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懶散地坐著，捏了了一小塊梨子糕在玄鳳嘴邊晃來晃去。

    青靄見他心情大好，問道：“那戎人已經(jīng)收拾妥當了，陛下今日可要見他？”

    那戎人剛被送來時渾身是傷，被折騰得極其狼狽，青靄知是皇帝命人送來的，自然對其細心。

    李成綺點了點頭，將梨子糕送入玄鳳口中。

    不多時，那戎人被帶來，他換了件宮中侍從常穿的袍服，兩只手腕上都纏著內(nèi)里裹藥的棉紗布，臉上雖透著幾分血氣，卻仍然白得近乎于透明。

    他生得十分好，不同于李成綺見過任何一個驍勇矯健的戎人，這青年面容漂亮柔弱得像是水中的精怪一樣，眼睛幽藍幽藍，仿佛盛著一片海。

    他身份不明，身后跟著兩個持刀的護衛(wèi)，若他稍有異動，便會被立刻斬殺。

    青靄躬身道：“陛下，奴已經(jīng)問好了，這戎人叫滿空來，是虛連赫部人，部族覆滅后被輾轉(zhuǎn)賣了數(shù)個地方，原本已在邊外安穩(wěn)下來，上個月突然有官兵闖入了他家，將他捆來京中。”

    名為滿空來的青年在聽到青靄說部族覆滅后眼神黯然，面頰愈發(fā)慘白。

    虛連赫部？李成綺回憶了一下。

    這名字太久遠了，當年西境部落眾多，相攻劫掠，若非sao擾邊疆，李成綺根本不會去管。

    虛連赫部就是西境二十九部之一，李成綺對這個不大不小的部落有印象倒不是因為此部強盛，而是先前他接到了西境守軍急遞，昆悅部不用十數(shù)日便攻下虛連赫部，士氣高昂，此刻對邊疆虎視眈眈。

    昆悅部萬俟瀾也算一代英主，若非李成綺干預(yù)，當年或可統(tǒng)一半個西境。

    彼時李昭改革軍制不過數(shù)年，他絕不允許邊境再出現(xiàn)一個強大的帝國，何況是一個對周朝有野心的帝國。

    “他會寫字？”李成綺問。

    青靄道：“是。據(jù)他所寫，他身上有高祖時嫁到西境宗室公主的媵侍血脈，父親亦是周人?！?/br>
    “那幾個……”李成綺一頓，沒再問下去，那幾個小吏大約已經(jīng)在刑部了，他要是想知道這幾人說了什么，就只能去問謝明月。

    “過來?！崩畛删_道。

    青靄就站在他三步之外的地方，他一愣，而后朝滿空來看去。

    滿空來像是被針扎了那樣嘴唇顫了顫，他余光看了圈華貴卻莊重得讓人窒息的長樂宮正殿，上前幾步，跪倒在李成綺面前，以額頭貼地，瑟瑟發(fā)抖。

    少年帝王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他道：“抬起頭?！?/br>
    滿空來顫抖地抬起頭。

    那雙眼睛里滿是恐懼與無措。

    他身上的傷剛剛開始愈合，高燒和疼痛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如在爐火，又似在冰窟，他這一路受了太多磋磨，怎敢反抗面前這個不用一語便能救他，也能殺他的、整個周朝最最尊貴的人？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影著李成綺的臉。

    李成綺以二指點額，似乎在回憶一般，“孤聽說，萬俟瀾就有一雙藍眼?！?/br>
    實在可惜，萬俟瀾死的太早，李成綺沒看見。

    滿空來顫得更厲害了。

    若真如他所說，他是虛連赫部人，應(yīng)該十分懼怕厭憎萬俟瀾。

    西境崇狼，有藍眼者會被當成狼神后裔，萬俟瀾生父出身極低，能取寵于上代首領(lǐng)，除了他母親尊貴的身份外，便是因為這雙遺傳母親的藍眼。

    萬俟瀾野心勃勃，勇武善戰(zhàn)，西境諸部都流傳著他是狼神之子的傳說，心中敬畏，在萬俟瀾發(fā)兵時甚至因恐懼神明降罰，不戰(zhàn)而降。

    這樣的眼睛，諸部寥寥無幾，少之又少。

    李成綺道：“給他在宮中尋個差事?！?/br>
    青靄道：“是?！?/br>
    他心中不解，但絕不會去質(zhì)疑李成綺的命令。

    “再，”少年皇帝沉吟道：“給他找個教讀書寫字的先生?！?/br>
    一宮人帶著滿空來出去。

    殿外的陽光太好，太刺目了。

    滿空來像是沒想到今日之事被以如此簡單寬和的方式了結(jié)了，他站在久違的陽光下，似乎被陽光灼得眼睛都疼了，他閉上眼，眼淚撲簌落下。

    長樂宮內(nèi)，李成綺靠著椅子，忽然開口道：“備輦，去長寧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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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李成綺心情不大好。

    任誰冒著暑熱從長樂宮到長寧殿心情都不會太好, 況且——謝明月不在。

    謝明月竟然不在。

    但謝明月不在長寧殿才應(yīng)該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少帝年幼, 難以主事, 謝明月才會在宮中處理公務(wù)。

    李成綺若有所思，幾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已足夠讓他適應(yīng)謝明月在宮中，反而因他不在而頗感驚訝。

    長寧殿正殿中值守官員如常忙碌, 李成綺示意不必打擾, 徑直走到后殿去。

    后殿殿門緊閉, 見皇帝來了, 忙有宮人為李成綺開門。

    李成綺踏入。

    謝明月不在，今日要看的文書自然都在謝府, 桌案收拾得干凈，筆墨紙硯規(guī)規(guī)矩矩分門別類地擺著，單調(diào)整潔而無趣……嗯？

    李成綺走到案前, 拿起案上這只圓頭圓腦的筆擱，顏色是暖洋洋的橘黃, 腦圓嘴大, 正做著猛虎咆哮的姿態(tài), 可惜這小東西過于圓潤了，張著大嘴自以為很兇, 實際上卻一點都不嚇人，不像老虎，反倒像是一只大貓。

    筆擱以陶瓷制, 用料并不十分精細, 邊角有些粗糙。

    李成綺看了眼底, 下面并沒有落任何款。

    這不是宮中的東西。

    李成綺腦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可怕的猜測, 這不會是，謝明月自己拿來的吧？

    他揉了揉虎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成綺心說。

    這小玩意大約是謝澈帶過來的。

    他將筆擱放回原位，又將筆擱上的筆放上去。

    筆是再普通不過的竹管筆，只是尾端有一二凹痕，仿佛是用牙咬出來的。

    這房中沒什么可看的東西，不過存著些經(jīng)年的奏折和文書，李成綺頓覺無趣，走了出去。

    若無事務(wù)，其實在宮里呆著是件很無聊的事情，長日漫漫，打發(fā)時間的事情也不過幾樣罷了。

    李成綺慢悠悠地踱進畫房。

    畫房宮人久不見皇帝，迎接時難免有些慌亂。

    李成綺悠悠閑閑地抬頭看畫。

    畫房中名家作品如云，李言隱的畫掛在其中竟一點都不遜色，李言隱尤擅山水，望之使人如臨其境，似空山鳥語，蟬鳴靜林便在眼前。

    李成綺輕輕嘆了口氣，將身邊如履薄冰陪著他的宮人嚇了一跳，差點跪下。

    宮中人都說新帝不比先帝寬和，動輒打罵，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無防備地乍見這小皇帝，心里忐忑不安，怕的要命，還要擠出笑容陪著，現(xiàn)在聽李成綺一聲嘆息，深恐他有什么不滿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隱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雖然他現(xiàn)在名字也在史書上，但于山水一門登峰造極的大家大約比過大于功，一生無甚建樹工業(yè)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綺往里走。

    李言隱在位時，畫房光景盛極，其中不乏大家伴駕，畫房宮人的地位也遠勝于其他宮人，只要能與畫房內(nèi)地位高些的宮人有所關(guān)聯(lián)，那便等同于有了能直達天聽的能力，李言隱實在不愿意上朝時，朝臣只能賄賂畫房宮人，委婉勸諫皇帝。

    連皇后崔桃奚都見不到的皇帝，畫房宮人卻能輕易日日得見。

    所以之后崔桃奚很厭煩畫房李成綺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隱死了之后把這個地方燒了。

    李成綺輕車熟路地從匣子里翻出個精致的匣子。

    他沒有讓人接手的意思，宮人便不敢動。

    打開匣子，內(nèi)有發(fā)黃的畫紙數(shù)十張。

    李成綺隨手拿出一張，畫上所繪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梔子花簪子，他繼續(xù)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樣式都極清麗脫俗，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美則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樣子。

    李成綺不得不承認，李言隱畫得比他強上太多。

    李言隱什么都會做，唯獨不會做個好皇帝。

    當年崔愬或許就是看重了這一點，才會力保李言隱為帝。

    李成綺放下畫稿，更覺萬分索然。

    這地方?jīng)]登基時常來，因為李言隱要他過來寫字畫畫，他登基后，十幾年不來幾次，偶爾幾次還是來找?guī)追Q心如意的字畫掛到自己書房去。

    李成綺將畫紙往匣子里一扔，轉(zhuǎn)身離開。

    宮人們頓覺如釋重負，齊聲道：“恭送陛下。”

    青靄站在輦車旁，恭順地垂首。

    李成綺按了按眉心，“回長樂宮?！?/br>
    待至長樂宮，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經(jīng)送來了，李成綺說的籠統(tǒng)，府庫官員不解皇帝用意，干脆開了庫房，將名貴木料都送了來，每樣都削成七寸長三寸寬兩寸厚的木條，按照李成綺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齊齊堆了半張桌子。

    李成綺隨手拿起一塊顏色發(fā)褐的，木頭遇熱隱隱發(fā)出香氣，有點像檀木，卻又有不同之處。

    李成綺坐到桌前，與玄鳳烏溜溜的眼睛對視。

    玄鳳見到李成綺下意識炸毛，已經(jīng)做好了啄他數(shù)口的準備，不曾想李成綺的手比往日老實得多，竟沒有動它的意思，一時緩緩放松下來，自顧自地去喝水。

    李成綺想了想，把給玄鳳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鳳眼睜睜地看著這只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