夫人病逝了。 戰(zhàn)局已經(jīng)穩(wěn)下,趙統(tǒng)兵敗不過是遲早的事,魏玠布好了局,已經(jīng)無需再領兵親自前去,便得了準許先回洛陽復命,好主持大夫人的喪禮。 薛鸝尚未想好她此番回去該以什么面貌,一路上焦心似火,薛珂比她好上許多,大抵是經(jīng)商久了臉皮總歸不那么要緊,即使知道他如今的商賈身份要遭士人唾棄,還是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反而已經(jīng)開始思忖著去到洛陽如何向姚靈慧請罪。 起初薛鸝還有些不安,畢竟是魏玠的生母,如今忽地離世,母子二人連最后一面也沒見上,他心中多少也該感到傷懷。誰知道魏玠心情不佳會做出什么事來,然而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幾日,他自從看過家書后提過一次,便好似忘記了大夫人病逝這件事,面上看不出半點異樣。 薛鸝想起了梁晏從前與她提起過魏玠的事,如今親眼見到,才知曉他的話并未摻假。魏玠身上對生死有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淡,即便是血脈至親的死,亦無法撼動他的情緒。 生是天命,死亦是天命,毫無意義的傷悲于他而言是一種庸人自擾。 見魏玠絲毫不因大夫人的死而心生遺憾,薛鸝也沒了安撫他的意思,反倒是薛珂時不時便諂媚地上前想要關切,被他不耐地驅趕走了。 因戰(zhàn)亂與災病,民間死傷無數(shù),說是十戶存一也不為過。起初見了路上的白骨,薛鸝會嚇得移開眼,再后來見到腐爛的尸身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回洛陽的路上,蒼翠的山林間夾雜著粉白的花樹,天氣晴朗,一片蔚然景象,然而如此好景,薛鸝卻沒有多少心情觀賞。 魏氏大夫人的葬禮,必定會迎來數(shù)不清的賓客。那是梁晏的舅母,他自然也要回京拜過,屆時她該如何自處。若是她當真同趙郢在一處了還好說,可現(xiàn)如今受制于魏玠,豈不像是自打自臉,落到梁晏眼中,莫不是要當她與魏玠早生出了私情。還有魏蘊與阿娘。她屆時該如何向她們言說自己一路的遭遇。 而魏玠四周也不大安生,兩次同他外出都遇上了刺客。 “我竟忘了問過,當初究竟是何人想要表哥的性命?” “刺客是魏弛的人”,魏玠又補充道:“也不只是他,族中應當還有人在推波助瀾,故意誘他出手。” “魏弛想殺你?”薛鸝不禁驚愕,她以為魏翎與魏弛私通在魏氏已經(jīng)是極大的丑事了,如今竟還有手足相殘的大事,魏氏果真不如表面那般清正風雅。 思及此,她腦海中冒出來趙統(tǒng)的話。世家大族沒有多少是干凈的,即便是嚴正如魏氏,亦有罔顧人倫的齷齪之事。連魏蘊都不知曉魏弛與魏翎私通的丑事,趙統(tǒng)一介外人又是如何得知?且她阿娘似乎并不待見魏恒,連魏玠這般在世人眼中無可挑剔的男子,她竟也不許她與魏玠有太多往來。 魏氏當真有那樣多的不堪嗎? 薛鸝想了想,問道:“那魏弛如今身在何處?” “本要依照家法處刑,叔父與魏禮代他受過,將他送到了鄉(xiāng)下的莊子軟禁?!?/br> “那……那魏翎呢?” 魏玠淡淡道:“姑母得了瘋病,失足跌落池塘身亡?!?/br> 魏玠的語氣太過平淡,薛鸝卻聽得心中一陣惡寒,許久以前在玉衡居聽到的嘶吼聲似乎還在耳邊。絕望憤怒的魏翎,殘忍暴戾的魏恒,以及自始至終都平靜到冷漠的魏玠。自那一日起,這個以家風端正,教養(yǎng)有方的魏氏,便已經(jīng)破碎不堪了。 第73章 大夫人喪禮在即,薛鸝與魏玠匆忙趕回洛陽,路上馬車顛簸得厲害,她也沒什么心思賞景。 魏恒那樣陰狠的人,她也不知回到魏府后魏玠還能否護著她。何況如今神女一事傳得沸沸揚揚,也有不少人猜測這神女便是寄居在魏府中的她。 她與梁晏即將成婚卻忽然沒了蹤跡,這件事魏玠必定會栽贓到趙統(tǒng)頭上,讓他擔下這份罪過,而他則搖身一變成了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薛鸝由此與他再續(xù)前緣實不為過。 齊國上下都亂成一團,洛陽卻仍是一副繁榮昌盛的景象。像是一塊畫卷被撕裂開,有的畫著繁花似錦,有的卻是人間煉獄。 魏玠一回到洛陽,城門的看守立刻策馬去通知魏府,很快便有人在府門前迎接。 府門前已經(jīng)掛上了素白的綢緞,家仆也換上了素衣白袍。 魏恒身兼重任,無法立即抽身回到洛陽,因此魏玠反而是先一步回府的人。府中的家仆們眼看著薛鸝從馬車中探出身來,紛紛噤了聲,無一人敢置喙。 除了二房,魏氏各支的人都匯聚在一處,見到薛鸝后無不是神色各異。 魏玠下了馬車后,極為自然地伸出手臂扶她,見狀,在場的看客又是面面相覷。 “鸝娘?”姚靈慧也換上了一身素凈衣裳,遠遠地望見薛鸝,她推開銀燈的手飛奔過來。邊跑邊激動地喊道:“鸝娘!” 薛鸝知道自己的母親有貴女的傲氣與自矜,因此即便是身處困境仍不愿失態(tài),此刻卻在眾人面前哭喊著跑向她,險些摔倒也顧不得。 薛鸝從未與阿娘分別如此之久,心下一軟,便掙開了魏玠的手,上前兩步去迎她。 姚靈慧抓著薛鸝的手,尚未開始說些什么,便已是哭得不成樣子,斷斷續(xù)續(x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不斷地拍拍她的手背,又去摸她的臉頰,抽噎道:“瘦了……也不知,不知是吃了多少苦。我的鸝娘……怎得就遇上了這種禍事……” 薛鸝給她抹著眼淚,又聽她說:“活著便好,人回來了……是好事?!?/br> “讓阿娘憂心了。” 姚靈慧拉著薛鸝的手,喜極而泣過后,又用余光偷偷瞥了魏玠一眼,再看向薛鸝時似有許多話想要問她。 魏玠注意到了她的視線,略一頷首,恭敬道:“姚夫人,許久不見,近日可還好?!?/br> 姚靈慧忙道:“妾身一切無恙,多謝蘭璋這段時日對鸝娘的照看?!?/br> “分內(nèi)之事,夫人不必言謝?!?/br> 聽見這句“分內(nèi)之事”,姚靈慧與諸多人又是面色一變。 “一路車馬勞頓,郎君與薛娘子先去歇息吧?!?/br> 薛鸝點過頭后,與魏玠一同走入魏府,而后到靈堂前給大夫人上了三炷香。她一個外人也不好參與魏府的家事,何況一路上的確是乏了,與魏玠說了一聲便要回到桃綺院去歇息,路上銀燈與姚靈慧都哭哭啼啼的,走到了院門前才止住眼淚。 她知曉姚靈慧有許多話想問,只是她如今的確疲憊不堪,也沒有多想,安撫過后便躺下歇息了。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將晚,床榻邊立著一個人影,也不知在她屋子里等了多久。 薛鸝睡醒后的嗓音是慵懶微啞的,聽上去有幾分綿軟無力,更顯得勾人心神。 “jiejie來了,怎得也不叫醒我?” 魏蘊瞧著她好生躺在此處,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她如今竟然真的回來了,還是同魏玠一道回府,如今魏氏上下都在議論魏玠待她的情意。 見到薛鸝與魏玠一同回來,她心中的確生出了一股煩躁來,然而這股不滿的情緒,還是被薛鸝平安無事的喜悅壓了下去。 魏蘊有許多話想問她,話到嘴邊,卻也只是說了句:“平安便好……你不在的這段時日,府中出了許多事。” 薛鸝嘆息道:“這些事我也有所聽聞,jiejie定要放寬心,各人有各人的命數(shù),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往后總能變好的……” 魏蘊默了默,又道:“父親為我定下了一門親事,今年秋日完婚,是周氏二房的嫡長子。” 薛鸝笑道:“jiejie能覓得良人再好不過,我定要親眼看著jiejie成婚,想必能與你相配之人,定也是一表人才?!?/br> 魏蘊別開臉,嗓音顯得有幾分不耐?!耙槐砣瞬庞泻斡?,總歸是比不得堂兄?!?/br> 說完后她大概也明白這話實在古怪,便又問道:“那讖言中的吳女是怎得一回事,如今都傳這吳女與你有關,陛下召見堂兄進宮述職,少不了要問起這回事?!?/br> “不過是些巫者妖言惑眾的說辭,當不得真,我一心求得安寧,這些事又怎會與我有什么干系?” 魏蘊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怎會是神女,我看分明是禍水,最擅蠱惑人心,表哥與梁晏為你反目不說,連鈞山王都要費盡心機要將你奪走。” 薛鸝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又聽她說:“族中的族老與叔父不會容許你與堂兄在一起?!?/br> 魏蘊語氣沉了沉,又道:“鸝娘,你最好想清楚了,此刻與堂兄撇清干系,日后以免讓自己愈陷愈深?!?/br> 薛鸝倒忍不住在心中腹誹。哪里是她不想撇清,分明是她沒法子。魏玠是個瘋子,有千百種法子對付她,寧愿殺了她也不愿放她離開。 “多謝jiejie,此事鸝娘心中有數(shù)?!?/br> 魏蘊見她態(tài)度如此,氣悶地坐了一會兒,二夫人派人來催,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了。 待她走后,姚靈慧才火急火燎沖進屋來,惱火道:“薛珂這個混賬東西何時也來了洛陽,你怎得不知會我一聲?” 薛鸝這才想起了父親的存在,直言道:“爹爹如今是富庶一方的商賈,他有求于魏氏,便找上了上來想讓我替他周旋一二?!?/br> “周旋?”姚靈慧譏諷地冷笑出聲?!叭缃竦瓜肫鹞覀兡概?,怎得不去找他那下賤的外室,為他生了這樣多的兒女,竟一個也派不上用場?果真是低賤的庶人,上不得什么臺面?!?/br> 言畢她又扭頭看向薛鸝,坐到了榻邊,壓低聲問她:“我且問你,你流落在外,可曾受到什么欺負?” 薛鸝知曉姚靈慧的意思,雖說本朝無所謂貞潔,卻極為重視聲譽。薛鸝與梁晏成婚前無故失蹤,不清不楚地消失了近半年的光景,說出去難免要被人議論。 薛鸝想到姚靈慧對大房的嫌惡,也沒敢說出魏玠占了她身子的事。 “阿娘多想了,女兒一切安好?!?/br> 姚靈慧松了口氣,又說:“還有,如今你既平安無事,日后便離那魏氏長房遠些,莫要再與魏蘭璋相見,他父親遠不如面上那般和悅親人,你若想攀上魏氏的高枝,只怕不死也要掉層皮。以你如今的聲望,還不愁找不到好郎君……” 薛鸝聽得皺起眉,實在忍不住問道:“阿娘為何獨獨厭惡魏玠,如今大夫人已死,阿娘有何事不妨告訴我?!?/br> 姚靈慧似乎被薛鸝的話說動了,猶豫片刻后,她面帶嫌惡,低聲道:“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那大夫人分明像是叫人逼瘋的。我豆蔻之年曾來魏府中拜訪,撞見了魏恒與一女子在山石后交|媾,言辭親密,口口聲聲喚她‘小妹’,還說什么‘不愿做她的兄長,只愿同她結為夫妻’,兄妹二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棄禮法人倫于不顧,丟盡了世家名門的臉面,說出去要被天下士人所恥笑……” 薛鸝聽得瞪大了眼,愣愣道:“阿娘當真沒有聽錯嗎?” 姚靈慧將此事憋在心中許多年,如今終于忍不住說出,心中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因此也沒想著隱瞞,繼續(xù)道:“自然不曾,我雖害怕,聽到便急著走了,那聲音我卻記得一清二楚,能被魏恒喚作小妹的除了魏翎還能有誰。魏翎喪夫后便住在府中,分明從前一切皆好,無端生了重病被送去清修也就罷了,如今又落水身亡,必定是魏恒怕丑事敗露,狠心將她給除去了……如此虛偽狠毒之人,教養(yǎng)出的兒子又能好到哪去?何況那魏恒有朝一日想要殺你,又有誰人能護著。” 姚靈慧苦口婆心道:“我是替你著想,莫要不自量力,魏氏的品德端正,風流文雅,不過是說著好聽,其間說不準摻了多少齷齪事……” 姚靈慧說了好些話,一直到薛鸝重新躺下,她才嘆息著出了房門。 從前便處處透著莊嚴寂靜的魏府,如今更是泛著一種烏云壓頂?shù)某翋灨小?/br> 薛鸝腦海中忍不住回想姚靈慧說的話,始終沒能閉上眼,一個微小的念頭在她心中浮出,如同火星子落在了荒原之上,瞬間成了燎原大火。 兄妹亂|倫……只是想到這四個字,她心上便又沉了沉。 薛鸝去過平遠侯府,府中的路上幾乎隔幾步便立著地燈。她問起的時候,梁晏告訴她,是因為他的母親,平遠侯夫人有雀目之癥,夜間視物不清。平遠侯命人在府中打造了近百個地燈替她照明。 她以為是巧合,畢竟一族所出,落到魏玠身上也不算意外,只是如今聽了阿娘的說法,她實在忍不住多想。 那個人當真是魏翎嗎? 阿娘似乎并未聽見她開口說話…… 她記得,平遠侯夫人是個啞女。 大夫人在世時極為厭惡魏玠,始終說他不是自己的兒子,所有人都當她瘋了,當真如此嗎? 薛鸝越想越渾身發(fā)涼,恰好此時,窗子被人輕叩了兩下,她嚇得身子一抖,盯著窗口久久沒有起身。 而后便見到窗戶被人推開了,月光漏進來,似一地銀霜,魏玠就站在清冷的輝光中,皺著眉略有不滿地看向她?!凹热恍阎?,為何不理會我?” 第74章 姚靈慧的話讓薛鸝的心亂成一團,她不知自己是否只是在胡思亂想,不過有些巧合罷了。然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便再難以壓下去,因此再看見魏玠的時候,她難免會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月下,一身潔白如霜的素衣上覆了層幽幽月輝,更襯得他姿容絕塵,神姿高徹。無論是家世還是才學品性,在旁人眼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似乎挑不出什么錯來。 這樣一個人倘若是兄妹通jian所誕下的孽子,必定會終身陷入泥淖,永遠背負著罪孽的血脈被人唾棄,受人冷眼。更何況他身在魏氏,這樣一個素來以家風嚴正聞名,宣揚節(jié)欲正身的望族,出了這樣大的丑事,豈不是要受到天下人的恥笑。 薛鸝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亂想,畢竟這樣的事也沒個定數(shù),不過是憑借她自己的猜測罷了,更何況魏玠的身世與她有什么干系,這種事又豈是她能左右的,說出去只怕要被人當做是得了瘋病,只怕下場還不如魏翎。 她緩緩起身靠近他,小聲道:“表哥怎得夜里偷摸著來見我,不知曉的還以為是什么梁上君子……” 說完后,薛鸝探出身子瞥了眼四周,問道:“銀燈呢?她為何不在?!?/br> “我將她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