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jiān)小食堂 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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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姜老頭的呵斥聲從后廚傳來:“六娘!我和桑娘早已跟你細細說過,確實只是切磋技藝,方子是桑娘教給我的!” 而朱氏罵到火氣上頭,顧不得還有孟桑在場,或是在大堂忙活的姜素,倏地轉(zhuǎn)身朝向后廚,嗓音愈發(fā)尖利。 “公爹您當(dāng)我朱六娘是個傻子嗎?我也問過,孟家根本不是什么世世代代為庖廚的人家,她阿耶也只是揚州府里尋常廚子,沒什么家學(xué)淵源?!?/br> “桑娘今年不過十七,與素素一般年歲,怎拿得出這么多食方?” “當(dāng)年,公爹您傷了舌頭,做的吃食不似原先那般絕妙,就此一蹶不振。而姜大郎也是不爭氣,學(xué)了多年手藝還不開竅,惹得食肆生意一日日慘淡。這些我朱六娘都能認,左右是自家人,能過日子就成。” “可公爹您也別忘了,當(dāng)年買下這間屋舍的銀錢里,大半都是從我嫁妝里出的。無論是您攢在手里、不愿拿出來的姜家食方,還是這食肆,都只能是素素的,誰也別想搶了去!” 朱氏叉著腰,嗓門大,語氣又兇,直讓離她最近的孟桑覺得腦門疼。 “嬸子!”孟桑捧著干凈碗碟起身,用盡全力喊住了朱氏繼續(xù)往下的勢頭。 朱氏頓住,似是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話太重,飛快地掃了一眼孟桑。隨后像是較上勁兒一般,她死死盯著孟桑的眼。 孟桑長長舒了一口氣,緩道:“幸得姜家阿翁、姜叔和嬸子收留,孟桑不是個不識趣、不知感恩圖報的人。” “嬸子安心,素素成婚是大事。我已尋到活計和住處,會在五日內(nèi)搬出的?!?/br> 聽了如此確切的話,朱氏一時沒了聲。她擰眉站了片刻后,留下一聲冷哼,自顧自去大堂陪姜素。 孟桑目送她離去,隨后捧著洗干凈的碗碟回后廚。 后廚里只有一位布衣老叟,正黑著臉坐在灶臺后頭。 正是好心收留孟桑的姜記食肆店主,名喚姜田,旁人大多喊他一聲姜老頭或是姜廚子。 此間有一方方正正的大灶臺,能同時起四口鍋。姜老頭掌火的灶上正熬著一鍋雞湯,“咕嘟咕嘟”從鍋蓋邊散出白氣。 約是聽見動靜,他撩開眼皮,瞇著眼望過來。 見是孟桑,姜老頭扭頭繼續(xù)盯著灶火:“半大一女郎,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br> 孟桑笑笑,將碗碟一一放好:“原先也與嬸子好生解釋過,奈何嬸子實在不信,那也當(dāng)真沒法子了。” “再者,我當(dāng)時來長安時身無分文、找不到活計,虧得您和嬸子收留,才有一隅容身之處,這些都是理應(yīng)還的恩情。如今造成不便,自也不好多留,合該到了離去的時候?!?/br> “也不瞞您,看嬸子這般一心為素素打算,我也有些想阿娘了……” 提起往事故人,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念及生死未卜的孟家夫婦,后廚頓時安靜下來。 聽說那是鋪天蓋地一般的沙暴,尋常人哪里活得下來?兇多吉少啊…… 良久,姜老頭長長呼出一口氣,狐疑地問:“你真找到了活計和住處?” 這老翁!年紀大了腦子卻不糊涂,心里頭清楚得很! 孟桑擱下鍋蓋,苦著臉道:“哪里這么容易?方才不過是讓嬸子安心,免得再起爭執(zhí)。長安酒樓食肆雖多,但幾乎不招女子為庖廚,只缺洗菜洗碗的幫工娘子,給的銀錢也不足以租下屋舍?!?/br> 姜老頭半晌沒說話,也不知是清楚其中的難處,還是由于孟桑交代得太老實,因為噎住。 良久,他才嘆道:“你先別管這事,且去做宋都知的吃食?!?/br> “都知”一詞是對名.妓的稱呼,她等會兒要為之送吃食的宋都知,便是平康坊南曲最為有名的妓.女之一,極擅詩文。 宋都知名揚長安,常被高官貴胄請入府中作陪,自是什么金貴東西都吃過。為她做的吃食不僅要色香味俱全,還得盡量是新鮮玩意,切中對方心意,這可不是什么好辦的差事。 孟桑是真得感謝上輩子喜歡研究美食的自己,以及萬能可靠的互聯(lián)網(wǎng)。前世身為社畜,只能每天用各式各樣的美食來撫慰身心,哪曉得日后會因為猝死而穿到古代,得以大展身手呢? 雖說身為皇太后的前輩拿了一個宮斗甜寵大女主劇本,但自己這個美食種田的休閑路子也很舒坦嘛。 不過,幸虧前輩沒穿得太早,使得這些新食材出現(xiàn)不過二十余年,大雍的廚子們尚且研究不出多少花樣,這才給了她一絲可乘之機。 幸哉,幸哉! 今日要為宋都知做的吃食,是后世常見的涼皮。 孟桑取來昨夜準(zhǔn)備好又已沉淀了一夜的洗面水,去廊下倒掉最上層的清水。她的手極穩(wěn),活兒做起來也細致,直至清水幾乎去干凈,盆地漸漸露出白色面漿后,方才收手。 隨后回到灶上,起鍋倒水。 “要什么火候?”灶后頭的姜老頭問了一聲。 孟桑笑道:“越旺越好,勞煩阿翁?!?/br> 待到鍋中水大火煮沸,再將方才的面漿攪勻,便可以開始蒸面皮了。 鑼鑼是她前些日子找匠人做的,底部平整,質(zhì)量上乘。雖說價錢貴了些,但宋都知出手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孟桑著實不心疼銀錢。 鑼內(nèi)刷油,倒上一勺面漿,先搖勻后放入沸水中燙過,隨后迅速拿起來繼續(xù)輕晃,再燙,直至底部面皮厚薄均勻后,便可放入鍋中,蓋好鍋蓋大火猛蒸。 蒸涼皮這一步并不難,除了細心之外便是耐心。不論是前世,還是來到這里,孟桑都沒少自己做過涼皮,因此動作極為嫻熟。 灶膛里,火燒得極旺,不多時便可先去鍋蓋,取出鑼鑼,放入涼水中起皮。 如此,一張透亮薄彈、帶著微微面香的皮兒便做好了,而之后要做的,是不斷重復(fù)蒸面皮這一步。 恰在這時,姜大郎拄著木拐,從后院慢慢走過來。他的腿腳經(jīng)過靜養(yǎng),已經(jīng)好了大半,近日常來后廚坐著燒火。 尋常廚子遇見了什么新奇吃食和做法,逮著機會便想學(xué)上一手。而姜大郎素來是個憨厚人,從來不會多探究別人的手藝,也總因為這個實誠性子被朱氏罵“木訥”。 他經(jīng)過孟桑身邊時,還歉聲為朱氏說了句對不住。隨后一步步挪到灶后,說是要幫忙燒火。 姜老頭沒說什么,讓開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到孟桑身邊。他僅看了一遍是如何蒸的涼皮,又問了一些其中關(guān)竅,便自然而然接過這活。 “你且去做別的?!崩项^篤定道。 相處兩月有余,一老一少經(jīng)常交流廚藝。孟桑曉得姜老頭是個什么性子,直接放手,自去準(zhǔn)備涼皮所用的胡瓜1、料水等物。 忙活到辰末巳初,孟桑將姜老頭備下的面皮切條,上面鋪好胡瓜絲、面筋粒等物,再澆一勺料水,只待辣椒油到位,便大功告成。 油并香料燒到guntang,打著圈兒澆在盛有粗細兩種辣椒粉與白芝麻的碗中,熱油與香料相遇的剎那間,激出大量沫子,而辣味并著各色香氣在空氣散開,不容抗拒地闖入鼻腔中。 趁著泡沒消,再打圈兒加入一小勺酢2,分批次倒入剩下的熱油,才得了一碗顏色紅亮、香氣逼人的辣椒油。 姜老頭不是頭一回見孟桑做辣椒油,仍然忍不住撫掌贊了一聲好! 而姜大郎沒從灶臺后頭出來,但也不禁附和:“桑娘此物做得極好,配上馎饦,忒香!” 孟桑翹起唇角,又快火炒了兩道時蔬,將幾道吃食與烏梅飲子逐一放入提盒之中,準(zhǔn)備給宋都知送去。 平康坊與宣陽坊相鄰,姜記食肆又臨近坊門,走過去并不遠。 穿過兩道坊門,沿著十字街走到南曲,看到一所匾額上寫有“宋七家”的四進大宅,便是到了宋都知所在之處。 門口,有一年紀不大的仆人來回踱步,瞧見孟桑來,便如同見著救命恩人一般,急匆匆迎上來。 “謝天謝地,孟小娘子總算來了!今日七娘起得早,問了幾回孟小娘子何時來,某正想著要不要去宣陽坊找您呢!” 說著,他伸手接過孟桑手里的食盒,如往常一般在前方引路。 宅子占地不小,從門口走到宋都知所住的獨棟小樓,還是有些腳程。沿途不怎么見著人,大多妓.子都在各自屋內(nèi)休息,想來未曾起身,屋外頭只有仆役婢子在做掃灑活計。 待上了二樓,推門就瞧見美人隨意挽著一頭青絲,身著輕薄紗衣,靠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打量行人。 正是宋都知,宋七娘。 因是聽見上樓的腳步聲,她懶散地扭頭看過來,見了孟桑與食盒,雙眼一亮,不過開口所言卻與吃食無關(guān)。 “小桑兒,我托人給你尋的活計有眉目了,就在國子監(jiān)食堂3,你要如何謝我?” 第3章 酥山 忽聞喜訊,孟桑眉眼彎彎:“趕巧,今日為了七娘備下一道新菜式。” “好你個滑頭,拿著我給的銀錢,如今卻想借此糊弄過去謝禮,”宋七娘攏了攏身上紗衣,信步走到食案邊坐下,柳葉眉高高揚起,“倘若不好吃,我可是不認的?!?/br> 仆人將菜品一一放在桌上后,便識趣地叉手行禮,安靜退下。 “必不會讓七娘失望,”孟桑將涼皮換到宋七娘跟前,又為彼此各倒了兩杯烏梅飲子,“七娘請用?!?/br> 炒時蔬是往常用慣了的,宋七娘看都不看一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未曾見過的涼皮上面。 底部的面皮白里透亮,被淡色的料酒包裹著,最上頭放了胡瓜絲、面筋、豆芽等,旁邊還擱著一碟辣椒油。 無須孟桑開口,宋七娘毫不猶豫地捏起小碟,往裝著涼皮的寬碗里一澆,再熟練拌勻。 碗中吃食逐漸被辣椒油染上一層紅,面皮油光滑亮,白芝麻點綴其間,再以胡瓜絲、豆芽相襯,光是看著便叫人食指大動。 宋七娘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面皮蒸的火候極好,帶著微微嚼勁,又不缺柔軟光滑。同時,面皮的麥香、紅油的濃郁辣香和一絲酸味在口中融為一體。 一般而言,辣椒油在天熱時吃著有些膩,但胡瓜絲與豆芽的清爽卻恰到好處地消減這一點,兩者相得益彰,入口只覺得爽快開胃。 宋七娘雙眼一亮,又吃了兩三筷,這才將筷子伸向散落其間的面筋。 黃色的面筋在攪拌均勻后,早已吸飽了湯汁,咬上一口,那令人回味無窮的湯汁便從擁擠的小孔中,爭先恐后蹦出來。 口感勁道,湯汁誘人,直讓宋七娘不停在盤中搜羅面筋粒,或是單獨吃,或是與面皮一起,各有各的滋味。 待涼皮配著兩道時蔬,好生解了一番饞意,又飲了一大口烏梅飲子,宋七娘這才意猶未盡地收手。 “可起了名?” 孟桑點頭:“喚作涼皮?!?/br> 宋七娘蹙眉:“口感微涼,面皮作底,‘涼皮’二字倒也適合,可總有些直白……” 對此,孟桑啞口無言,十分無奈。 本朝興詩文,但凡是識字的人都能吟上一首打油詩,于很多物件吃食上喜歡用些文雅名字。像是番茄炒蛋,明明在后世是無比尋常的家常菜,這里竟然還給了個“紅日浮金”的雅名。 雖然孟桑穿來后是從小娃兒長大,也被阿娘教導(dǎo)識字學(xué)文,但骨子里就缺了幾分才氣,懶得再起什么別名。 見宋七娘還在思索什么名字好,孟桑摸摸鼻子,趕緊提起小壺,給七娘的碗里滿上烏梅飲子,試圖轉(zhuǎn)移對方注意力。 “多用些飲子,特意在井水里頭冰過,喝來解膩?!?/br> 宋七娘哪里看不出孟桑的小心思,左右這一回用著著實暢快,便沒有揪著這滑頭不放。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喚仆人進來收了食盒。 待起了小爐煮茶,再端上兩盞茶湯,兩人才挪至窗邊小榻,轉(zhuǎn)而說起國子監(jiān)食堂的事來。 宋七娘飲上一口茶湯,緩道:“你也曉得,長安城里酒樓食肆雖多,但都不雇廚娘,多是找牙子買些婢子回去打下手。” “而國子監(jiān)是朝廷所設(shè),里頭的庖廚或雜役皆是雇來的人。年初,國子監(jiān)曾張貼告示,尋一名精于新式菜的庖廚,”宋七娘端起茶湯,抿了一口,眼波瀲滟,“恰好我有一位恩客任太學(xué)博士,前日便送了帖子,尋他相助?!?/br> 孟桑倒也曉得國子監(jiān)招人的事,疑惑道:“可據(jù)我所知,這告示三月就已撤下,應(yīng)是早就尋到合適人選了。” “的確尋到了,說是個久浸庖廚的女郎,但做出來的吃食并不如人意。前段時日,那女郎抵不住國子監(jiān)生的鄙棄,自行辭去?!?/br> 宋七娘眉眼帶笑:“這不就空出個地兒,恰好被你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