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姜令窈問：“許仵作可是忙完了？”

    沈素凝道：“許仵作今晨五更便起來驗尸，我出來時已差不多寫完驗尸格目，剩下事宜要等大人和錦衣衛(wèi)一起協(xié)同商議?！?/br>
    姜令窈點頭，道：“好，證詞也有了？”

    沈素凝道：“有了，昨夜錦衣衛(wèi)就審?fù)炅怂猩姘钢?，做出了一本證詞，一早就送來了順天府?！?/br>
    姜令窈：“……”

    姜令窈不由感嘆：“錦衣衛(wèi)到底還是厲害?！?/br>
    沈素凝抿了抿嘴，她那張冷冰冰的清秀容顏上目光更冷，她沒有答話，只偏過頭似是生氣了。

    姜令窈知她心結(jié)，便小聲道歉：“是我之過?！?/br>
    沈素凝別別扭扭嗯了一聲，末了還是小聲：“師姐，我是不是性子太執(zhí)拗了？”

    她原以為姜令窈會勸慰她幾句，卻不料聽到姜令窈卻道：“勸人大度，天打雷劈?！?/br>
    “我不是你，所以不能以你身勸解你，但我可以告訴你，日子久了，或許恨就會淡去?！?/br>
    “但它永遠都不會消失?！?/br>
    沈素凝聽聞此言，不由眼底泛紅，她哽咽一聲，最終還是把淚水忍了回去。

    “我就喜歡同師姐說話。”

    姜令窈同燕京的所有閨秀都不同，她貪財愛錢，愛慕虛榮又自私自利，看似任性妄為卻又審時度勢。

    當然，沈素凝知這都是她表面樣子，可即便看到姜令窈的真面目，卻也能知道她的豁達開朗，樂觀向上。

    尤其此刻，若是旁人定要說些什么恩仇已過，新生將至的鬼話，姜令窈卻偏不說。

    沈素凝背上是熱乎乎的蒸點，臉上也難得有了些笑意。

    “別人勸我不成，師姐勸我卻成?！?/br>
    姜令窈回過頭，同她相視一笑，兩人說著話，順天府衙便在眼前。

    姜令窈同守門的衙差點頭見禮，然后便縱馬而入，先把馬兒停在內(nèi)門馬廄中，然后便領(lǐng)著沈素凝快步往停靈房行去。

    停靈房就在順天府大獄邊上，房外栽種一整排槐樹，即便是暮春時節(jié)，也陰冷冰寒，透不進一點光亮。

    姜令窈一路急行而來，相熟的衙差都同她點頭致意，只有幾個從前因她是女子而刁難過的坐地戶歪嘴斜眼，說些難聽的風涼話。

    “哎呀，我們這順天府全靠小喬大人了，沒有小喬大人都破不了案子。”

    姜令窈冷冷瞥了他們一眼，扯了沈素凝一把，一句不多言，快步穿過槐樹陰，一路直取停靈房。

    待行至停靈房邊上的書隸間時，姜令窈老遠便聽到里面?zhèn)鱽硪︺涞穆曇簦骸鞍パ窖剑降资窃趺此赖?？?/br>
    姜令窈在外面?zhèn)鲌笠宦?，得了?yīng)答，這才推門而入。

    屋里此時有四人，姚青、姚沅和李大，還有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高壯錦衣衛(wèi)。

    姜令窈瞥了一眼他的腰牌，知道他是個千戶，便一一拱手見禮。

    仵作是不入流的賤籍，但京中是非之地，一向能者居之，許青在順天府的時間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長，這里的每一個衙差都受過他的恩惠，就連刑部和大理寺的堂官們?nèi)羰怯龅郊职缸佣家星笥谒?/br>
    因此，即便他無官無職，依舊能在順天府有一席之地。

    姚沅笑呵呵道：“這是錦衣衛(wèi)的鄭千戶，隸屬北鎮(zhèn)撫司東司房，特替鎮(zhèn)撫使督案?！?/br>
    “鄭千戶，這是咱們順天府的新推官，姓喬?！?/br>
    他頓了頓，還是解釋了一句：“小喬推官是圣上欽點的?！?/br>
    這一句話十個字，卻有著幾重意思，不過那鄭千戶似乎不是什么機靈人，聞言只是道：“喬大人好。”

    見他這不冷不硬的樣子，姚大人又出汗了。

    “甚好，甚好，都坐下說話。”

    待眾人落座，許青便取出三份驗尸格目，一人遞了一份：“諸位大人請看，清晨我已仔細剖驗過，這是死者的驗尸格目?！?/br>
    他一頁一頁講解：“死者身上確無外傷，只有曲尺插入地有一處貫穿傷，傷口從前往后，一直穿透至死者脖頸后側(cè)，其余皆無明顯瘡口?！?/br>
    聽到這話，在場幾人臉色都不好看。

    許青卻繼續(xù)道：“但外傷只是外傷爾，并不關(guān)乎死者死因，按之前議論，死者是死后被人插入曲尺，這個說法是正確的。”

    聽到此處，那位鄭千戶便坐不住了：“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許青瞥他一眼，繼續(xù)慢條斯理道：“我剖開死者尸體，查看其胃部，死者昨日死前應(yīng)該吃過不少酒rou，以至胃部積溢，一看便知死者腹中累食?！?/br>
    姜令窈眉頭一動，她立即便想到死者袖口的蜂蜜，大抵同這酒rou有關(guān)。

    許青繼續(xù)道：“諸位大人且再翻一頁，后又查死者血液，發(fā)現(xiàn)死者血液并非因夜深而烏黑，白日來看，也是灰敗紅褐色，并非赤紅，經(jīng)銀針驗毒以及死者死亡癥狀來看，我以為死者所中為紅花毒。”

    姜令窈猛地抬起頭，她呢喃道：“紅花？”

    許青點頭：“不錯，紅花毒大家應(yīng)該都有所耳聞，曾經(jīng)在燕京很是出名，十幾年前就有個舊案，轟動整個燕京?！?/br>
    隨著他的話，姜令窈的雙手在袖中緊緊攥起拳頭，她圓潤干凈的手指死死掐在手心，幾乎也要掐出血來。

    但她心中無論如何驚濤駭浪，面上卻依舊淡定自如，神色也只為案情而動容。

    許青繼續(xù)道：“中紅花毒者，皆是以口服入，不過片刻便肝腸黑爛，立時死去，死者面白如紙，身無瘡口，只嘴唇鮮紅如花，故而被稱為紅花毒。”

    “但這個死者，身上卻并無肝腸黑爛，他只有血透著灰黑顏色?！?/br>
    許青也拿不準死者是如何而亡的，斟酌片刻，還是嘆了口氣：“這是驗尸所能提供的全部線索，其余還要你們詳查。”

    第10章

    許青驗尸能得到的結(jié)果，便也就如此了，若真要再進一步，便得開顱驗?zāi)X。

    但以許青的經(jīng)驗來看，死者也不用開顱，紅花毒應(yīng)當就是他的死因。

    仵作把驗尸格目呈出來，又細細講解，在場幾位官爺自都聽懂。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以許叔的格目來看，死者應(yīng)當只在血中帶了紅花毒，若無這些后續(xù)動作，死者又會是何種樣子？”

    許青眼睛一亮：“若無后續(xù)這種種，沒有什么吊掛佛塔喉穿曲尺，死者應(yīng)當會如心梗一般忽然猝死，死前還要掙扎半刻，說實話，如我是兇手，我斷不會多此一舉，弄得這般興師動眾，反而讓官府介入調(diào)查他的死因?！?/br>
    姜令窈點點頭，同姚沅對視一眼，姚大人道：“若是一般的猝死亡故，若是常年身體孱弱或飲酒玩樂之人，大抵不會有人疑惑。就如同這位榮金貴，以他徒弟之言，他多半常年飲酒，如此突然亡故，若只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當猝死并不會有官府在意?！?/br>
    府尹大人如此說，鄭峰鄭千戶卻皺起眉頭：“府尹大人怎可如此兒戲辦差，每一樁疑案都要盡力而為。”

    姚沅擦了擦汗，臉上笑容不變：“鄭千戶可知這整個順天府有多少百姓，每日有多少刑案？要死多少人？”

    鄭峰面容一僵，倒是不再言語。

    還好這位鄭千戶不善言辭，脾性也耿直，若是其他錦衣衛(wèi)來，還不知要如何同姚大人陰陽怪氣。

    姜令窈見姚沅長舒口氣，適時開口：“如許叔所言，我是否可以大膽猜測，死者身中之毒只在血中，那么他到底因何中毒是否也有了答案？”

    姜令窈的話，把眾人的目光重新匯集在了驗尸格目上。

    姜令窈頓了頓，繼續(xù)道：“若是以毒針刺血，只要在手腕脖頸處大脈入針，針只入血管之中，那紅花毒便只會在血中，是也不是？”

    她的這番推測說完，屋中陡然一靜，但片刻之后，許青卻猛然起身，飛快道：“妙極，妙極，我再去仔細搜尋，看他身上血液到底染毒如何?！?/br>
    許仵作一專注起來，便絲毫不在意旁人，他甚至都未同幾位大人道別，便甩門而去。

    姚沅卻笑著岔開話題：“喬推官不愧是高徒，破案頗有些獨特見地，此番推論應(yīng)當是最近真相的?！?/br>
    鄭峰一直只聽她們評議，一言不發(fā)。

    姚沅同姜令窈對視一眼，然后才看向鄭峰：“鄭大人，是否可以說說證詞？”

    鄭峰這才一個問題一個回答，一板一眼道：“昨夜剛一清楚死者身份，我們鎮(zhèn)撫使便讓同魏掌印詢問死者關(guān)系，魏掌印對御用監(jiān)很是熟悉，直接便道出御用監(jiān)幾個匠人情形?！?/br>
    鄭峰的話似是早就背在心中，不需看證詞，也能說得分毫不差。

    “死者身份兩位大人應(yīng)當都知，他是御用監(jiān)的行首，鎏金雕刻嵌寶皆是御用監(jiān)之最，他的手藝繼承自他父親，傳到他這一代，因他頗會鉆營，因此同御用監(jiān)上下都有幾分情面，跟魏掌印甚至是顧廠公都有來往?！?/br>
    “也正因此，這奉壽佛塔的差事自然由他挑頭，且陛下還曾召見過他，似是說過若此番差事做得好，必會給他榮華富貴之類的話。”

    御用監(jiān)的匠人都是匠籍，世代不改，但當今陛下又很喜恩封身邊親近之人，只要是他喜歡的，就會給個傳奉官。

    只要做了傳奉官，便能脫去匠籍，還良民之身。

    如此這般，誰人會不動心呢？

    姜令窈和姚沅一聽便明白了，也不過只剩三五日，只要榮金貴把這奉壽鎏金佛塔呈上去，讓陛下能給太后娘娘風光辦一次大壽，那他還說不定能進入工部文思院，好歹能混個從九品的副使。

    工部文思院其實職差同御用監(jiān)左近，但御用監(jiān)只專做皇家御用之物，而文思院也令行其余宮中器物、祭祀器皿以及京師各衙門所用器物等，文思院一般也就大使一名，副使兩名，皆是末官。1

    當今圣上既然喜恩升匠人為文思院副使，如今文思院副使便不是兩人定數(shù)，已經(jīng)改為不定數(shù)。

    姜令窈捏了捏手指，道：“難怪榮金貴的徒弟馮栓子說他近來總是吃酒，原是好事將近，克制不住。”

    鄭峰沒有點評她的話，只繼續(xù)一字一頓道：“根據(jù)這一線索，鎮(zhèn)撫使大人迅速推斷出有嫌疑的匠人，并進行了審問?！?/br>
    “我們審問的最后一人，便是御用監(jiān)匠人中排序第二，也一同匠做佛塔的徐寶財。”

    鄭峰如此說道。

    一個人死了，最容易殺他的便是恨他之人。

    姜令窈認真聽著，姚沅也一頁頁翻著證詞，兩人皆一言不發(fā)。

    鄭峰似乎也不需要人捧場，他道：“徐寶財年四十，他比榮金貴大幾歲，在榮金貴未出師之前，他便是御用監(jiān)的行首，但榮金貴實在驚才絕艷，很快蓋過他的鋒芒，至今十幾年光景，一直只能屈居人下?！?/br>
    “通過其余御用監(jiān)人證詞，徐寶財跟榮金貴一直不和，兩人多次因為佛塔該如何設(shè)計一事爭吵，最終定的方案也以榮金貴的為主，為了顯出他點睛嵌寶的手藝，這個佛塔特地在正面雕刻了一尊坐蓮觀音，也因這最難雕刻的佛像，御用監(jiān)眾人日夜交替忙了一個月，才終做好。”

    也就是說，榮金貴以整個御用監(jiān)的人力，為自己的文思院副使鋪路。

    若當真事成，那榮金貴便是雞犬升天，而剩下的人卻只能被賞賜些金銀之類，再多便無。

    鄭峰不對證詞過多評判，他繼續(xù)道：“徐寶財?shù)?，昨夜他跟排行第三的陳雙喜一起下差，兩人先是去吃了一碗素面，然后便去集市買了些蚊香，近來暮春入夏，御用監(jiān)差事繁忙，夜里蚊蟲太多很是煩憂?！?/br>
    鄭峰說到這里，頓了頓，道：“今日盤查，兩人確實在宋五娘面館吃過面，時間大約在酉時日入時分?！?/br>
    姜令窈道：“他們下工這么早？”

    春日天長，不比冬日星夜早至，酉時前時天色光明，待到酉時至戌時大約才是傍晚夜暗時。

    若真如御用監(jiān)所言，近來一直披星戴月忙佛塔差事，又為何會這么早下工。

    鄭峰沒想到姜令窈會突然問出此話，他略有些頓住，似乎一時之間不知要如何回答，回憶了好半天才道：“因只剩點睛之筆，故而可放松數(shù)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