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孫悟空也不再東西錯落兩句話來搪塞他。她痛快飲下一口冷茶，不似剛才的清甜回甘，現(xiàn)在喝下，只有滿嘴的苦澀。

    “說兩句狠話，受一點皮rou傷就不溫和了嗎？”

    “如果你說的手段溫和如果能夠獲得一樣的效果，我也不用拿他們心里的刺來作為突破口?！?/br>
    “白隆瑪，我愿意在這件事情上幫你。并不是我多么看重萬笙在你心里的位置，而是很多時候，我們作為搭檔，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對于舊時情緣的態(tài)度——我非常討厭在工作中摻和個人情緒。也希望你明白，我從來就不是多么溫和體恤的人。”

    “我不追求什么盡善盡美，我只追求極致的效率。這是我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賴以生存的東西。如果不是這樣，我走不到今天?！?/br>
    “從來都是如此，今后也會如此。”

    她的話冰冷，細(xì)細(xì)的笑紋中似乎也夾雜著冰晶。她親口他心中的芥蒂，白隆瑪忽然感受到強(qiáng)烈的疏遠(yuǎn)，無形之手將他們這對搭檔生生拉開，好不容易縮短的距離在這一瞬又回到原點。孫悟空連續(xù)地輸出讓他無言以對。

    白隆瑪，你應(yīng)該長于辭令的，為什么這種時候說不出話？

    他咒罵著自己，嗓子卻是啞著的。孫悟空無奈笑開，重新緩和他的心情。

    “我不是責(zé)備你或是需要你完全地配合，你有你的處事方式。你是玻璃蜜罐里泡大的人，可我也不能因此確認(rèn)，你所見到的陰暗面就一定比臭水溝里長大的我要少。我們都只看到這個世界的一面，就不要奢求對方按照自己的思維去思維了吧?！?/br>
    “只是兩句狠話，一道小傷疤，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跟萬笙有關(guān)，你還會這么激動嗎？”

    她語調(diào)輕緩，放下茶杯時眼底漂浮出惻然：“茶很好喝，謝謝你的款待。”

    起身之際，孫悟空收到萬笙的消息，剛剛熄滅的心思又被迫點燃。她從來都有始有終，不會半路就逃跑，決定還是把這件事辦完再說。

    白隆瑪如果還是一直為情所困……誒，情可真是個麻煩事兒！

    按照約定，他們先去見了萬笙，因此得知她和九透憧相知相逢的愛情。

    說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聰明嬌縱的富家女遇見一個才貌上乘又愿意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人，天雷勾地火，愛情就此發(fā)生。至于為什么沒看上在社會身份上更勝一籌的白隆瑪，她想，大概還是這位白先生在智計與才學(xué)上差了人家太多。

    記憶往往會美化一個人，孫悟空每每問到關(guān)于九透憧的個人信息時，萬笙就總是模糊帶過。說到底，她還是不愿意相信，是自己間接害死了爸爸。

    “他愛我，為什么會殺害我的爸爸呢？”

    “可是你要怎么確定他愛你？”

    物理的運動可以靠儀器去測算，心理的活動卻只能依靠感覺去判斷。

    情意道德——這個世界上最為玄之又玄的東西，只能通過交付信任去感受。主動托出信任，也就等于給了對方傷害你的機(jī)會。即便是被捅一刀，也只能認(rèn)栽。

    萬笙是個被保護(hù)大的孩子，一直都遇見各種在包容著她的人，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即便是后來發(fā)展到孤立無援的地步，曾經(jīng)被她拋棄的白隆瑪還是愿意傾盡全力去幫她。

    誰敢說這不是一種好命？

    “心甘情愿也好，亡羊補(bǔ)牢也罷。事到如今，萬笙，你得做出選擇?！?/br>
    孫悟空冷冷評價，因為這是白隆瑪極為重視的人，秉著對搭檔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她已經(jīng)相當(dāng)溫和。

    “阿白，幫幫我?！?/br>
    她始終天真，面臨抉擇時習(xí)慣依靠，伸手就要把命運交付到別人手上。白隆瑪卻反復(fù)思考著一個小時前孫悟空的輕輕質(zhì)問——“如果這件事不是跟萬笙有關(guān)，你還會這么激動嗎？”

    答案顯然是不，他想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已經(jīng)退潮的感情所主宰。

    面對萬笙投來的求助目光，他開始試著推開。

    “小笙，你該長大了?！?/br>
    他推開她的求助之手，拔掉最后那株她付以信任的救命稻草，將她的命運歸還到她自己手中。

    “這個世界能夠保護(hù)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很抽象的話，萬笙下意識就是否認(rèn)，她搖著頭，溢出的眼淚將眼妝暈染開，有些狼狽。

    “不，阿白，我還有你。你還在這里?！?/br>
    “是的，我現(xiàn)在還在?？墒俏乙院缶筒粫诹恕！?/br>
    舊情人依靠死去的情感連結(jié)出信任，可是死物不會長出新生的花，他們從前再親昵，感情出現(xiàn)了不可彌合的裂紋，兩人就要背道而馳。

    萬笙的手死死地?fù)缸∷母觳?，白隆瑪決絕地掰開她的五指，將她整個人摔在地上。他長長呼著氣就往房間外走，有些遲疑和痛苦。

    “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告訴我。”

    他走向?qū)O悟空所在的方向，輕輕闔上這扇房門，將自己跟萬笙真正隔絕開。

    萬笙家的墻壁隔音效果好，里面的她即便是摔打重物，外頭也聽不見聲音。孫悟空有些擔(dān)心她會做出極端行為，讓這位多情的白公子又陷入懊悔之中，白隆瑪卻表示這種可能性為零。

    “她小時候最喜歡拿自己威脅別人，每次都能成功。直到有一次她摔了她爸爸的一枚宋代玉跪人印章，被她爸爸狠狠教訓(xùn)了一次，才稍微收斂了性情，后來再也沒怎么拿自己當(dāng)作籌碼，來威脅別人。哦，還有一次，是來求我答應(yīng)退婚那次。她說她遇到了真愛?！?/br>
    “我當(dāng)時太喜歡她了，或者說我以為自己太喜歡她了，所以才會答應(yīng)讓她追求自己的愛情。敖秉說的沒錯，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哭腫了眼睛，即便是現(xiàn)在她每次向我求助，我都忍不住想要幫幫她。我想，我可能是習(xí)慣照顧她的感受了。她對我再差，我也把這種嬌縱當(dāng)作可愛，只是人不能一直嬌縱下去，對么？”

    孫悟空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去逐句回答他的話。

    男人心中，初戀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他歷經(jīng)歡樂場千百回合，最后竟然還是要為這樣一點明知故犯的眼淚所停留。旁觀者看，這些人都是刻舟求劍的傻子，只有他們自己，甘之若飴。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這扇門才緩緩?fù)崎_，萬笙重新整理了頭發(fā)和妝容，看起來已經(jīng)精神很多。

    “我能跟你們一起去嗎？我想親眼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br>
    溫室花園里的小公主終于主動邁出腳步，孫悟空欣然答應(yīng)。

    在每天回家之前，九透憧總是習(xí)慣在亂市待一段時間。萬笙向他詢問過，每次都說是過去接濟(jì)一些老朋友，盡管現(xiàn)在他發(fā)達(dá)了，可是人不能忘本。他都這么說了，萬笙也不好阻止。她只是悄悄地派人跟蹤過，確認(rèn)他沒有說謊后，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亂市之所以稱之為亂市，不只是來往之人魚龍混雜，這里的建筑也充滿了許多年前賽博朋克般的現(xiàn)代錯亂感，總給他們一種看見圖紙上香港夜市的感受。雷因市務(wù)工人員多，不愿往返地下城的，有許多都居住在此。想要從中找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并沒有想象中艱難。

    更何況，他們還有朱剛烈。

    老朱這模樣生得是丑陋了些，可在這樣骯臟的亂市卻吃得開，逢人必笑，稍微多聊兩句就能打聽到具體的位置。他功成身退，一臉猥瑣笑看萬笙好多眼，才愿意離開。

    這是一處無人不知的地下室，每個經(jīng)過這里的人總是喜歡往門口窺探一眼。只說這里每天都有人過來巡查，里頭估計藏了許多寶貝。

    他們沒有進(jìn)去的辦法，只能等到夜深九透憧自己來開門。復(fù)刻一把鑰匙或是調(diào)取指紋，對于白隆瑪和孫悟空來說都易如反掌。

    在九透憧已經(jīng)進(jìn)去一段時間之后，他們化裝成這里經(jīng)常出入的三教九流，也成功入侵。

    這是一處禁閉的地下室，沒有任何的窗口或是門簾，剛剛的入口也是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

    這扇門將世界隔離成兩半，浮沉在空氣中的潮濕糜爛味強(qiáng)制隔離在外，這里只剩下幽暗的寂靜。誰也不敢保證九透憧在這里面沒有設(shè)下什么機(jī)關(guān)，孫悟空只能憑借著經(jīng)驗和本能摸索著。

    這里有一座彎彎繞繞的鏡子迷宮，要走過需要費上好多心思。幸運的是，在九透憧剛剛到達(dá)亂市時，孫悟空就提前做好準(zhǔn)備。瘦弱的身板最適合喬裝成要飯的小乞丐，她稍微改變下容貌就撞到九透憧身邊乞討，成功在他身上設(shè)下定位追蹤的裝置。

    依據(jù)著耳環(huán)粉末的殘留，他們很快通過這座迷宮。這里似乎沒有什么要員看守，孫悟空大膽邁進(jìn)，躲開紅外線的偵查，終于在長廊的盡頭看到她想要抓捕的主人公——九透憧。

    “比我想象的，來得更快?！?/br>
    青黑色的鐳射燈光中，鬼魅的黑影發(fā)出譏笑。他那張溫柔多情的英俊面孔被明暗的光線所遮蔽，透露在眾人面前的，只剩下陰森的恐怖。

    高大的身軀被影子拉長，好像吸血鬼電影中開啟審判的上帝法官。漫從一片黑暗中走出，皮鞋鞋跟在空蕩的地下室蕩起回響，在它的伴奏下，他發(fā)出最為深情的聲音。

    “小笙，你也來了嗎？”

    溫柔繾綣，一如曾經(jīng)在床笫之間他向她求歡索愛時那樣動人。

    現(xiàn)在，只留下寒栗。

    萬笙揪著衣角躲在白隆瑪身后，面對他的疑問，什么也說不出來。

    偌大的地下室空蕩如棺，他們是被埋在這里的人。

    九透憧并不驚訝于他們會摸索到這里，甚至可以說，他是故意要引他們?nèi)刖帧?/br>
    “小笙，你不就想看看我在這里是干什么嗎？”

    他在盡頭來回踱步，“嗶”地一聲他按下手中的遙控按鍵，三面鋼筋水泥的墻壁就憑空升起，折迭，露出后面厚重的玻璃。清冷的燈光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他們終于看見那墻后面的東西——許多許多的寶藏文物，許多許多的失竊館藏。

    其中一樣孫悟空認(rèn)得，那是警方追蹤好久都沒能尋回的吉塞館鎮(zhèn)館之寶——佛寶舍利子。

    “爸爸最喜歡收藏文物，他對我再不滿意，我也是繼承了他的衣缽。不僅是明清家具，玉瓷書畫我也有所涉獵。小笙，你不是給我說過爸爸搞收藏太過拘泥形式，這難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嗎？”

    他笑得夸張，五官橫飛，jian詐的笑聲穿透了屋子里的每一刻塵埃。前幾天還溫文爾雅地在宴會上談笑風(fēng)生的男人，現(xiàn)在變成一個盜竊犯。而這個罪無可赦的盜竊犯，是她引入家中，成為了她的丈夫，殺害了她的爸爸！

    萬笙驚恐地環(huán)顧周圍，身體止不住地開始顫抖。

    白隆瑪將她半摟在懷中，想要幫她驅(qū)散一些恐懼?？稍谶@之上，孫悟空又加重了砝碼。

    “你盜取的，又何止是一些文物？你自己這個人，不也是個假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