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話都沒來得及說，就瞬間被傳回了會仙酒樓。

    天上開始有細(xì)細(xì)密密的裂縫，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最后整個穹頂都化為齏粉，嘭地碎開，傾盆大雨接踵而至，稀里嘩啦地砸在瓦檐上。

    她愕然地抓著欄桿往外看。

    目之所及，城外的天上泛起了晚霞一樣的金光，云層如輕紗，緩慢又柔軟地降落，層層疊疊的薄霧之中，梵音回蕩，神影漫現(xiàn)。

    那是她在幻覺里見過的場面，九天諸神在列四方，只是眼下站在其中的人變成了沈岐遠(yuǎn)。

    她下意識地想躍出去。

    “大師姐。”云雀著急地飛出來叼住她的衣襟，“當(dāng)心天雷！”

    穹頂已破，若不是方才沈岐遠(yuǎn)反應(yīng)快，這會兒天雷就已經(jīng)落在兩個人的頭頂了。

    硬生生止住動作，她按了按自己有些窒息的心口。

    “青神，你可知罪?！?/br>
    沉悶的聲音在天地間回響。

    沈岐遠(yuǎn)抬頭看著最中間的神明，威風(fēng)凜凜的天帝與他想象中不太一樣。他以為天之帝者該是和藹又慈悲的，不曾想這人一身金甲，頗有震懾之感。

    “小神不知?！彼?。

    天帝半闔著眼看著他，身形巨大如泰岳：“你受妖孽蠱惑，砸毀人間神廟，已經(jīng)違背了天條，竟又私設(shè)穹頂蒙蔽吾等，更是當(dāng)著眾神的面包庇妖孽，豈敢還說不知?！?/br>
    一聽這話就知道又被普華告了黑狀。

    沈岐遠(yuǎn)抬眼，直視于天帝：“人間神廟非我所砸，是人間帝王的旨意，至于帝王為何要下這樣的旨意，您何不問問普華神君呢。”

    普華赫然就在旁側(cè)，卻不是站著，而是虛弱地靠在神獸身上：“問我一千遍一萬遍我也是這么說，是你指使妖孽蠱惑人間帝王，這才砸毀了我的神廟。”

    如意聽得氣血上涌，恨不得沖過去給他一拳。

    沈岐遠(yuǎn)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不慌不忙地伸手，一大疊卷宗便自刑部司飛出，嘩啦啦地飄落在了晚霞之中。

    “這是臨安凡人喪命的案卷，一共一百二十七條人命。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曾在普華神廟上香祈愿。”

    天帝稍稍垂眸，那些字便飛起來浮在空中，變成了一幕又一幕的畫面。

    香火繚繞，善男信女誠心禱告，他們很快如愿以償，卻在如愿的第二日瘦成干柴而死。

    眾神都暗暗吃驚，目光轉(zhuǎn)向普華。

    普華眼眸左右晃動想狡辯，但一對上天帝的目光，他就還是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是小神失誤所致，小神認(rèn)罰?！?/br>
    “失誤？”沈岐遠(yuǎn)嗤之以鼻，“一個人可以說是失誤，一百多個人也都是失誤嗎？”

    “天帝明鑒，小神上九重天也有數(shù)百年了，若真是靠凡人的性命來修煉，死的人哪里會只這一百多個？”

    第187章 凡人是女媧所造的高階靈長

    先前的普華的確不靠凡人性命來修煉，但這不是被沈岐遠(yuǎn)趕狗入窮巷逼急了么。

    這道理如意知道，沈岐遠(yuǎn)卻沒法當(dāng)著天帝的面說出來，他只能道：“身為神明，因失誤害死諸多人命，焉還有在人間神廟森立的資格。此事是普華神君咎由自取，與小神并無關(guān)系?！?/br>
    天帝微微頷首，卻又問：“那你私設(shè)穹頂，可有什么苦衷？”

    沈岐遠(yuǎn)眉心皺了皺，還不待開口，普華便冷笑：“他能有什么苦衷，不過是仗著自己修為高，想瞞天過海與妖孽相愛罷了?！?/br>
    比起他“失誤”害死人命，沈岐遠(yuǎn)這青神與妖孽相愛并蒙蔽上蒼的罪名可要大太多了。

    四方神明竊竊私語，天帝沉聲問沈岐遠(yuǎn)：“是如此嗎？”

    如意站在遠(yuǎn)處，下意識地?fù)u頭。

    說不是就可以了，普華都能鬼言狡辯，他自然也是能的。

    然而，沈岐遠(yuǎn)站在金光之中，卻是平靜地答：“是?！?/br>
    如意愕然地瞪大了眼。

    風(fēng)拂起他的青煙長袍，衣擺飄飛如旗，原本被銀冠束起的發(fā)髻在神光之中變回了披散在身后的模樣，長長的發(fā)絲如滴在水中的墨，盈盈繞繞地落回他鬢邊。

    沈岐遠(yuǎn)就這么迎著天帝充滿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慌張：“天雷一起，就會有大雨傾盆淹沒凡間。我身為人間青神，自然要筑穹頂護(hù)大乾?！?/br>
    “笑話，你若不與妖孽相戀引來天雷，人間又怎會遭難。”普華道。

    天帝緩緩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向了柳如意所在的方向。

    一瞬間，如意就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滿溢的蜂蜜之中，手腳都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墜，墜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托住，緩緩朝那群神明飛去。

    沈岐遠(yuǎn)想也不想就側(cè)行兩步，沖天帝的金光驟然出手。

    純白的光與金光交織的一瞬間，天帝緩緩睜開了一直微闔著的眼：“你好大的膽子?！?/br>
    置若罔聞，沈岐遠(yuǎn)白光如電，強(qiáng)行截斷那金光，將如意攬過來擋在身后護(hù)?。骸安皇菃栕镉谛∩駟?，緣何還要牽扯其他無辜之人?！?/br>
    “無辜？”天帝看向柳如意，“妖怪也會有無辜一說？”

    沈岐遠(yuǎn)抿唇，看了看隱隱又要起雷的天邊，連忙將穹頂重新結(jié)起。

    強(qiáng)盛的白光沖天而出，映出四方眾神慈悲的側(cè)臉。

    “妖怪自然不是無辜的?！比缫鈹[脫了桎梏，冷眼開口，“我們妖怪以別的生靈為食，滿手血腥，大逆不道。”

    這話一說，四周的神明就有點尷尬了。以別的生靈為食，神仙也不是全吃素啊。

    天帝頓了頓：“凡人是女媧所造的高階靈長，豈能與其他生靈混為一談?！?/br>
    “您此言差矣。”她按下沈岐遠(yuǎn)護(hù)著自己的手，大大方方走到前頭來，“何謂高階靈長？不就是有腦子會做事，能造福神界，所以你們神族才格外照拂他們么？若他們不會燒香拜神，在爾等眼里又與豬狗何異？”

    萬物皆喜利己，神族也不例外，神妖二族在凡人一事上的矛盾，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個養(yǎng)雞生蛋，一個殺雞取卵，與其說是正邪之分，不如說是智愚之別。

    “今日您既然都現(xiàn)身了，那我也索性直言?！比缫饪粗媲斑@高大無比的金光神像，淡淡地道，“世有大夏一國，便可活我妖族，妖族食人歷史已久，想瞬間徹底改變是不能的，但我既接任了妖王之位，便會窮一生之力，指引他們不再屠戮凡人?！?/br>
    小小妖怪，竟敢在這樣的場面里說出這樣的狂言，神明們都不由地側(cè)目。

    這一側(cè)目，有個真君倒是“啊”了一聲：“柳如意？”

    她出列，納悶地看著她身上籠罩的妖氣：“你不是岐斗山上的修神者嗎，緣何會變成妖怪？”

    如意抬眼回視，一看見這人就下意識地黑了半邊臉：“竹節(jié)?！?/br>
    “倒還認(rèn)得我。”竹節(jié)微微一笑，然后轉(zhuǎn)身與天帝拱手，“稟陛下，這人不是妖怪，她與我和青神同出一門，也是普華神君的弟子?！?/br>
    這倒是稀奇了。

    天帝仔細(xì)打量柳如意：“是有些修神者的氣息，這是怎么回事？”

    普華有些慌了，想開口，如意卻搶在了他前頭：“說來你們神族是該好好獎賞普華神君的，若不是他先使計滅我母城再設(shè)法騙走我的神骨，我也不會變成妖怪，也就無法統(tǒng)率妖族走向正途了。”

    她說得揶揄，眾神卻是聽得詫異。

    先前就有神仙告發(fā)過普華奪人神骨之事，當(dāng)時他們誰都覺得荒謬，可眼下聽這話，怎么像是真有其事？

    竹節(jié)不愧跟她做了千年的情敵，默契好得很，當(dāng)下就搭了一句：“你胡說什么，普華神君是尊長，怎么會滅你母城騙你神骨呢？”

    “這便要從普華神君的神根說起了?！?/br>
    如意抬手往自己眉心一點，扯出一條發(fā)光的線來。那線越扯越長，飛散出去化成一片水霧，霧氣之中，她和普華的過往糾葛躍然其上。

    眾神詫異地看著這血淋淋的過往。

    救母城之人、被刺穿心口掛在城墻上、剔神骨、墮萬妖窟……如此多的坎坷，這人竟還活著倒也是個奇跡。

    眼看著要回憶到她和沈岐遠(yuǎn)拆穿妖王真面目的時候了，普華奮力而起，甩出一道光想打散那水霧。

    沈岐遠(yuǎn)拔劍便斬了他的光，力道重千鈞，一擊下去普華沒收住手，當(dāng)下就被震得吐了口血。

    “當(dāng)著天帝的面你也敢動手？”如意飛快將線收回自己的腦袋里，皺眉揉了揉腦門，“看不起誰呢?！?/br>
    天帝：“……”

    他輕輕抬手，將普華罩在了泛著金光的透明大鐘里。

    “如此看來你墮妖之事確實是普華的不對。”天帝的聲音柔和了不少，“但你母城遭難，沒有明顯的證據(jù)證明是普華所為?！?/br>
    “不止她的母城，還有兩千多年前的大橫國?！鄙蜥h(yuǎn)上前一步，放出了乾坤袋里的九頭蛇，“今日陛下既然親臨人間，便也請還小神一個公道。”

    第188章 論圣寵，誰能及得東宮太子

    普華一看見九頭蛇就急了，伸手直拍透明鐘罩，但天帝沒有理會他，只抬手將九頭蛇的記憶給抽了出來。

    神仙審案就是這么方便直接，連問話都不用，事實擺在腦子里，看就是了。

    如意跟著瞥了兩眼那飛逝的畫面，心想這大蛇還真一心覺得自己是妖王的使者，它的記憶里雖然沒有普華的臉，卻有妖王的模樣。

    待眾神看完九頭蛇的記憶，如意才再度將自己最后的一點回憶放了出來。

    妖王面目自黑霧中散開，清清楚楚地露出了普華的臉。

    眾神嘩然，但也有人質(zhì)疑：“記憶雖不能篡改，卻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事實，假如當(dāng)時是有人冒充了普華呢？”

    “很簡單?！鄙蜥h(yuǎn)拱手道，“普華神君就在旁側(cè)，陛下一看便知。”

    天帝沉默。

    妖怪抽記憶出來看還好說，讓一個神君抽記憶，豈不是打神族的臉。

    他轉(zhuǎn)了話頭：“普華有罪我自當(dāng)問他，但青神，你尚未解釋清楚，緣何要與妖孽生情？”

    “妖孽？”他笑了一聲，眼里卻沒什么笑意，“柳如意是生來就為妖孽的嗎？”

    天帝微怔，四周神光籠罩的影子也開始竊竊私語。

    若先前人家還不是妖孽時就已經(jīng)與沈岐遠(yuǎn)相愛，那后來的變數(shù)如何又能怨得了他們。神族一向?qū)Ｇ?，沈岐遠(yuǎn)念舊不忘，不恰是神格正直的體現(xiàn)？

    太上真君尋著神光匆匆趕來，上前與天帝見禮，又拉拽住他的袖子小聲道：“你說話別這么沖，只要能解釋清楚，天帝也不是非要問你的罪?！?/br>
    這么大的排場，若不是為問罪來的，又是為何而來？

    沈岐遠(yuǎn)拂開他，倔強(qiáng)地站在柳如意身旁：“今日天打雷劈我也認(rèn)了，但我神魂俱滅之前，務(wù)必要見到普華罪有應(yīng)得，否則你天道也真真難說一句公平?！?/br>
    “放肆！”

    厚重的聲音回蕩四周，聽得人耳膜發(fā)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