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紫垣吐出一口濁氣，閉了閉眼道：“不錯，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br>
    裴鈞：“……”

    怨不得，初回宮時，先帝雖并不喜他們母子，但逢年過節(jié)尚能想起例行賞賜，隔個三五月，也能偶爾來看梅妃一眼，也時?？滟澪寤首訒x得好。但自那場大病之后，先帝對他們母子愈加冷淡，對裴鈞也是再無好言，難免父子相見時，也是目光復(fù)雜地盯著他。

    他越是想出類拔萃，就越是被先帝厭惡冷對。而裴鈞只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就更加努力。

    如此，就成了惡循環(huán)。

    因?yàn)樯曜显囊痪洹邦A(yù)言”，裴鈞永遠(yuǎn)不可能得到“父親”的青睞。

    申紫垣緩慢道：“我那時就知道自己犯了錯，弄巧成拙，但我卻不愿承認(rèn)。我又僥幸地想，你也未必有難，皇帝畢竟是你父親，只要你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雖無緣皇位，但至少能順順利利做個封地王。直到探花筵前，宮中大太監(jiān)至雙曜宮領(lǐng)賜給眾進(jìn)士的福簽，無意間提起你自薦要去北境從兵，而皇帝允了……”

    他頓了下：“我后來覺得這件事不對勁，皇帝如此忌憚你，卻允你去掌兵。但我還沒來得及派人去給你傳話，囑你小心，宮中便傳來了謝晏落水的消息。而同時，你已經(jīng)出城遠(yuǎn)走了?！?/br>
    裴鈞呼吸粗重了幾分。

    申紫垣低聲道：“那時太醫(yī)院中有個老太醫(yī)是我的人，他前去為謝晏診治。那時他病得不深，神志尚還清楚，一直嚷嚷著是有人把他當(dāng)做了皇子推他下水，有人要謀害皇子……當(dāng)時謝晏因病暫居宮中，鬧得很大，眾說紛紜，搞的人心惶惶……但此事查了約莫三五日，就沒了后話，最終以謝晏醉酒失態(tài)，失足跌進(jìn)湖里而結(jié)案，將此事壓下，并把病重的謝晏送回了平安侯府?！?/br>
    “我那時候才覺驚悚。想明白整件事情背后的推手究竟是誰。我不是沒懷疑過謝晏病重是否有蹊蹺，但那老太醫(yī)也親手診治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中毒跡象，確實(shí)是落水導(dǎo)致的高燒，最終燒壞了神志?！?/br>
    而實(shí)際上，老鴉草罕見隱秘，銀針無法探測，脈亦難診出。根本無人想到，高燒不是中毒表現(xiàn)，高燒后的神志有損，才是毒發(fā)表現(xiàn)。

    所以當(dāng)時申紫垣也沒有發(fā)覺出異常。

    “他被送回平安侯府后，還病得不很重，鬧得雞飛狗跳，一會說有人要害這個皇子，一會說有人要害那個皇子，一直喊著要查明真相?！鄙曜显?。

    “我當(dāng)時只以為，謝晏是替你擋了落水一劫。但我無法與你明言，皇帝勢大，你只有不知此事，才能夠免遭更多劫難，讓謝晏這場罪不白受……再撐到你及冠之年，皇帝見你安分守己，想來就不會如此針對，給你塊封地，打發(fā)你出去，你此生也就平安了?！?/br>
    “直到你前幾日傳信，說謝晏身中天母蟲，卻有了片刻清醒。那時我才徹底想明白……從一開始我的以為就是錯的?！?/br>
    裴鈞手背微微顫抖：“他不是為我擋了落水，他是為我擋酒時就已經(jīng)中了毒……那酒，是御賜的?！?/br>
    申紫垣低聲道：“他大概早就知道了一切?！?/br>
    想來，落水之后的言行，都是在為裴鈞掩護(hù)……謝晏醉酒胡言亂語，是皇帝親手?jǐn)嗟陌?。只有他鬧大了，皇帝才礙于流言，不能再對任何皇子出手，少年裴鈞才安全。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一向深得帝后喜愛的小平安侯，那場落水后，就突然被皇帝厭棄冷淡，甚至處處苛待。

    天家薄情，先帝算是到了極致。

    那薄情之中的唯一一點(diǎn)令人可笑的心軟，是這原本要賜給裴鈞的毒酒，只會令他漸漸變得癡傻，而不奪命。

    原來他還知道，裴鈞是他的骨rou。

    -

    先帝薨逝后，裴鈞并不感到悲愴，所以他的一應(yīng)物件，裴鈞也都懶得緬懷，都一股腦地命人隨棺槨陪葬。

    而申紫垣說，可能有老鴉草的藥，而裴鈞未必敢動的地方——

    裴鈞立即叫來紀(jì)疏閑：“帶孤手諭，快馬加鞭去皇陵！去給孤找，所有藥瓶藥罐都找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藥給孤帶回來！”

    申紫垣開了開口，似乎有話要說。

    但裴鈞此時不太想與申紫垣多言，他只要想到這困擾他一生的苦楚，皆來自于當(dāng)年一句預(yù)言，心中便有無數(shù)戾火亟待噴發(fā)。他頭又開始疼了，疼得思緒都有些亂：“你也退下，去配延緩蟲毒發(fā)作的藥。在皇陵找到藥前，別讓孤看見你……孤現(xiàn)在不能殺你……”

    “殿下?！鄙曜显杂种埂?/br>
    裴鈞面色不虞：“滾。在孤反悔之前?！?/br>
    申紫垣垂下眼眸，離去了。

    -

    吩咐完一切，裴鈞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等待。

    他坐下來，覆上謝晏的手背。

    謝晏臉上發(fā)熱，但四肢卻很涼，需得裴鈞用雙手呵護(hù)著才有點(diǎn)血色。

    他跪坐在床前腳榻上，額頭抵著謝晏的手。

    輕輕喚他名字，不由又回憶起探花筵那時的事情……

    裴鈞當(dāng)初是為了遠(yuǎn)離朝堂，遠(yuǎn)離爭權(quán)奪勢的旋渦，才選擇遠(yuǎn)走北境從戎。

    此前他提及多次，父皇都擰著眉頭不肯應(yīng)允。直到殿試結(jié)束那晚，他在回自己宮殿的路上，聽到兩名宮女交談，似乎是在說打碎了皇帝喜愛的一方硯臺。

    兩人拍著胸脯后怕：“陛下今兒個是真高興啊，不僅沒有罰我們，方才六皇子趁機(jī)去討那套十二美人屏風(fēng)，陛下一高興，竟直接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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