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別藏了，趕緊拿出來嘛！我們保證不會搶……”

    “咳咳，這位雜役，你看我都餓成這樣了，要不偷偷給我點？”

    “……”

    他們軟硬兼施、或求或鬧，而站在他們跟前的雜役們無動于衷，口徑一致：“孟師傅做的新吃食是蹴鞠賽的彩頭之一，前三可得，暫不會添到食單?！?/br>
    原本他們還會懼怕這些官員子弟，但自從孟師傅來了，他們就看透了這些監(jiān)生的本質(zhì)。

    不過是一群饞孟師傅手藝的貪吃郎君罷了！

    有一雜役敲了敲手邊的大盆，沖著快懟到他臉上的監(jiān)生，面露禮貌的假笑。

    “今日暮食有紅燒羊rou、油燜茭白、清炒山藥，另配素湯。不知郎君是用餐盤，還是用碗盤分開裝？可有什么不吃的？”

    聽到那句“暫不會添到食單”，大多數(shù)監(jiān)生的心都涼了，隨后才后知后覺回味起上一句。

    蹴鞠賽彩頭之一，只有前三才能嘗到？

    方才還悵然若失的眾人，倏地就來勁兒了，所有人臉上都掛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國子監(jiān)的蹴鞠賽，那可是不限隊伍數(shù)量、不限各學的。往年他們覺得這玩意踢起來黏黏糊糊的，一點也沒有騎著馬打球來的恣意，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懶得參與，甚至不想去觀賽。

    今年嘛……

    眾人飛快與身邊好友、同窗交換眼神，或是挑眉，或是眨眼，或是露出“賢弟你懂的”的笑容。

    據(jù)他們所知，直至明日下學，蹴鞠賽的報名才停止。

    看來，今年是不得不下場了。

    擠在最前頭的監(jiān)生，端著滿滿當當?shù)牟捅P，興致勃勃地走出長隊。他恨不得早點用完暮食，趕緊回齋舍去尋同窗組隊伍。

    而其余監(jiān)生，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有條不紊地領起暮食。

    翌日下學后，務本坊外一處食肆。

    “什么！你說今日突然增了三十多個隊伍報名？”

    田肅感到無比震驚，拍案而起。

    跟班苦笑：“對，我剛剛被博士喊去廨房一趟，正巧聽見了沈祭酒正在與謝司業(yè)、各學博士們緊急商討，要如何重新規(guī)劃比賽日程?！?/br>
    田肅整個人都傻眼了，只覺得原本已經(jīng)落入囊中的彩頭忽然飛走。

    這都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對手??！

    第51章 糖炒栗子

    蹴鞠賽開賽前一日。

    暮食時分，食堂內(nèi)卻不算太熱鬧，一眼看去幾乎都是生面孔。

    太學的劉監(jiān)生試探著邁入食堂，見此景后，不禁詫異：“怎得人這般少？”

    一旁桌案邊坐著的方臉監(jiān)生聽了，了然道：“這位監(jiān)生，你是頭一回來食堂吧？”

    劉監(jiān)生一聽，連忙走過去，略一叉手：“兄臺所言不錯，某是見許多監(jiān)生對食堂夸贊不已，故而想著來瞧瞧。只是不知為何來的監(jiān)生這般少，看著并不是他人口中那般受喜愛……”

    方臉監(jiān)生搖頭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因為會來食堂的那些監(jiān)生啊，大多數(shù)都因明日的蹴鞠賽而去cao.練了，得再過半個時辰才會來食堂。屆時，這食堂里到處都是人，熱鬧得很！”

    那人又嘆：“唉！可惜我不精蹴鞠，只能坐在這兒干瞧著了。”

    今年參與蹴鞠賽的隊伍數(shù)目暴增一事，劉監(jiān)生也是曉得的。就是得知了這些同窗皆為了彩頭之一的食堂吃食而參賽，他才終于生出興致來食堂，想要瞧個究竟。

    眼下聽了方臉監(jiān)生所言，劉監(jiān)生這才恍然大悟，不禁對食堂吃食的興趣更濃，同時又有些不解。

    “經(jīng)一整日課業(yè)，我等皆是疲憊不堪。緣何不是先用了暮食再去cao.練？”

    方臉監(jiān)生擺擺手：“孟廚娘說的，用完吃食后，不到半個時辰莫要去蹴鞠，否則易得急癥。還讓監(jiān)生們先去cao.練，食堂這幾日會重新安排吃食，暮食都會給他們留下。”

    劉監(jiān)生聞之頗覺稀奇，環(huán)顧四周：“一位廚娘，竟然懂得這些？那些監(jiān)生無一人有異議嗎？”

    “還有你面前裝飯食的盤子，我在外從未見過。對了，緣何是監(jiān)生自己歸還碗盤，不應是雜役來收？”

    方臉監(jiān)生笑了：“你不曉得，食堂能有如今之變化，皆因這位手藝精湛的孟師傅。哎呀，你不若先去領了吃食，咱們坐下細說！”

    “兄臺且稍等，我去去便來。”劉監(jiān)生笑著應聲，往打菜處去了。

    而被他們提及的孟桑，正在小院與魏詢、徐叔商議事情。三人面色都很嚴肅，便是一向笑瞇瞇的徐叔也不例外。

    孟桑嘆氣：“也怪我思慮不周，未曾想到監(jiān)生們會因辣條而紛紛參賽。如今，其他沒來過食堂的監(jiān)生聽聞此事，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食堂?！?/br>
    魏詢板著臉，但口吻尚算溫和：“這也怪不得你，誰能想到這出？況且，你已經(jīng)勸動參賽的監(jiān)生們先去cao.練蹴鞠，晚一個時辰來食堂用暮食，使得庖廚雜役們來得及準備，如此也算暫解一時之困局?！?/br>
    孟桑神色認真：“決出勝負之日，沈祭酒會當場將彩頭發(fā)給獲勝的頭三名隊伍。到那時，只怕會引來更多監(jiān)生?！?/br>
    “好在參賽隊伍太多，蹴鞠賽延長至三十日方才結(jié)束。咱們提早做準備，必然是來得及的。”

    “眼下難處有二，一為打菜人手不夠，二為餐盤不夠。前者，紀廚子他們手下的人可以再勻出兩組打菜的，趁著這個機會，或是魏叔對外找人，或是咱們?nèi)枂栍袥]有監(jiān)生愿意來以工換錢。至于后者……”

    孟桑望向左側(cè)的半百老人：“徐叔，民窯那邊如何？”

    徐叔點頭，語氣沉沉：“民窯那邊回了信，說模子保存完好，做起來倒也不難，會分批次將餐盤往國子監(jiān)運?！?/br>
    “那便好，”孟桑本已安下心，可挪動視線時，敏銳瞧見徐叔眉心帶著憂愁之色，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徐叔，是不是還有別的難事？”

    徐叔長嘆一聲：“不錯，確實另有難處，正想與你們說呢。半個時辰前，徐監(jiān)丞親自來告知我，這個月收上來的利息銀子不多，只有過往的半數(shù)?！?/br>
    換言之，國子監(jiān)賬上要沒錢了。

    聞言，孟桑和魏詢同時心下一沉。

    本朝各官衙的月料錢，皆是朝廷一次性撥下本錢，交由數(shù)位捉錢人去經(jīng)營，每月將約定好的利息銀子送到官衙。原本按照規(guī)矩，若是拿走五萬的本錢，每月便得交四千文的利息銀子。

    當今圣人仁慈，體恤百姓不易，便將利息銀子壓了一半。

    其余官衙的本錢大多在二百萬文錢，而國子監(jiān)特殊且人數(shù)眾多，斟酌之后，朝廷撥了六百萬文。

    徐叔郁郁道：“若按往常，一月能有三十萬文的利息銀子交還國子監(jiān)。哪怕是一千四百名監(jiān)生悉數(shù)來食堂用吃食，算上往日余下的銀錢，咱們也能勉力供得上朝食、暮食。”

    “哪成想，有兩三位捉錢人手底下的商隊接連出了事。其中一個占了大頭的，走的是西域生意，一月前在大漠里栽了個跟頭，血本無歸。致使這月收上來的利息銀子，不足十四萬，如今國子監(jiān)的公賬上只有二十一萬銀錢?！?/br>
    魏詢沉著臉：“那燒制餐盤之事，要不還是停一?！?/br>
    徐叔搖頭：“這倒是無妨，哪怕再燒一千只餐盤，也花不到七千錢。更何況這是必須要花出去的銀錢，沒了餐盤，咱們拿什么給監(jiān)生們裝吃食？”

    孟桑長呼一口氣：“我來改食單，將每日暮食的那道葷菜，改成小葷，或者大葷與小葷穿插著來。至于時蔬，也多改用價錢便宜些的?！?/br>
    她苦笑：“怕只怕，蹴鞠賽一過，每日涌進食堂的監(jiān)生至少要有一千名。即便咱們再怎么改食單，也架不住來的人太多，撐不到下個月收利息銀子?！?/br>
    “即便朝廷再撥下本錢，但依著規(guī)矩，這錢只能分出去給捉錢人，不能直接動用，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再者，食單受制于銀錢，縱使孟?？梢远嘧兓鴣?，但架不住食材單一。幾道菜式來回上，時日久了總會吃膩，必然會流失許多監(jiān)生。

    先前的努力，悉數(shù)白費。

    就在三人愁眉苦臉之時，沈道身邊的書吏來了小院。

    書吏叉手：“沈祭酒請孟廚娘去廨房商議事情?！?/br>
    孟桑三人面面相覷，彼此心里都有了猜測。

    沈祭酒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找孟桑，不是為了蹴鞠賽彩頭，便是為了月料錢的事。

    孟桑應了一聲，沒有耽擱工夫，立馬起身跟著書吏去往廨房。

    謝青章從廨房走出，未曾想到一拉開門卻望見了孟桑正跟著書吏朝著這兒走來。

    此處已是廨房所在小院的最里頭，監(jiān)丞、主簿、錄事共用西邊一間屋子，謝青章與盧司業(yè)的廨房在東邊，而沈道身為祭酒，獨占正中的一間屋子。

    走在孟桑前頭的書吏是平日跟在沈道身邊的，所以……是沈道因為月料錢的事兒尋她？

    沒等謝青章細想，孟桑二人已走到了跟前。

    謝青章與孟?；ハ嘁娺^禮。

    他們還沒說上話，沈道拉開廨房的門，從屋內(nèi)走出。

    沈道望見謝青章，笑道：“剛想親自去尋你，不曾想你們在這兒撞上了，都來我廨房說事吧?！?/br>
    片刻后，眾人在沈道的廨房內(nèi)坐定。

    沈道溫聲道：“此時尋你們來，是為了月料錢一事?！?/br>
    他一字一頓道：“今次我不欲再找朝廷取本錢?！?/br>
    孟桑和謝青章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貿(mào)然開口，都在等著沈道接下來的話。

    沈道沖著孟桑笑了：“承包一事，我也是聽孟師傅說的，不若仍由你來講？”

    聞言，孟桑有些詫異，卻還是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說起承包制，心中隱約有了猜測。

    沈祭酒不會是想直接在國子監(jiān)推行承包制吧？

    孟桑向謝青章說清楚了何為承包、如何承包等等細處后，末了，對著沈道慚愧一笑。

    “沈祭酒，此舉雖然可以變出為入，但也有許多致命的短處。譬如是否有人監(jiān)管，譬如承包之人做吃食是否偷工減料，譬如吃食定價是否合理，譬如照顧不到家境貧寒的監(jiān)生……兒這些日子也細細想過，覺著將承包制全盤拿到國子監(jiān)用，并不妥當。”

    謝青章聽完，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而開口：“雖還有很多不足，但其本質(zhì)仍然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也并非全然沒有可取之處?！?/br>
    “私以為，這比捉錢更有利于民生?！?/br>
    “不錯，”沈道頷首，斂了笑意，顯出幾分高官的氣勢，“捉錢之制，原是為了供應各處官衙的公廨錢，從而出現(xiàn)的付本收利之制。然而究其根本，富戶既免其徭，貧戶則受其弊，實乃盤剝百姓之舉?！?

    “雖然圣上已經(jīng)削減一半的利息銀子，但是民間貧農(nóng)仍有二倍、四倍乃至十倍歸還銀錢給捉錢人的。甚至借債者本人雖死，則子孫代償；子孫已無，則由親戚旁支代償；宗族已亡，則保人代償……最終被逼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謝青章輕嘆一聲：“從國庫散入民間的本錢越多，就會有越多的貧戶被牽扯進無窮無盡的還利之事，自此不得解脫?！?/br>
    沈道頷首：“圣人早就有意取締捉錢，只是一直苦于沒有更好的法子。國庫尚算充裕，卻也養(yǎng)不起這么多的官員和監(jiān)生?！?/br>
    “而承包之制雖有諸多問題有待解決，但終歸是有法子能約束，且不涉及百姓。以此來解決公廨吃用，比之捉錢之制，實是一樁善舉?！?/br>
    沈道面向孟桑，目光溫和：“我欲在朝會進言，提及先在國子監(jiān)施行承包制一事?！?/br>
    “取締捉錢一事，牽涉甚廣，動了許多人的錢袋子。不過你放心，修遠是可信之人，老叟亦會管住嘴，絕不讓任何歹人知曉此事是你出的注意，免得讓你身陷險境?！?/br>
    孟桑聽到這兒，心中百感交集，呼出一口郁氣，緩聲道：“兒以為，即便在國子監(jiān)里施行承包制，也不能完全取締原本的食堂?！?/br>
    “監(jiān)內(nèi)尚有許多家境貧寒的監(jiān)生，應付筆墨紙硯已是不易，并沒有多余銀錢來購置吃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