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洛繆著急地解釋，忽然想到什么，連忙補充道：“噢，他還是一位精靈，光之精靈。您知道的，精靈們由最純粹的元素凝聚而成，他們是諸多神明最寵愛的種族……他們就是神跡本身?！?/br>
    塞壬的眼睫眨了眨。

    他坐了起來，如雪潔白的發(fā)絲從蒼白的臉頰旁邊垂落。這個動作讓他的喘息變得有些急促——他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一種十分虛弱的地步了。

    “……光精靈？”

    精靈是大陸上最為強大的生靈之一，然而在災難降下的第一年，他們便隱入了無人知曉之境，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里。在世間的精靈，他只知道一位。

    光明圣子阿波羅。

    在走投無路的信徒們被教會拋棄、在災難中沒能得到神明的憐憫之后，那些喪失理智的人們將他扯下祭壇。那位圣子從前是精靈族中最為尊貴的一位，后來卻是唯一淪落在世間的精靈。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說他已經(jīng)被惡魔吞噬，也有人說他被貴族們買去，肆意虐待□□。

    塞壬見過那位精靈一面，那是一次重病，島上的牧師對他的病情束手無策，父親將他帶上馬車，連夜帶著他去光明之城。

    他對這位精靈的印象頗深。冷淡與狂熱在他的身上完美結合，那是一位狂教徒，是毫無理智的極端信仰者。

    “如果光明神在他面前殺死一個人，然后告訴他，這個人是被他殺害的，”塞壬曾經(jīng)這么對他的朋友感嘆，“那個精靈會毫不猶豫地相信神明的話。不可思議吧？世上竟有這樣的生靈?！?/br>
    “……如果是阿波羅，”他咳嗽一聲，喃喃道，“那或許……”

    “——塞壬大人！”

    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來，有人在他的住所外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塞壬頓了頓，告訴巴塞洛繆：“我是應該去那里看看?！?/br>
    “反正我也沒剩下幾天時光了?！彼⑿ζ饋?，眨了眨一只眼睛，“如果遇到了能夠醫(yī)治我的牧師，那真是太賺了?！?/br>
    這就是要去的意思了，巴塞洛繆激動地連連點頭，轉身就去準備出行的車輛。

    而塞壬下了床，扶著墻壁，走到了門邊。

    他推開門，刺眼的陽光照在他扶著門框的手指上，鼓起的白色脈絡在幾乎透明的皮膚下突兀而顯眼。來的人是艾琳，一位氣息十分好聞的人類。

    不過她此時眼睛通紅，鼻頭也是紅通通的。塞壬恍然想起，前不久島嶼上又出現(xiàn)了魔物，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艾琳的母親。

    塞壬臉上的笑意收斂起來，嘆了口氣，有些抱歉地注視著她：“艾琳，你回來了?！?/br>
    聽到這句話之后，艾琳的眼睛再一次變得有些酸楚。

    母親成為了魔物，這是誰都預料不到的事情，也不是任何人的責任。她的痛苦與難過壓抑在心里，只能借著其他東西發(fā)泄。

    “塞壬大人，有人偷走了我的物資。”這句話像是從咬緊的齒關中硬生生擠出來的，“盧克、本尼、鮑勃——他們在我走的時候，搬空了我的屋子。”

    塞壬微微一怔。

    盧克、本尼、鮑勃——這也是三個十分耳熟的名字，塞壬從街道上走過的時候，偶爾會碰見他們蹲在街口，優(yōu)哉游哉地吹口哨。他們看見他過來，會站起來，笑嘻嘻地對他問好。

    真是三只任性搗蛋的人類啊，塞壬心中有些無可奈何，又覺得有幾分有趣。

    不過他知道，人類之間彼此搶食的模樣雖然好玩可愛，但也得注意安慰安慰被欺負的那一個人類才行。否則被欺負的孩子就會覺得自己被冷待，在島上鬧出更大的事兒來。

    “可憐的孩子，我會為你好好說一說他們的。”塞壬說道，安撫般拍了拍少女的頭頂，“不用擔心，我這里還有許多物資。跟我來吧，你需要什么，都可以拿回去?！?/br>
    他將門推開，側過身，等待著艾琳進來，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片刻后塞壬微微側了側頭，看著呆呆站在那里的人類，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艾琳，”他問道，“怎么了嗎？”

    第46章

    艾琳愣住了。

    這與她想象中的反應天差地別, 她遲疑片刻，認為塞壬大人或許是誤解了她的來意。

    “多謝您的好意，塞壬大人, 但我來到這里, 并不是想要索求您的物資?！彼B忙解釋，“我只是想要您幫助我, 給我一個……”

    給我一個公道。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艾琳忽然注意到了塞壬大人的神色。他站在那里，耐心地傾聽著, 蒼白的眉眼間縈繞著淺淺的笑意。

    面對人類的時候，塞壬大人的臉上總是會帶著溫柔的笑。此時他也這么笑著，與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沒有不同。

    艾琳的聲音逐漸減弱，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早就知道這座島嶼上存在著好吃懶做、偷盜成性的人, 也早知道塞壬大人仁慈, 不曾將那些人趕出島嶼。所以她才請了那些孩童，為她看守她的財產(chǎn)。

    但如今她成為了受害者, 她才發(fā)覺，那似乎并非仁慈。在塞壬大人的眼中, 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懲戒的事。

    那些小偷從來不曾收斂他們的行為, 因為他們從來不會受到什么嚴重的懲罰。

    她站在那里，茫然從心底升起，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又該做些什么。就算她直白地開口請求塞壬大人懲戒那些小偷，他會這么做嗎？不, 他不會的。

    他或許還會認為她太過任性, 不肯原諒自己的同伴——那些可愛的、調(diào)皮的人類。

    “艾琳, 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塞壬大人關心道，“這一次出去太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我之后……”

    他還說了些什么，艾琳已經(jīng)聽不到了。她幾乎是倉促地轉身就走，像是籠罩著島上生活的那一層氣泡被驟然戳穿，泛著海腥氣的泡沫猝不及防地擠滿了她的鼻腔。

    她覺得有些難以呼吸，腦海像是撕裂成了兩半。

    艾琳一直認為，留月島的塞壬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領主。看吧，大人自己站都站不穩(wěn)，卻還在關心她的身體。整個克塔西大陸中還有哪位領主會這么在意自己的子民？

    可是……可是——

    艾琳飛奔著跑回家里。她想要先為母親治病，不舍得先用物資治療自己的腿。于是她只能與以往一樣一瘸一拐地奔跑，在經(jīng)過街道拐角的時候，她的目光與幾個人的視線撞上。

    是那些偷走她的東西的人們，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之意，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嬉皮笑臉地看著她。

    “哎呀，是艾琳?！?/br>
    “艾琳回來啦？真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呢?！?/br>
    “艾琳，你這腿看上去更嚴重了啊，怎么跑步的時候像只海鴨子一樣？”

    “……”

    艾琳死死地咬住下唇，她好想上前去，狠狠地往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身上吐幾口唾沫。但她不能這么做，那些人比她強大太多，她討不了好。

    理智告訴她該快點回家，好好地冷靜下來，思考未來該做些什么。但打開家門的那一剎，她心中的悲戚近乎達到了頂點。

    屋子里空空如也，冷冰冰的空氣鉆入她灼燒著的肺部，刺得她渾身一抖。墮落成魔物的母親自然不會留在這里，等待她的歸來——那雙死灰色的眼珠是艾琳記憶中有關于她最后的畫面。

    淚水從她的雙頰滑落，早就已經(jīng)從心底破土的念頭在那一瞬間瘋狂生長，頭一回如此堅定而清晰。

    她得離開這里，她想。

    ……

    陰冷的風從窄小的裂口里呼嘯而上，將蠟燭上的一縷火苗吹得劇烈顫動。黑山羊有些不安地來回踱步，羊蹄濺起泥土。

    “魔王大人很開心?！?/br>
    年幼的惡魔卻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他趴在裂口的旁邊，猩紅色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那被黑霧縈繞的、深不見底的裂隙。

    又一陣風吹上來，將他那頭與羊絨一樣卷翹的黑發(fā)吹得往后揚起。他用力地呼吸那來自地底的空氣，企圖從里面聞到屬于魔王的氣息。

    他拿起旁邊的圖畫書，往裂口里丟了進去。那本書飛快地往下墜落、一直墜落，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

    這回沒有風了，裂口安安靜靜，什么反應都沒有。惡魔低落地喃喃：“魔王大人不喜歡這本書。”

    惡魔是個很割裂的種族，分成了多個派系。魔王的信徒是其中最為弱小的派系之一。畢竟這些年來，有關于魔王大人的傳說，只有一句話而已——

    【當深淵的魔王爬出地獄時，將給大陸帶來無邊災厄，令眾生惶惶不可終日?！?/br>
    他們的信仰只基于這么一句話，不像別的神明，在他們的信徒面前展現(xiàn)過種種神跡。

    深淵的魔王是高傲而冷漠的，不屑親自現(xiàn)身來獲取更多的信仰——魔王的信徒們一直這么堅定地相信著，只是在黑暗神死去、祂的神力徹底扭轉了大陸的局勢之后，本就微小的派系慢吞吞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在黑暗神墜落之后，與其他神明的信徒不同，惡魔們對祂的信仰達到了頂峰。這么一位強大的、邪惡的神明，在死亡之后都可以用惡念無止境地詛咒大陸……這樣的存在讓惡魔們激動到發(fā)抖。

    越來越多的惡魔開始信仰黑暗神，魔王派系中有許多惡魔都改變了陣營。利厄斯也曾猶豫過——畢竟比起傳說中的魔王大人，黑暗神確確實實已經(jīng)給大陸帶來了災厄，讓所有人都活在恐懼之下。

    不過就在這時，他飼養(yǎng)的山羊告訴他，加費道院發(fā)生了異動。

    那兒的深淵裂口出現(xiàn)了異樣，來自于深淵的黑霧在這片區(qū)域中彌漫了三天三夜，加費道院這個領地中的居民們害怕到全部逃跑了。聽完這件事，利厄斯頓時興奮起來，認為邪惡的魔王大人終于要降臨了。

    于是他帶著羊群來到了加費道院，在這里住下，眼巴巴地等待著魔王大人出現(xiàn)，希望自己能夠做第一個見到魔王真容的惡魔。

    來自裂口的風徹底停了，月光映著他小小的身影，利厄斯嘆了口氣。

    “……魔王大人什么時候出來呢？”

    他拍了拍雙手上的塵土，站了起來。今天的供奉結束了，他捧起自己的蠟燭，帶著黑山羊往道院里走。

    魔王派的惡魔們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認定了書本是大人最喜歡的貢品。這很好理解，畢竟人類中有一句話，叫做“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魔王大人在深淵中住了那么久，是應該好好地了解了解克塔西的事情。

    但末世之后，書籍就變得很難找了。利厄斯剛剛丟進去的那一本書是他最后的庫存，魔王大人要是再不出現(xiàn)，他就得想辦法去其他地方找到更多書本了。

    而那絕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如果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魔王大人忽然出現(xiàn)了，那他該怎么辦？

    利厄斯再次嘆了口氣。

    靜悄悄的道院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利厄斯捧著蠟燭，正想要沿著小路回到自己的屋子，步伐忽地一頓。

    黑山羊發(fā)出低低的示警，利厄斯擰起眉毛，轉過頭，看向路旁的一間小屋。

    那間屋子的門被人打開了，里面的石像露出一角。這是非常反常的事，他每次敬奉完魔王大人，都會記得好好地關上門，絕不會讓大人的石像受風吹雨淋。

    如今門開著，這只能說明有人來到了這里，找到了他精心雕刻的石像，還無禮地不為石像關上門。

    利厄斯猩紅的眼睛更加紅了。

    “我很生氣?！?/br>
    他惱火地對自己說，快步往前走去。

    道路兩側木屋的門都被推開了，里面形態(tài)各異的石像在零星的月光下露出隱約的輪廓。黑山羊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危險的氣息，整只羊都蜷在一起，邁著小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利厄斯穿過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的樹林，穿過一棟棟安靜無聲的屋子。他來到這座道院里頭位置最偏僻的一座小院外，還沒進去，腳步就先停頓了。

    他的黑山羊們就住在這片院子里，他為它們搭了一個羊圈，精心飼養(yǎng)它們。

    那些在外人眼中意味著不祥的山羊在他的眼前向來是乖順的，不吵也不鬧。但院子里此時卻傳來了陣陣暴躁而畏懼的叫聲，焦躁不安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我的羊。”

    幼小的惡魔喃喃，他身后的惡魔尾巴惱怒地直直翹起來，瞳仁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滲出血。

    這是惡魔真正發(fā)怒的征兆。

    惡魔是一個睚眥必報的種族，當他們有了記仇的對象，無論那個惹怒了他們的人跑到哪里，他們都會想盡辦法報復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