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柒
待看清來人后,木茜錯愕不已,反應(yīng)過來后馬上要將門關(guān)上。 藤原眼疾手快撐住了門,用極盡哀求的口吻道:“我就進去坐一會兒說兩句話?!?/br> 門口來來往往過路的人不時對僵持在門口的二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木茜知道若不如藤原僑一的意,他定會賴在門口,可她自己身份特殊,不想引起鄰里注意,再叁思量后,她還是請?zhí)僭M了屋。 二人進屋落座后她便坐在一旁不說話了。 她沒有想到,時隔快兩年,藤原僑一居然還想著要找到她,她更沒有想到,他會以現(xiàn)在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襲長衫,面龐清秀,斯文儒雅,如果她不認識他的話,一定會以為他只是這里的一個普通俊秀的教書先生。這樣想著,木茜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藤原見她不說話,只是不住的拿眼睛看自己,便微微笑著,開口道:這兩年,你過得怎么樣? 木茜并不搭話,只是冷冷問道:“你來到底有什么事?” 藤原依舊笑著,自顧自說道:“我?guī)嗫淼?,他已?jīng)叁歲了,現(xiàn)在特別能吃,一頓要吃差不多半個糯米團子呢,可還不到晚上開飯就又嚷嚷著餓了。” 一提到青俊,木茜的眼睛亮了一亮,可瞬間又黯淡了下去,她小聲問:“青俊,他還好嗎?” 他很好。藤原又故作責備道:你也真是的,當初竟然真的那么狠心拋下他,他還那么小。 木茜不語,半晌才低著頭小聲囁嚅道:我沒有辦法。” 其實是當時藤原在百樂門舞廳偶然間遇到并懷疑跟蹤她,組織認為她已暴露,才會立刻命她連夜秘密轉(zhuǎn)移到蘇州來,她沒有時間,更沒有辦法帶走青俊。 藤原收斂起笑容來,看著木茜道,所以你這些年過得并不好,對嗎?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她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瘦,完全不似之前的白嫩豐潤。再說這種世道,她一個女人,沒有家人,無依無靠,又怎會不艱難。 跟我回去吧,我們重新開始。 看著一臉認真的藤原僑一,木茜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更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自己此刻復(fù)雜紛亂的內(nèi)心。 我可以為了你、為了青俊放棄一切,包括生命。藤原僑一字字懇切,他拉起木茜的手,滿臉赤誠地看著她,請相信我一次。 木茜緩緩從他手中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然后始終沒有說話。 藤原僑一也沒有勉強,只是有些失落地離開了。 當天傍晚,木茜照往常一般挎著竹籃去集市買菜,回來時分太陽已經(jīng)西沉,幾顆星子掛在天際在幽藍幕布上閃著微弱的光,因著不太平的世道,這時刻人們大多已經(jīng)歸家,路上的行人也因此少了許多。 心里記掛著一會兒要去辦的事兒,木茜不禁加快了腳步低頭走著。 不遠處一個走路搖搖晃晃的男人提著個酒瓶兒看見她老遠就開始吹口哨,那是這附近出了名兒的流氓痞子牛叁兒,愛酗酒和調(diào)戲良家婦女。前兩年木茜來這邊住,時間久了他們也就知道她是孤身一人,時不時遇上了就愛找她麻煩,甚至他們有時還總在她家附近轉(zhuǎn)悠。 若真要動起手來,木茜自是不怕他們的,但她在此隱藏身份生活,凡事都需低調(diào)行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能動手。 于是木茜挎緊籃子,將頭埋得更低,想從他面前趕緊走過。 走近后,那人卻故意停下,嬉笑著伸出手來就要摸兩把。 木茜一扭身躲過了,陪著笑道:“牛哥,您這是干嘛呢?!?/br> 昏黃暖光下這小娘皮愈發(fā)顯得膚若凝脂,現(xiàn)在巧笑倩兮對著自己,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牛叁兒心里癢癢得不得了,恨不得當下就把人拉懷里啃兩口,“干...干嘛呢,想干...干你?!?/br> 電光火石間,木茜腦子里蹦出一個脫身之計來,她佯裝害臊推開了就要撲過來的牛叁兒,還嬌羞得瞥了一眼喝得半醉不醒的男人,嬌滴滴道:“哎呀,這...這不合適嘛......這樣,改天您來我家,我給您沏好茶喝?!?/br> 牛叁兒早已被木茜那一瞥給勾走了魂兒,只聽到她說什么去她家之類的,便忙不迭趕緊點頭應(yīng)著。木茜趁這個當兒口趕緊溜了,回頭看確定牛叁兒沒跟上來她才松口氣兒。接下來的路她都十分謹慎,在確定無人跟蹤后拐進了一家雜貨鋪子。 木茜笑著用吳地鄉(xiāng)音跟伙計打招呼,伙計看是她,也笑著與她閑話家常,末了,木茜笑著問道:“阿哥,你們電話在哪邊呀?我用一下?!?/br> 伙計順手指指樓上,“在二樓呢,一上去就看到啦?!?/br> “下下內(nèi)(謝謝你)?!?/br> 到了二樓,木茜拿起老式電話放在耳旁,手指顫抖著撥通了一串號碼。 “喂?”對面?zhèn)鱽硪粋€十分低沉暗啞的男聲。 “喂,大伯,是我,姆娒的衣服我裁好啦,等過幾日我送去呀?!蹦拒邕叴舐曊f話邊扭過頭觀察附近動靜,見無甚異常,她立刻收起熟絡(luò)語氣,壓低聲音道:“他來找我了?!?/br> “好,保持靜默,聽指示?!?/br> 第二日一早木茜就出門去幫鄰家阿婆剪花兒樣去了,一直忙到中午光景才捶著腰回來,剛進家門沒一會兒屋外就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開門啊,我!牛叁兒!”屋外牛叁兒一臉趾高氣昂地捶著門,還頗有些炫耀的意味。 木茜哀哀嘆口氣,心想本來昨日那樣說是為脫身,沒成想這人倒較了真兒,還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大聲敲門。 罷了罷了,自己惹不起躲得起還不行嗎,于是木茜打定了主意要裝沒在家,什么聲響都不敢發(fā)出來。 沒成想這倒越發(fā)激怒了牛叁兒,他將門敲得越發(fā)用力:“臭娘們!別裝啊,老子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的敲門聲就如同鼓槌一般打在木茜腦袋上,令人簡直頭痛欲裂,木茜快沒了耐心,想著不若最壞也就將人揍一頓罷了,正要起身去開門,門外卻又突然安靜了下來。 木茜皺著眉納悶,怎么突然沒了聲音呢? 糟了!該不會是...... 木茜立刻拔掉門閂打開了門,果不其然,藤原僑一站在不遠處,正和牛叁兒說著什么。 “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兒嗎?”藤原經(jīng)過這幾年用心的學(xué)習(xí),他的中國話已經(jīng)說得爐火純青,根本聽不出一點兒日本口音。 “你你你你誰啊?”牛叁兒看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氣得直瞪眼。 藤原低眸笑一笑,“我是她...丈夫。” 木茜顯然被那兩個字驚到了,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藤原僑一。 牛叁兒明顯有些怕了,雖然這女人一直獨居著,但她的情況自己也確實不是很清楚,別真真招惹了個有夫之婦,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但當下他還是硬扯著脖子喊道:“你你你說是就是啊?!” “mama——”青俊原來一直躲在藤原身后只露出雙小眼睛滴溜溜觀察著,現(xiàn)在他不管不顧跑了出去,一把抱住木茜的腿,“mama......青俊想你......” 木茜呆愣住了,她緩慢地低下身,顫抖著撫摸上青俊rou嘟嘟的臉頰,一把將他擁進懷里。 那一廂牛叁兒徹底偃旗息鼓,灰溜溜準備夾起尾巴跑路。 一旁的藤原出聲叫住了他:“先生,我前些時日一直在外工作,今日才得空回來,內(nèi)人平日多虧你們鄰里照應(yīng)了。” 見有臺階下,牛叁兒立馬會意,略有些尷尬地擺手笑笑。 待進了屋,藤原將門關(guān)上,回頭看,木茜抱著青俊坐在椅子上,她不住地揉撫他的臉頰頭發(fā),很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只是淚眼汪汪看著他,青俊小聲叫她mama,不時伸出小手來替她擦著眼淚。 如果時光能停駐在這一刻,該有多好,藤原心想。 木茜抹了把淚水,收起失態(tài)的模樣,稍稍正色起來對藤原道:“你今日來,又想干什么?” 藤原訕笑著:“也沒別的,就想帶青俊來給你看看,你...許久未見他了。” 青俊適時地摟住木茜的脖子,在她懷里扭來扭去撒嬌:“青俊想mama了,嗚嗚嗚,是青俊想mama了。” 木茜無奈,又心疼青俊,只好輕輕安撫地拍拍他的背不再追問下去。 之后的叁個月里,藤原僑一每天都來幫助木茜挑水、干活兒,再加上牛叁兒那個事,所以街坊鄰里都以為他是木茜的丈夫,走在路上遠遠地都會和他打一聲招呼問一聲好。 木茜沒有辦法,只能看著他這樣死皮賴臉地纏著自己,又由于他借口自己盤纏花完了住不起客棧,非要死乞白賴地住在木茜家里,再加上青俊這個小機靈鬼總是跟在她前后不停地喊“mama、mama”,木茜也只得漸漸地習(xí)慣并接受了他們的存在。 有時候一早起來,看見藤原僑一穿著普通的短打褂子在院中打水,回頭看青俊還一臉酣甜地睡在床上,她真的有種他們是一家叁口的美好錯覺。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當初和藤原僑一在軍營里的日子,和他在后山的桃樹下,那時,她還是淺川夕子,他情意繾綣地說“到時候,我?guī)慊鼐┒伎次覀兊臋鸦ā?/br> …… 可很快,這張充滿笑意溫柔的臉就和在別墅中嗜血狠戾的藤原重合,身體和心靈的疼痛瞬間使木茜從回憶中驚醒。 不知什么時候,藤原僑一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來到了她的背后,他輕輕地從后面擁住了她,將下巴抵在她頭頂,享受著她發(fā)間的桂花芳香,他閉上眼睛柔聲道:在想什么呢? 木茜低頭垂眸擺弄著窗邊一盆綠植,掩蓋自己波動起伏的情緒:“沒什么。” 藤原嘆口氣,他大概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輕輕將人攬入懷中,道:“木茜,之前的事是我錯了,我不該一意孤行將你認作夕子,還對你做過許多...過分的事,現(xiàn)在我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諒。” 他的目光飄向遠處,繼續(xù)道:“還有曾經(jīng)啊,我問過一個朋友,我問他,一個軍官有可能忠于國家之上的什么嗎?他告訴我,要想知道答案我就要先回答這個問題,‘我的國家是什么,它還存在嗎?’” 藤原冷笑一聲,笑容中有悲涼有無奈:“現(xiàn)在我有答案了。對我來說,它已經(jīng)不在了,我的國家已經(jīng)不在了?!?/br> 木茜沒有說話,淚水無聲流下,沾濕了他的青衫。 如果她真的只是夕子…… 抑或如果他真的只是鎮(zhèn)上的一位教書先生…… 那該有多好。 可惜,沒有如果。 藤原只當木茜心中還有疙瘩,唉嘆了口氣,輕輕撫著她的后背,不過沒有關(guān)系,他會用實際行動來盡量撫平她的心結(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