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最后取出的兩盤吃食，惹來一眾官員的視線。

    粗略一瞧，盤中吃食狀似小山，整體呈現(xiàn)淡褐色，頂部疊著一層翠綠色的芫荽與一只淺黃色的團(tuán)子，有蝦米與榨菜散落其間。等再細(xì)細(xì)看去，才發(fā)覺底下的小山與團(tuán)子，竟然都是由細(xì)絲組成。

    兩只盤中所裝的吃食并無區(qū)別，謝青章將它們分開擺放，好讓桌案上所有人都能夾到，然后才去收拾食盒。

    末了，他坐下，忽而問：“薛副端還未來？”

    王離抓著手邊的雞蛋灌餅，搖頭道：“不曉得，我今日未在國子監(jiān)外瞧見他。許是家中有什么事，耽擱了吧？”

    謝青章沉吟：“那我們就先……”

    話音未落，薛父一手抓著雜糧煎餅，急匆匆從屋外走進(jìn)來，趕到這處桌案，氣喘吁吁地與眾人見完禮，口中連連道：“家中二郎起遲，去國子監(jiān)買吃食耽擱了些工夫。讓諸位久等，是薛某的不是?！?/br>
    謝瓊與冷寺卿等人紛紛出聲，溫聲安慰他一番。

    眾人再度落座，拿起木筷，不約而同地對準(zhǔn)兩盤吃食。

    王離上道一些，還記得大聲問一句：“修遠(yuǎn)，這吃食喚什么名字？”

    謝青章面色自若：“是百味食肆在十日后推出的新吃食，名為燙干絲?！?/br>
    桌案上其余人聽了，很是配合地附和。

    “哦——原來叫燙干絲??！”

    “方才說是幾日后的新吃食來著？”

    “十日后！”

    屋內(nèi)其余官員：“……”

    謝謝，倒也不必這般大聲。

    他們的耳朵沒聾！

    第72章 燙干絲（二）

    謝青章等人一唱一和，好生宣揚(yáng)了一番燙干絲與百味食肆的名頭，然后才專心對付起眼前的吃食。

    用公筷將盤中的各色食材扒拉開，再把它們攪拌均勻，眾人方才開吃。

    做這道菜式，得將方方正正的白豆干片出薄薄的片狀，隨后將其切成半長的細(xì)絲。

    有追求刀工者，會嚴(yán)格將白豆干片得薄厚均勻、切得粗細(xì)一致；也有不那么“講究”的，就喜歡粗細(xì)不一的口感，做時不會太注意。這兩者各有各的說道，各有各的滋味，端就看食客與庖廚的喜好。

    而做眼前這兩盤燙干絲的庖廚，顯然是一位講究人，潔白的干絲是一種粗細(xì)，而嫩黃色的姜絲又是另一種粗細(xì)。兩者都沾上了褐色醬汁，在盤中相互纏繞，而翠綠的芫荽、橙紅色的蝦米點綴其中，讓這道菜式瞧著亮眼許多。

    謝青章夾了一筷子，特意按照孟桑的囑咐，將夾起的干絲在盤底的醬汁中浸了兩下，方才送入口中。

    被沸水燙過三遍的干絲，配上咸淡適宜的特制醬汁，吃不出一絲一毫的豆腥味。添加各色輔料熬制的醬汁，有些恰到好處的咸香，吃多了也不覺得齁。

    干絲是柔軟的，但吃著卻暗藏著些許韌勁，嘗著絲絲分明。而摻雜其中的姜絲是有些硬的，嚼著脆生生的，攜著微微的辛辣滋味，頓時豐富了口感。

    隨著這些食材被越嚼越碎，豆干的醇香漸漸變濃，經(jīng)過特制醬汁的襯托，吃著越發(fā)可口。

    謝青章是不介意連著姜絲一起吃的，而一旁的湯賀卻一直不怎么喜歡生姜的味道，所以每夾一筷子燙干絲，都要在碗里扒拉許久，將所有細(xì)細(xì)的姜絲都挑到一邊，然后才放心地品嘗美味。

    謝家父子攏共就四只手，食盒也就只有這么大，能從府中帶過來的吃食有限，故而上回便談妥了，只帶他們父子、冷寺卿與湯賀的分量。

    王離等人能嘗到新吃食，心中已是無比歡喜，自然不會多說什么。其中，王離和薛父慣常是去國子監(jiān)買朝食，而葉簡喝的是待漏院供應(yīng)的粥品。

    薛父瞥見葉簡面前的粥碗，不禁問道：“葉侍郎，左右我每日都會去國子監(jiān)，讓我家三郎去買百味食肆的朝食。不若以后每逢朝參日，都幫你帶一份？”

    聞言，葉簡眼底閃過一絲揶揄，面上倒還算正經(jīng)，笑著擺手，壓低聲音道：“無妨，我已有人相助，就不麻煩薛副端了?！?/br>
    不過，即便他家阿柏不幫忙，他也不會勞煩薛父幫忙的。

    畢竟，那薛三郎將吃食的價錢翻了一倍不止，他手里頭的私房錢可經(jīng)不住折騰。

    這種天大的福氣，還是讓薛副端自個兒受著罷！

    就是不曉得，待到東窗事發(fā)的那一日，薛家三郎的屁股可還保得?。?/br>
    葉簡的唇角越發(fā)向上揚(yáng)起，面上笑意越發(fā)燦爛。若是有刑部的人在此，必然會忍不住打個寒顫，人人自危，并且為那個被葉侍郎算計的人深表同情。

    可惜，薛父與葉簡打得交道不多，沒瞧出對方眼底的“不懷好意”，只說了一句“那便好”，然后專心啃煎餅、吃干絲了。

    他們七人吃得津津有味，卻苦了周遭的一眾官員。

    大多數(shù)人都眼熱地瞄著那張桌案上的各色吃食，只恨自己拉不下面子，沒法湊上去嘗一兩口。

    其中卻有兩人不大一樣，分別是吃完雞蛋灌餅的田尚書，以及品嘗過雜糧煎餅的易寺卿。此二人坐在一處，因著腹中半飽，且饞意得到緩解，故而不像其他人那般的難熬。

    他們聽著周邊的竊竊私語，相視一笑，坦然自若地說起朝事來。

    而坐在他們不遠(yuǎn)處的葉懷信，本對葉簡的舉止、其余官員的躁動而不滿，面沉如水。一偏頭，他就瞧見田尚書二人淡定地談著事，看上去一點也不為百味食肆的吃食所困。

    見此，葉懷信的面色稍緩，喜怒不辨地掃了一眼正在說笑的葉簡、謝青章等人，隨后端起面前溫?zé)岬奶鹬?，面無表情地喝上一口。

    這粥里頭添了牛乳和糖，喝著甜津津的，而葉懷信卻不為所動，仿佛只是在喝著白水。

    同一時分，食堂里頭已經(jīng)熱鬧起來。

    眾位監(jiān)生陸續(xù)從各坊回到國子監(jiān)，他們一回來，就直奔食堂，各自尋覓吃食。

    今日食堂這邊推出了新的朝食——米線，共有清湯、三鮮、酸湯三種風(fēng)味。另外還配有不同的澆頭，炸醬、辣rou丁、燙時蔬、花生米……各種口味都有，皆看監(jiān)生自個兒怎么挑。

    中央灶臺處，文廚子與孟桑各自守著一口鍋，正在燙著米線。

    食堂里的鍋都挺大的，一次可以燙好幾份的米線。待到這些米線燙熟，孟桑就會一邊將它們撈到不同碗中，一邊問著監(jiān)生的口味，依著他們所言來從桶中舀出所需的底湯、添上不同的澆頭。

    田肅排得是孟桑負(fù)責(zé)的那一列，臨到了跟前，他糾結(jié)許久，還是吞吞吐吐地問道：“孟師傅，這米線太吸引人了。若是監(jiān)生們都來領(lǐng)米線，那百味食肆那邊會不會虧錢呀……”

    乍聞此言，孟桑笑吟吟道：“總歸要給食堂這邊添些新吃食的。”

    她隨口道：“倘若田監(jiān)生心懷不忍，日后可以多關(guān)照著些百味食肆的生意?！?/br>
    田肅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這有什么難的？包在我身上！”

    孟桑眉眼彎彎，問過田小肥羊所喜愛的口味，然后做好對應(yīng)的米線遞過去，又笑著迎上排在后頭的薛恒與許平。

    忙碌半天，孟桑這才將位置讓給幫工，抱著一杯熱水去到葉柏對面坐下，柔聲細(xì)語地與小郎君說話。

    此時，葉柏已經(jīng)將碗中的米線悉數(shù)吃完，正小口咬著煎到金黃的雞蛋吃，進(jìn)食速度極慢。

    孟桑瞥見他臉上滿滿的嫌棄，不由失笑，故意板起臉：“不許挑食，得把煎蛋都吃了。記得多嚼幾下再咽，否則會傷身子?！?/br>
    葉柏嘴里有吃食，不便開口說話，就很是不滿地“哼”了一聲。那高高揚(yáng)起的語調(diào)，足以見小郎君有多么討厭雞蛋。

    見此，孟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嘿！小表弟這脾性還挺大，以往真是沒瞧出來?。?/br>
    孟桑笑著輕輕瞪他一眼，到底沒多說什么。

    畢竟，葉柏面上雖不滿，但仍然很努力地在啃著雞蛋。可見他骨子里，還是那個乖巧又聽話的小郎君。

    待到將所有雞蛋都吃完并且咽下去后，葉柏苦著臉，忙不迭喝了一大口米線的底湯，方才擱下碗，矜持地朝著孟桑道：“我吃完了?！?/br>
    “嗯，”孟桑莞爾一笑，站起身來，“你先去送碗，再跟我去后廚漱口?！?/br>
    葉柏乖乖點頭，用手腕吊著書袋，雙手捧起寬碗，自覺地去到門口。他先把碗中剩余的湯汁倒入潲水桶中，然后將空碗輕輕放入木桶中，最后才走向孟桑。

    他這一整套步驟做下來，看著極為流暢自然。

    叫旁邊手腳有些粗魯?shù)谋O(jiān)生見了，不由自慚形穢，跟著一起放輕手中動作。

    孟桑帶著葉柏進(jìn)了后廚，用干凈杯子接了鍋中溫著的熱水，又摻了些涼白開。

    兩人去到后頭小院，小郎君一絲不茍地漱口，而孟桑笑瞇瞇地半蹲著，立在一旁盯著他看。

    葉柏吐出漱口水，掏出帕子擦拭唇邊。他看著孟桑含笑的杏眼，無端想起了自家阿耶說過的“好好把關(guān)”一事，動作一頓。

    其實，他倒不是真要幫桑桑把關(guān)，畢竟謝司業(yè)的人品、脾性都是極好的，完全挑不出錯處。

    他在猶豫的是，自個兒曉得了謝司業(yè)的心意，卻一直幫對方瞞著孟?！?/br>
    孟桑察覺到異樣，挑眉問：“怎么了？”

    聞言，葉柏眨了眨圓眼，猶豫幾番，又打量了一番空蕩蕩的四周，仍舊小聲道：“桑桑，我一直瞞著你一個秘密。如今想來，只覺得非常愧對你的信任?！?/br>
    孟桑蹙眉，心思轉(zhuǎn)了好幾圈，但實在沒猜出是什么秘密。

    難道是葉簡與他說了自己的身世？

    不對，葉簡是一諾千金的性子，必然不會輕易說出此事。所以，葉柏是有什么旁的事瞞著她？

    但話說回來，身世一事也算是她瞞著葉柏的秘密。小表弟待人以誠，而她著實不如對方光明磊落。

    故而真要說起來，在身世這樁事上，是她愧對了葉柏的信任。

    孟桑的目光飄忽了一瞬，眼中浮現(xiàn)出糾結(jié)與掙扎。她看著葉柏滿是愧疚與自責(zé)的目光，自個兒心里頭也空落落的。

    終于，孟桑下定決心，也壓低了聲音：“其實我也有秘密瞞著你?！?/br>
    葉柏一愣，微微睜大雙眼，疑惑又茫然地“啊”了一聲。

    見他這副懵懂模樣，孟桑忽然就覺得自己的顧慮都算不得什么。

    阿柏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即便曉得她的身世，定然也會與葉簡一般守口如瓶，那自己又何必一直瞞著對方呢？

    若是坦白了身世，她以后就更能名正言順地對葉柏好，不必再找其他借口。就好比之后帶著葉柏用朝食、暮食，小郎君不必再因白吃白喝而心生不安，可以將算賬本的工夫余出來，多睡會兒覺，又或者去玩耍、看書。

    無論處于哪種考量，將身世告訴葉柏后，只會有利無害。

    孟桑笑了，眨眼道：“這樣吧，咱們都辜負(fù)了對方的信任，都做了不對的事。那就公平一些，一起將秘密說出來好了?！?/br>
    葉柏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好！”

    聽了這一聲，孟桑略微調(diào)整了一番姿勢，讓自己能與葉柏的視線完全齊平，然后舉起右手，豎起三根手指頭，邊數(shù)數(shù)邊放下手指。

    “三……”

    葉柏抿唇，飛快組織好要說的話。

    “二……”

    孟桑眼中含著笑意，默默猜想小郎君待會兒會有多驚訝。

    “一?！?/br>
    二人大眼瞪小眼，同時張開口，說出各自壓在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