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68節(jié)
趙統(tǒng)做事的確果斷狠絕,給他用藥也絲毫不手軟,時日久了身子難免會被摧殘。 也不知薛鸝如何了,洛陽應當也有落雪。她最愛腰肢窈窕,不肯多添衣裳,又愛吃生食冷食,才給她調(diào)理好了身子,不知她是否有照顧好自己。 將薛鸝送到趙暨身邊也是無奈之舉,趙暨行事荒誕不經(jīng),處境實在算不上好,只是如今換了旁人他更不放心,只盼他們二人莫要惹出什么亂子。 自大朝會過后,朝臣都撕破了臉,不再虛與委蛇地遮掩意圖,幾乎所有人臉上都明晃晃地寫著齊軍要敗了,他們要帶著錢財珍寶逃亡。 而能決議此事的,除了夏侯氏,便只剩下魏氏這樣的百年望族。 夏侯氏是狼子野心,魏氏又何嘗不是,倘若沒有夏侯太尉,如今一手遮天的人便只剩下他們魏氏的人。 他們再如何鄙夷趙暨,這齊國江山也要姓趙。食君之祿卻去做那竊國賊子,是要被釘在史書上遺臭萬年的。誰也不愿先背負一身罵名,與其坐在皇位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一個權傾朝野的臣子未嘗不好。 年關將近,魏氏也朝宮里送了賀禮。魏恒自大夫人下葬后被揭穿丑事,身體一落千丈,加上四處奔波平亂身子有所損耗,事務全權交由魏植去cao辦。魏玠投入趙統(tǒng)麾下后,加諸在他身上的罵名也不算少,他心中亦有愧疚,只可惜行差步錯,再如何失悔,所有事都再難回頭了。 趙暨一早從太后宮中回來,見到太極殿的宮人們正在換上新宮燈,薛鸝也在那處傻站著。 他冷著臉喚薛鸝進殿,而后將一個匣子送到她手上,說道:“送去顯陽殿,給皇后?!?/br> 薛鸝聽聞趙暨時常做些荒唐事,給夏侯婧送過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有些實在是不堪入目,惹得夏侯婧暴怒來找他算賬。明知夏侯婧喜愛魏玠,興許會為難她,還讓她去觸這個霉頭,豈不是故意禍害人。 薛鸝不大情愿地抱著匣子沒有動作,問道:“陛下說過要我避開皇后,若換我去惹出事端該如何是好?” 趙暨皺起眉,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悅道:“讓你去你便去?!?/br>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送完莫要急著走,先等她打開看過,回來告訴朕?!?/br> 薛鸝無可奈何,只好聽從他的意思。 匣子抱著不算太重,也不知里面是個什么東西,聽聞從前趙暨殺了夏侯婧的愛犬,夏侯婧便將他寵愛的后妃給殺了…… 想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想到自己手里端著的可能是什么死物,薛鸝便覺得實在晦氣。 送便送了,還要看著夏侯婧打開,若是因此被遷怒,她當真是要冤死了。 薛鸝如此想著,在踏入顯陽殿大門的時候還猶猶豫豫的。宮女聽聞她是從太極殿送賀禮來的,冷著臉請她進去拜見夏侯婧,薛鸝心中愈發(fā)不安。 顯陽殿的陳設便如同夏侯婧本人一般奢靡到了極點,只是這一切薛鸝都無心欣賞,只敢低著頭恭敬地將匣子奉上。 夏侯婧看到了她的臉,緩緩從榻上坐起來,開口道:“抬起頭來。” 薛鸝抬起臉,夏侯婧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而后才瞥了眼身邊的侍女,說道:“你們先退下吧?!?/br> 等屏退了宮婢,夏侯婧緩步到薛鸝身前,毫不猶豫地揭開了匣子,只看了一眼,面色也跟著變了。 與此同時,薛鸝也看清了里面的物什,竟并非她猜想中的污糟東西,而是一件月白的羅裙,沒有太多繁復的繡花,只有素雅的暗紋。 誰都知曉夏侯婧喜愛招搖艷麗的裝扮,趙暨就算是要討她歡心也該明白投人所好,為何送了這般素雅的樣式。 薛鸝忐忑地等著夏侯婧發(fā)怒,好一會兒了卻沒有什么動靜,她悄悄抬眼去看,發(fā)現(xiàn)夏侯婧正盯著那件羅裙出神,眸中似有微光閃動。 注意到薛鸝的目光,夏侯婧臉上又恢復了高傲的神色。 她將衣裳拿了出來,卻沒有讓薛鸝退下的意思,反而是兀自去了側室,留薛鸝一個人不知所措地捧著空匣子站在原地。 片刻后夏侯婧再回來,繁重的華服已經(jīng)被她換下,換成了那件月白的羅裙。 換了件衣裳,卻好似連她的跋扈都褪去了,她低頭去看裙擺的時候,薛鸝竟能從中看出幾分手足無措。 薛鸝發(fā)覺一切事都好似和她預想的不同,心中也疑惑萬分,夏侯婧睨了她一眼,語氣還是冷冰冰的,說道:“東西我收下了,你回去吧?!?/br> 她安然無恙地走出了顯陽殿,一直等她走到太極殿前,她還是滿腹疑惑不知該找誰問。趙暨硬要將此事交予她去做,定是不想被旁人知曉,這些內(nèi)情還是莫要知曉最好。 等薛鸝回到太極殿復命,趙暨已經(jīng)等候多時,他屏退了宮人,說道:“皇后收下了?” 薛鸝點頭,趙暨也點頭,而后彼此沉默無聲,好一會兒,他忍不住又問:“皇后沒說什么?” 薛鸝如實道:“沒說什么,只是讓我走了。” 趙暨的臉上多了抹顯而易見的沮喪,癱坐著一動不動。 她想了想,只好又說道:“皇后打開后,立刻換上了那件羅裙,應當是喜歡的?!?/br> 他又坐了起來,眼神像極了看到衣裙的夏侯婧。 “好看嗎?” 薛鸝點頭道:“好看?!?/br> 說完后,她還是不解道:“皇后娘娘似乎從不穿這樣素雅的衣裳。” 趙暨涼涼道:“你懂什么,她幼時傾慕魏蘭璋,因他寫詩稱贊月下清輝,為此穿了好幾年的月白……” 不等說罷,他瞥了她一眼,冷笑一聲?!罢l知他文章寫的風雅,眼光卻俗淺,竟意中了你?!?/br> 薛鸝不以為意道:“陛下說的是,待見了魏郎君,我便同他說一聲,薛鸝庸俗之輩配不上他風雅之士,往后還是莫要來往的好?!?/br> 趙暨陰著臉,咬牙切齒道:“是朕失言了,你如何不配,你與他分明是天作之合?!?/br> 第98章 年關過后,戰(zhàn)事更加緊迫,士族紛紛逃散,從前不被重用的寒門也走上了朝堂,開始挑起了最后的重任。 而魏氏也在戰(zhàn)事中元氣大損,先有魏恒的丑事,再有魏玠投敵,而后魏禮接替了魏玠的位置,卻也只是差強人意,其余各支也是死傷大片,魏氏四房在守城中更是幾近滿門死絕,如此情形下,南下避禍修養(yǎng)生息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段時日里,薛鸝時常在宮中待著,又目睹了夏侯婧殺死兩個男寵,而后是太尉走入太極殿如正主一般目中無人。眼前都這般情形了,夏侯氏一族竟還不慌不忙,絲毫沒有要狼狽逃離洛陽的意思。 戰(zhàn)場上的消息傳到宮里總是要晚上許多,初春時薛鸝才知道魏玠帶領叛軍,將魏禮所領的兵馬盡數(shù)殲滅,又在危難中救了趙統(tǒng)的性命,因此大受重用,卻也讓他招致了更多的罵名。 而后他替趙統(tǒng)游說士族,收攬了許多寒門起義的將領,在叛軍中頗有威信,幾乎是百戰(zhàn)百勝,勢如破竹。 如此一來,洛陽更是岌岌可危。 初春之時冬雪漸消,洛陽的百姓們聽聞了叛軍所到之處白骨成堆,從開年便人心惶惶,上元節(jié)的燈會也不比往年熱鬧。到了即將入夏的時候,城里更是尋不到從前作威作福的紈绔身影了。 薛珂拗不過姚靈慧整日哭鬧,加上在洛陽有要務要辦,帶著她一同又回到了洛陽尋找薛鸝。 適逢二夫人身體不大康健,魏蘊也在危難之際從南邊回了洛陽探望母親。得知此事后,薛鸝離了宮去見姚靈慧,趙暨見她有晉炤護著,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此時,叛軍已經(jīng)攻打到了洛陽城不遠處,城中的軍民四處逃散,街市上混亂一片。薛鸝不好讓人知曉魏玠的意思,因此在回到魏府的時候,沒有讓晉炤再繼續(xù)跟隨自己。府中有魏蘊在,想來她也會平安無事,何況如今人人都道她身世可憐,被魏玠強行擄走,與他是不共戴天,可憐她還來不及。 姚靈慧在府中正哭訴著打聽薛鸝的消息,薛珂則無何地拍著她的肩安慰她。其余人也是面色沉郁,不知該如何給她一個交代,畢竟是魏玠帶走了薛鸝,他出身魏氏,又讓魏氏蒙羞,如今姚靈慧上門要找女兒,他們也是面上無光。 只是忽地有人來傳,說是薛娘子找上門來了,所有人都驚愕地愣在了原地,姚靈慧的哭聲也止住了,反應過來后,立刻提著裙角快步奔走出大門。 魏蘊也被侍女扶著跟在他們身后,遠遠地便看到了一個穿著柳色裙裳的女子。 薛鸝在廊下緩步走近,魏蘊再見她總覺得恍若隔世,誰能猜到不到一年的光景變故如此之大。 姚靈慧一見她便哭得喘不上氣,幾乎整個人都哭到要昏過去了,薛珂連著哎呀了好幾聲,苦笑著扶住她,看到薛鸝也是不禁嘆息,口中只說著:“鸝娘受苦了,受苦了……” 薛鸝心頭五味雜陳,擁著姚靈慧安撫她,謊稱自己從魏玠手上逃脫后,被梁氏的旁支收留,而后尋到機會偷偷回到洛陽,只是惹了亂子,無顏再叨擾魏氏,想等知曉阿娘消息后再南下去尋他們。誰知如今他們回洛陽來尋,她一聽聞立刻便趕了回來。 薛鸝稍稍蹙眉,便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嬌弱美人,旁人聽了便只覺得她受盡坎坷,實在是可憐,都沒有疑心她話里的真假。 薛珂聽了怒從心中起,咬牙切齒地罵了魏玠兩句,薛鸝睨了他一眼,說道:“事情都過去了,爹爹也莫要再提。” 薛珂順著薛鸝的意思,果真不再多話,夜里魏府為了替薛鸝洗塵壓驚,置辦了一場酒宴,薛鸝聽阿娘說了半日的話,才有機會同許久不見的魏蘊寒暄,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魏蘊腹部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薛鸝怔住了,而后便聽魏蘊淡淡道:“這孩子已有五月大了?!?/br> 薛鸝抬眼去看魏蘊,嫁作□□和成為母親后,似乎沒能替她增添任何光彩,甚至還讓她憔悴了許多,只從眼中便能看出疲態(tài)來。 “這段時日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好好在府中修養(yǎng),等日后安穩(wěn)了,再南下也不遲?!蔽禾N看著她,似乎是有很多話想說,然而嘆了口氣,又將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也好。” 夜里薛鸝回了桃綺院,院子里的夾竹桃許久不曾修剪,茂密的枝條長滿了墻頭。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想起了當初費力接近魏玠的時候,有一次她搬了軟席坐在林蔭下飲酒吃茶點,午后發(fā)困便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魏玠抱著琴坐在她對面,正將她發(fā)上掉落的夾竹桃拾起。 彼時的他還算發(fā)乎情止乎禮,還有正人君子的cao守。而她本想矯揉造作地喚他一聲,卻因一只小蟲掉到裙子上而嚇得跳起來,一邊哭一邊跺腳,瘋了似地喊:“表哥!有蟲,你快幫我!” 魏玠看她要急瘋了,才不急不忙地將蟲子拂去,而后她說什么都不肯坐在這片林蔭下了。 總覺著這些事就在昨日,然后轉眼間竟過去了這樣久。 沐浴過后,薛鸝坐在榻前哄得姚靈慧沉沉睡去,自己卻輾轉反側無法闔眼?;氐轿焊?,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讓她想起魏玠,也讓她心中愈發(fā)不安。 最后她還是沒忍住起了身,披了件衣裳便朝著玉衡居的方向去了。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遍,沒有燈籠也不擔心走錯。大夫人病逝,魏恒病重未歸,魏玠也被逐出魏氏,魏氏大房的地界空蕩蕩的,連下人都極少去走動。玉衡居的侍者自從魏玠離開魏府后,僅有兩人留下,余下的都一道散去了。 從前總是徹夜明燈的玉衡居,如今只剩一片漆黑,寂靜中偶爾能聽到些許蟲鳴。 她還記得自己修好了魏玠的琴,本來以為那琴他再也不用了,誰知后來在成安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離開魏府,也只帶走了這一只琴而已。 薛鸝也記不清自己在此處駐足了多久,直到她想要抬步離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腿腳有些發(fā)僵。 等她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踱步離去后,隱在陰影中的身影也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她進了桃綺院。 眼看叛軍就要到了,洛陽的權貴們紛紛如鳥獸退散而逃,魏植也有意攜家眷離去,奈何二夫人病重,魏氏百年的宗祠與先人墓土不可拋下,倘若不再堅守節(jié)cao大義,寧肯做棄城而逃的喪家之犬,他只怕死后再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只是朝中如今多是寒門提拔上來的人,他不屑于這些人共事,平日里也多有糾紛,為了不在出現(xiàn)大朝會那日斯文掃地的場面,趙暨也多日不曾上朝。何況趙暨不過是個昏庸無能之輩,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是無用的擺設,魏植無意去理會他,只管與幾位同僚商量對策。 魏植整日忙于政務不見身影,薛珂則是急忙要離開洛陽,生怕待到叛軍攻城再想走就難了,而魏蘊還想留薛鸝再多住兩日,薛鸝本想拒絕,姚靈慧卻一口替她應了。 她如今只想讓薛鸝與魏玠撇清干系,魏氏無法在朝夕之間傾覆,薛鸝嫁入魏氏依然是人上人,往后何愁沒有好夫婿。 薛鸝無奈只能應下,而魏蘊懷有身孕,二夫人又在病中,兩個meimei年紀尚小與她說不到一處去,唯有她能陪著魏蘊。 只是沒成想這樣一拖,竟當真拖到了叛軍前來攻城,城中的人是想走也不好走了。 薛珂急得原地跺腳,姚靈慧更是慌亂不已,急忙去收整好了要帶薛鸝避禍去,生怕薛鸝再落到魏玠的手上,日后會遭到什么報復。 薛鸝不以為意,她只憂心魏玠如何脫身,既然已經(jīng)到了洛陽,可以說是退無可退,倘若當真攻入皇城去,魏玠叛賊的名聲便不好再摘去了。 何況洛陽城還有夏侯氏鎮(zhèn)守,如何能輕易讓叛軍攻破? 晚些的時候,薛鸝想要去城門上看一眼,她知道魏玠已經(jīng)很近了。魏蘊還當她與姚靈慧要離開,在湖心島為她設宴送行。 薛鸝對魏蘊一直心有歉疚,因此并未回絕她的好意。 府中游湖里的小島上建了一座閣樓,從前是府中宴飲作樂的地方,如今魏弛被暗中處死,魏禮還在平亂,其余各支的堂兄弟或是逃散,或是戰(zhàn)死,此處已經(jīng)空置了許久。 正是新月高懸,檐下的宮燈招來了許多飛蟲,侍女拿著小扇替她們撲走蚊蟲,魏蘊將她們遣散后,給自己斟了一盞酒。 “蘊jiejie懷有身孕不可飲酒。” 魏蘊聽到了她的話卻沒有理會,將酒水一飲而盡,不以為然道:“不打緊?!?/br> 她仰起頭看了眼天上的新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鸝娘,我當你是知己,一直是真心護著你,若你受了什么逼迫,盡管與我說,我不會棄你不顧?!?/br> 薛鸝裝作聽不懂,笑了笑,說道:“何處來的逼迫?蘊jiejie才飲一口便醉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