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他瞇起眼睛，臉上就只能看出兩條縫，讓人看不見他眼睛里的精光。

    姜令窈倒是對他頗為熟悉，他一瞇眼睛，姜令窈便低聲問：“大人，怎么了？”

    姚沅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審訊室，低聲道：“錦衣衛(wèi)大抵不僅為此案而來，他們可能還要繼續(xù)審問?！?/br>
    但到底審問什么，姚沅沒說，姜令窈也未再細問。

    兩人在西廂房另一側(cè)的屋舍略坐了一會兒，段南軻便快步而入。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玩世不恭，一進來就對姚沅拱手：“哎呦姚大人，恭喜啊，這么快就破了案?！?/br>
    姚大人也干忙起身，笑得臉都紅了：“同喜，同喜，這案子破案之快，簡直令人震驚，段大人真是人中龍鳳，難怪陛下欣賞有加，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段南軻一把攬過他的肩膀，非常親和地道：“那還不是因姚大人手下得力，才能辦差神速，姚大人放心，此案的細枝末節(jié)本官一定會照實稟報給陛下?！?/br>
    姚沅臉上一陣驚喜之色。

    “多謝段大人?！?/br>
    段南軻非常和善：“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都是同僚，以后一起辦差的機會多著呢，再說，以后說不得還得同大人借用手下的得力干將，提前跟大人知會一聲?！?/br>
    姚沅臉上一頓，隨即又喜笑顏開：“都是替陛下當差，哪里有借用一說？能為案子出力，是他們的福氣，還望段大人多多提拔?！?/br>
    這兩人你來我往，一字不漏，一句不停，卻每一句都讓人心中舒坦，恨不能同對方稱兄道弟。

    待到這一連串機鋒打完，兩人皆是心滿意足，一起坐下后，段南軻才道：“我們重新順一下案情，今日所錄便是最終結(jié)案書錄，會呈給陛下?！?/br>
    段南軻讓裴遇展折而書，然后便看向姜令窈：“喬大人，你請。”

    姜令窈是推官，推官之職就是協(xié)助順天府尹偵破刑案，在結(jié)案之后，一般也由推官出結(jié)案書錄。

    姜令窈早就已經(jīng)駕輕就熟，此刻段南軻一開口，她閉了閉眼，便開了口。

    她先闡述榮金貴死狀，以及當時查到的線索，后又講如何驗尸、審案，最終待的審訊嫌疑人時徐寶財招供。

    這一連串說下來，她光憑記憶而說，闡述清晰，分毫不差。

    段南軻一直垂著眼眸，但耳中卻認真聽講，待她把第一案完整說完，段南軻才適時開口：“喬大人，好厲害的記性，本案能破，喬大人應(yīng)占頭功?！?/br>
    不知何時，他已不再戲謔稱呼她為小喬大人，早就成了一本正經(jīng)的喬大人了。

    姜令窈頗為矜持，淡淡道：“謝段大人嘉許，不敢當?！?/br>
    段南軻并未再此事多糾纏，他道：“不知喬大人是否可以推論，為何徐寶財多此一舉?！?/br>
    姜令窈微微一頓，她其實早就想到徐寶財動手的因由，但那并非審訊馮栓子的問題，故而一直未多言。

    此番段南軻詢問，她便道：“大人，依我之見，桐花巷的殺手應(yīng)該是用銀針帶紅花毒殺人，他們在遠處吹針，帶紅花毒的毒針刺中死者的血脈，那針或許極細，留不下任何痕跡。待一入體，然后便會如同魚兒入海，隱沒在死者的身體血管內(nèi)，若是許叔仔細詳查，查遍榮金貴每一寸骨血，大抵是可以尋出的。”

    段南軻點頭：“可?！?/br>
    姜令窈才繼續(xù)道：“我以為，其實榮金貴吃醉酒之后，就有些人事不知了，而徐寶財一路把他拖拽回御|用監(jiān)，并不知身邊人是死是活，待回了御|用監(jiān)，大約就是進門時，兇手出手吹針沒入死者身體，毒針特殊，以至死者周身其他之處并無外傷?！?/br>
    姜令窈面沉如水，話語清脆，想來這些前因后果，她早就推敲清晰，此刻不過復(fù)述而來。

    段南軻淺淺勾起唇角，很是愉悅地聽她娓娓道來。

    姜令窈道：“依許叔所言，人中紅花毒后，因毒物入血，毒害心脈，榮金貴大約幾吸之后才死，而此刻徐寶財還以為他只是吃醉昏睡，又因要殺人作案，所以分外緊張，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殺的其實是個死人?！?/br>
    “所以，他以銀針刺入榮金貴的喉嚨，在殺人之后他才不再慌亂，也看到榮金貴確實已經(jīng)死了，便繼續(xù)布置現(xiàn)場，把死者擺弄成咱們看到的樣子?！?/br>
    姜令窈最后道：“徐寶財認罪時，只說自己買了鋼針殺人，但他并不知死者死于紅花毒，當時我們猜測，可能是暗市慈悲為懷，怕他辦事不成，這才買一送一，給多送了帶有紅花毒的毒針。”

    “可這不和常理，方才段大人也說，做這些暗地生意的，最是講究誠信二字，那么一個人要買鋼針，他們必也只會給鋼針，不會多此一舉，因為買鋼針者不會主動說自己是要用來殺人，畢竟鋼針做什么都可以。”

    徐寶財除非瘋了，才會在買鋼針時說自己是要用來殺人的。

    “如此，待得馮栓子買|兇|殺|人事實確鑿，我們便可把整個案子分析清楚，馮栓子買|兇|殺|人在前，徐寶財再殺已死的榮金貴，后布置尸體，馮栓子擔心桐花巷殺手并未徹底殺害榮金貴，也不知前院發(fā)生什么，故而偷偷潛過去偷看?！?/br>
    姜令窈道：“他不是關(guān)心榮金貴，他只是想知道榮金貴到底死了沒有，但榮金貴死時樣子實在凄厲可怖，已經(jīng)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很是聰明，當場便編造了一個祖師爺天罰的借口?！?/br>
    “一切，都是那么嚴絲合縫?！?/br>
    若非他們通過現(xiàn)場調(diào)查、仵作驗尸、嫌犯審問，然后兩方一起評議案情，最終才會如此迅速把案子調(diào)查清楚。

    這期間，缺一都不可。

    待得姜令窈說完榮金貴案，那么陳雙喜案便不用再多復(fù)議。

    這一次御|用監(jiān)連環(huán)殺人案件，便在此時終結(jié)。

    姚沅裝糊涂一把好手，也不問功勞如何，他立即便起身道：“本官知曉今日辛苦，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若段大人還有其他案情未明，可于明日派人至順天府衙門，順天府自會配合?！?/br>
    姜令窈便也跟著他一起起身，同段南軻行禮。

    “段大人，下官告退?！?/br>
    段南軻穩(wěn)穩(wěn)坐在椅子上，他仰頭看向姜令窈，忽明忽暗的燭燈在他身后彌漫，襯得他半張面容英俊似仙。

    他一半于光明，一半于黑暗。

    段南軻沖姜令窈粲然一笑：“喬大人，回去好生歇息，白日應(yīng)當……”

    段南軻聲音微頓，卻越發(fā)溫柔：“白日家里應(yīng)當無事?！?/br>
    第29章

    姜令窈并沒有回答段南軻,她似都未聽清他的話，只是客氣地沖姚沅道別,然后便快步出了西廂房。

    待一路行至御用監(jiān)大門處,姜令窈才緩緩長舒口氣。

    今日回家路上，身后再無馬蹄聲。

    沈素凝帶著她飛檐走壁，待回到星煌苑的二樓臥房內(nèi),姜令窈才道：“如此看來，前日跟在咱們身后的馬蹄聲應(yīng)當就是段南軻無疑,只不過他并非跟蹤我，而是也要回家罷了?！?/br>
    沈素凝也跟著奔波一|夜，即便是鐵打的人也會疲累,此刻坐在貴妃榻邊上,整個人都有些困頓了。

    姜令窈說著，見她眼睛都要閉上，聲音便放輕了。

    倒是行云端水進來的時候聲音略重,吵醒了淺眠的沈素凝。

    她搖了搖頭,擺脫了身上的困意,這才道：“師姐，我先回了，這案子應(yīng)當不會再有后續(xù)?！?/br>
    也就是說，姜令窈和她都可以悠閑一段時候。

    姜令窈笑著道：“我讓行云準備了些點心,又叫星煌苑的廚子做了八寶油茶和桂花藕粉,你回去拿熱水沖了吃，味道極好，不要老是不好好用飯?！?/br>
    她細碎念叨著,給沈素凝又準備了一包吃喝茶品,這才放她回去了。

    沈素凝站在窗外,臉上依舊冷冷清清的，但眼尾眉梢卻帶了些羞澀笑意：“謝師姐?！?/br>
    她說不出什么駢儷的話來，最后落到舌尖，只一個謝字。

    姜令窈擺擺手，讓她趕緊回去歇。

    待人走了，姜令窈才換下外服，只穿著中衣坐在貴妃榻邊泡腳。

    水盆里放了茉莉香露，氤氳蒸騰的水汽縈繞著她，讓困意漸漸攀上腦海。

    行云見她并未睡熟，便道：“小姐，明日無事？案子可破？”

    姜令窈點頭，她虛著眼睛，似乎只是在出神：“案子已破，大概可以歇息幾日?！?/br>
    行云松了口氣：“那我明日同紀媽知會一聲，讓小廚房給小姐留好早食，小姐盡管睡，什么時候睡足了再起?！?/br>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想起剛才段南軻意味深長的話，不由勾了勾唇角。

    她道：“明日樓下定有動作，你且緊緊盯著，待我醒來一一稟報給我?！?/br>
    “若是他問，你就說昨夜我們打葉子戲，所以睡遲了。”

    行云應(yīng)了聲，姜令窈重新洗漱更衣，然后舒舒服服躺進柔軟錦被中，上一刻還在思量明日要如何應(yīng)對段南軻的試探，下一刻困頓便如同颶風(fēng)一般席卷而來，一瞬帶走了她的神智。

    意識最后，她想的是：愛咋咋地。

    只要她不認，段南軻說破了嘴，也沒有用。

    姜令窈舒舒服服睡了個好覺，待到把夜里的疲憊都睡回來時，她才依稀有了些半夢半醒的迷蒙。

    在這片迷蒙之中，她夢到了一個小院落。

    那依稀是三月早春，院落外面有一圈竹籬笆，籬笆上爬滿了嫩黃的迎春。

    她似乎是坐在籬笆里哭，哭得很傷心，哭得滿臉淚。

    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捏著一把粉白薔薇，一步一步來到她面前。

    那一把薔薇擋在前面，姜令窈看不清對方面容，只記得對方聲音稚嫩，同她說：“莫要哭。”

    姜令窈就在這一片云里霧里的夢境里醒來。

    她剛一醒來，就隱約聽到窗外有些人聲，姜令窈坐起身，掀開帳幔，仔細聆聽。

    那是段南軻的嗓音。

    段南軻似正在午后的花園中練刀，而同他說話的是段家的五小姐段佳寧。

    “你三嫂還沒起，你非要此刻找她，當心她起來發(fā)脾氣?！?/br>
    “你三嫂很嚇人的，那日又不是沒見過！”

    姜令窈：“……”

    這個人，就不會給她說些好話！

    段佳寧便道：“三哥，三嫂才不是這般，你是不是故意欺負她，不叫她同咱們玩？”

    姜令窈忍不住笑了。

    她喚了行云來，簡單盤了個墮馬髻，然后就挑了一件碧桃薄絹春衫，窈窕地下了樓來。

    星煌苑前面是小花園，種滿了薔薇和海棠，后院則有高大的泡桐樹，沒到春日都是姹紫嫣紅，繽紛寫意。

    后院原是段南軻的武場，因此并未多栽種花木，但現(xiàn)在改成了后花園，便重新做了花壇假山，也很是春意盎然。

    姜令窈直接從一樓門緩步而出，發(fā)間的綠寶石海棠花簪搖曳生姿，隨著她的走動熠熠生輝。

    段佳寧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眼睛一亮。

    姜令窈看著她溫柔一笑，隨即瞥了一眼段南軻，對段佳寧道：“還是咱們佳寧聰明，知道你三哥是糊弄你，我原去小廚房瞧今日的午食，剛巧同你錯過?！?/br>
    段佳寧今歲不過十四五歲年華，她生得小巧可愛，圓臉圓眼，同段家人皆很相似，睜著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會讓人心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