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他抬手指著這數(shù)百木制牌位,道:“你看看這些人,你看看傾星閣為窺天道所鋪下的血路。這些先祖同門,死時寂寥,死狀慘烈,無人知曉。大端朝二十余代傳承,就為了那個無足輕重的約定,就為了所謂的虛無縹緲的天道,死的人還不夠多嗎?這王朝的壽命值得這些人前仆后繼嗎?!” 他質(zhì)問,聲音響徹大殿。 嗡鳴聲從殿內(nèi)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像是無數(shù)魂魄從歷史塵埃中醒來,符合于他,竟讓人覺得耳鼓嗡鳴,謝太初不由得退后一步。 “……師尊如果是說這個,我清楚?!敝x太初頂著無憂子的壓迫回道,“我想過了,我要走這無情道,我要修這無量神功?!?/br> 無憂子罡氣縈繞,大袖鼓脹,魄力讓謝太初甚至難以呼吸,他往前走過來,邊走邊道:“你若說你可以絕情絕愛,我不稀奇。那中間琉璃牌位上的十幾位也都克制隱忍,躲過了走火入魔,堅持到了神功大成。可他們?yōu)楹芜€是成了塊兒牌?你這個糊涂蛋可想過?” “窺天,是為了改命。”他道。 謝太初咬牙忍住了內(nèi)心的顫抖,沒有再后退一步。 “而改命必須付出身死的代價。你可想清楚了?”無憂子又問。 “你會死?!?/br> “師尊,我不怕?!?/br> “凡人之軀,如何比肩神明?窺天者,可入仕,可從龍……卻絕躲不過逆天改命帶來的反噬。要救天下救蒼生只有這一條路走嗎?難道你的師兄弟們走的路子不是正途?” 無憂子走到他身側(cè),周身罡氣消散眼眶紅了,“我從死人堆里撿你回來,不是為了讓你扛這重?fù)?dān)的。傾星閣死的人夠多了,不差你這一個笨蛋?!?/br> “師尊,你救我之時,我……已是天棄之人,并無至親。唯有一己性命,無牽無掛。” “我救你,本不為此?!睙o憂子說,“修無量神功是必死之局?!?/br> “若修習(xí)無量神功真的可救無數(shù)之人,又為何不可賭上我一人之性命?便是后來走火入魔,罡氣反噬,也要搏一搏!倘若我不成,也已盡力?!敝x太初跪地,仰望無憂子,擲地有聲,“民生艱辛,不止于我。家國興亡,匹夫有責(zé)。我已想得清楚。還請師尊教習(xí)我!” 無憂子站在廊下,仰望藍天,只覺悲傷無力。他攔不住謝太初,自一開始他便知曉。 許久后,無憂子嘆息一聲道:“好,我教你?!?/br> * 謝太初手中子母劍招招樸質(zhì)又狠厲,便是裝備精良的騎兵,在他手下亦抵不過三招斃命。 他身側(cè)三丈之內(nèi),鮮血鋪遍,殘肢遍地。 失去了主人的軍馬茫然四散,他一聲血腥,抬眼看過來的時候,便是久經(jīng)沙場的騎兵隊伍,亦被他氣勢所迫,不約而同后退了一步。 薛百戶一拽韁繩,怒斥道:“你們退后作甚。老子的隊伍兩百人,盾牌長矛人人都有,他不過一個道士,還能兇殘過韃靼兵?怕什么怕!上前給我碾壓過去!” “……百戶,他好歹是舒廠公看上的人,也是寧王看重的國師啊。萬一咱們真……到時候怎么交代?”副將勸他。 “放屁!戰(zhàn)斗之中,焉能顧慮這些!不殺眼前人,就追不上趙淵。這難道不是死罪?” 這邊騎兵竟一時起了爭執(zhí)。 讓戰(zhàn)斗雙方都略微得以喘息。 然而謝太遠并不太在乎——和離書壓在他胸口,似一把鋼刃,已將他左胸剌開,劇痛隨著心跳一起一伏,讓他無比難忍。 這樣的痛楚和窒息壓倒了眼前的危機,壓倒了這生死之爭。 他的思緒在這時間的縫隙中,不由自主地又飄遠了一些。 * 天下動蕩、北邊外族逐年蠶食大端疆域;數(shù)年災(zāi)禍叢生,東北大旱而江浙洪水;秋末溫度便開始驟降,奇寒徹骨,凍死民眾無數(shù)。 ——大端朝病體沉疴,亂世之象已現(xiàn)。 夜觀星象,又演周易。 布乾坤陣,推天地卦。 紫薇端坐命宮,帝星初見,而謝太初的命數(shù)卻隱匿卦象之中看不見端倪。 他向師尊辭行,下山抵京,以傾星閣門徒身份受朝野上下重視,于朝堂上見寧王,與卦象無二。 眾人皆命系寧王。 大道之爭還未開始,在他眼中卻似已塵埃落定。 他被指派為太子道學(xué)侍講,尋找那個契機—— 逆天改命,為大端再續(xù)壽命的契機。 * 去年順穆圣皇后忌日前后,于太子趙霄的端本宮內(nèi)講完大道,太子對他道:“孤有一皇侄,是肅王次子,常年留京,在孤膝下長大,他脾性恭良溫和,又聰慧過人,孤素來疼愛之。只可惜雙腿少時有疾,訪遍名醫(yī)而不可治。孤知道長醫(yī)術(shù)高超,已派人請他過來,道長可為其醫(yī)治?” “在下自當(dāng)竭力而為?!?/br> 說話之間,有輪椅滾軸之聲自殿外而來,宮人唱道:“樂安郡王到——!” 人未至,而聲先達,謝太初聽見了那個聲音。 “趙淵見過太子殿下。” 這個聲音委婉動聽,字正腔圓。 像是打磨過的玉珠落在盤中清澈,又似春日第一場細(xì)雨拍打竹葉婆娑。 是少時清晨的山村,被仙霧縈繞,放牛童引牛行走于田間,牧歌傍身而來。是傍晚火燒云下,清澈的溪水旁,母親浣紗時引起的層層疊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