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龍?zhí)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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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三月初三,龍?zhí)ь^。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師的護(hù)航下,緩緩靠攏了碼頭,船上拋錨放繩,校官們極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緊接著,被做成階梯模樣的跳板被擱在了碼頭與甲板之間,岸上的吏員們趕緊鋪上厚布,以免腳滑。 天邊遠(yuǎn)遠(yuǎn)滾過一簾chūn雷,迸迸作響,似乎是在歡迎欽差大人的到來,而同一時間,碼頭上也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岸涂之上備好的沖天雷也被依次點(diǎn)燃,炮聲大作,竟將老天爺?shù)穆曂佳诹讼氯ァ?/br> 碼頭上的官員們皺眉,卻不好意捂耳朵,只將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時,一位年青的官員出現(xiàn)在甲板之上,領(lǐng)著一行侍衛(wèi)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兩行。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一襲紫sè官服的年輕英俊官員,才微笑著走了出來,只見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鶴氅,白素的顏sè頓時沖淡了官服深紫所帶來的視覺刺激,讓碼頭上眾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張溫和親切而清秀無比的面容吸引了過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紫sè的官服,碼頭上眾官員心知,被己等“千呼萬喚”的欽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這人,下意識里往前擠了兩步,舉手yù揖。 范閑卻沒有急著阻止眾人行禮,反而將手往旁邊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并排站在甲板上,踏著梯子,往船下行來。 小男孩兒的身上穿著一襲淡黃sè的常服袍衫,領(lǐng)子處露出一圈毛衫的絨毛,衫子上繡著一對可愛卻不知名的靈獸,配著那張清美的面容,靈動的雙眼,看著煞是可愛。 眾官員卻是心中一驚,知道這位便是被皇上趕到范提司身邊的三皇子,趕緊調(diào)整方向,齊齊對三皇子行禮:“江南眾官員,見過殿下。” 三皇子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雛音未去的聲音說道:“天氣寒冷,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隨老師前來學(xué)習(xí),不需多禮。 被老師二字提醒的眾官員們趕緊又對范閑行禮,連道大人遠(yuǎn)來辛苦,如何云云。 行禮之余,幾十位官員偷瞄著從船上走下來的這兩個男子,發(fā)現(xiàn)對方年齡雖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卻是極為相似,站在岸邊,江風(fēng)將這兩名男子的衣衫下擺吹動,在清貴之氣顯露十足之余,更是透著股難得的和諧與脫塵之意。 眾人不免開始在肚子里猜疑,看來那個關(guān)于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開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禮,會不會讓范閑心中不愉,畢竟對方才是正主兒,而且欽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論,可是要比未成年的皇子要金貴太多。 范閑哪里有這么多的想法,他望著碼頭上這些面目陌生的官員,臉上堆起最親切的笑容,一一含笑應(yīng)過,又著力將對方的官職與官名記下來,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應(yīng)有的禮數(shù)與自矜。 范提司攜皇子下江南,這是大事,所以今天來碼頭迎接的官員人數(shù)極多,文官方面有江南總督府巡撫這方的直屬官員,又有蘇杭兩州的知州各領(lǐng)著兩拔人,相隔較遠(yuǎn)的幾個州知州雖不敢擅離轄境來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級的官員還是來了不少,另又有江南鹽轉(zhuǎn)運(yùn)司的官員,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師的守備參將之流,當(dāng)然,如今身為范閑直屬下屬的內(nèi)庫轉(zhuǎn)運(yùn)司更是人員來的都極齊。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已近百人,整個江南的父母官們只怕一大半都擠到了碼頭上,若東夷城偷了監(jiān)察院三處的火藥,在這兒弄個響兒,整個慶國最富庶的江南恐怕會在一天之內(nèi)陷入癱瘓之中。 碼頭上范閑滿臉微笑與眾官員見禮,問題是只見人頭攢動,官服混雜,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張張陌生而諂媚的面容從自己的眼前晃過,哪里還認(rèn)的清到底誰是誰?而這些官員們卻是不知道他內(nèi)心的感受,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減,越發(fā)覺得是自己這一上送的禮起到了效果,大著膽子往他與三皇子的身邊擠,怎的也要寒喧兩句,套個近乎,才對得起送出去的銀子?。?/br> 那些離大江稍遠(yuǎn)的州縣官員卻一直沒有尋到機(jī)會送禮,所以心氣兒也不是那么足,帶著兩絲艷羨,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側(cè)看著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著馬屁。 一時間碼頭上馬屁臭不堪聞,范閑被剃的干干凈凈的下頜也被著力摸了無數(shù)下,好不熱鬧,漸漸官員們說的話愈發(fā)不堪起來,尤其是蘇州府知州那一官員,乃是從太學(xué)出來的系統(tǒng)中人,非要依著范閑如今兼任太學(xué)司業(yè)的緣故,口口聲聲喊著……范老師! 范閑強(qiáng)抑心頭厭煩,堅不肯受,開玩笑,自己年不過二十,就要當(dāng)一任知州的老師……傳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牽著小手,忍著身邊無恥的話語,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師,你們這些老頭子居然敢和我搶?小孩子終于忍受不了,冷著臉咳了兩聲。 咳聲一出,場間頓時冷場,杭州知州是個見機(jī)極快的老jiān滑,暗喜蘇州知州吃癟,卻正sè說道:“今rì天寒,我看諸位大人還是趕緊請欽差大人還有殿下上去歇息吧?!?/br> 此言一出,范閑與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時間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杭州知州被這目光一掃,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參一般。 …………歇息?沒那么容易,就算諸位官員稍微退開之后,相關(guān)的儀仗依然耗了許多時間,范閑與殿下才被眾位官員拱繞著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樣還挺新,估計沒搭幾天,是專門為了范閑下江南準(zhǔn)備的。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經(jīng)有兩位身著紫sè官服的大官,肅然等候在外,范閑一見這二人,便拉著三皇子的手往那處趕了幾步,以示尊敬。 這兩位官員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撫戴成戴大人。 在慶國的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一宮,二省,三院,七。一宮自然是皇宮,二省便是如今并作一處辦理政務(wù)的門下中書省,三院便是監(jiān)察院、樞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慶歷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為太學(xué)、同文閣、禮部三處職司。 而這句話最后的七,指的便是慶國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各總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慶國州之間郡一級的管理職能已經(jīng)逐漸淡化,一總督在軍務(wù)之外,更開始直接控制轄下州縣,權(quán)力極大,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當(dāng)然要挑選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擔(dān)任這個要緊職務(wù),而且總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頂尖的強(qiáng)悍。 與總督的權(quán)力氣焰相比,巡撫偏重文治,但份量卻要輕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論,總督是正二品,巡撫是從二品,不算特別高的級別,但是慶國皇室為了方便這七的總督專心政務(wù),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都會讓一總督兼協(xié)辦大學(xué)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書銜,這便是從一品的大員了,面對著朝中宰相中書,也不至于沒有說話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慶國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總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的殿閣大學(xué)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級大員! 以薛清的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閑與三皇子也不敢有絲毫輕慢,所以加快了腳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閑只是用溫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并沒有先開口講話。這是規(guī)矩,薛清與戴成明白,對方乃是欽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權(quán)高位重,也要先向?qū)Ψ叫卸Y,這不是敬范閑,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擺香案,請圣旨,亮明劍,竹棚之內(nèi)官員跪了一地,行完一應(yīng)儀式之后,范閑趕緊將面前的江南總督薛清扶了起來,又轉(zhuǎn)身扶起了巡撫大人,這才領(lǐng)著三皇子極恭謹(jǐn)?shù)貙ρη逍卸Y。 薛清的身份當(dāng)?shù)闷鹚c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這位江南總督似乎沒想到傳說中的范提司,并沒有一絲年青權(quán)臣及文人的清高氣,甘愿在小處上抹平,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巡撫站在一旁,趕緊半側(cè)了身子回禮。薛清也不會傻不拉嘰地任由面前這“哥倆兒”將禮行完,早已溫和扶住了兩人,說道:“范大人見外了?!?/br> 范閑一怔,再看旁邊的小三兒對著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訥悶。 薛清微笑說道:“本官來江南之前,在書閣里做過,所謂學(xué)士倒不全是虛秩,三殿下小的時候,常在本官身邊玩?!皇沁^去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br> 三皇子苦笑一聲,又重新向薛清行了個弟子禮,輕聲說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職,父皇都令學(xué)生去府上拜禮,哪里敢忘?” 范閑有些糊涂,心里細(xì)細(xì)一品,越發(fā)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著,又聽著薛清和聲說道:“說來我與范大人也有淵源。” 范閑在這位大官面前不好賣乖,好奇問道:“不瞞大人,晚生確實(shí)不知。” 薛清喜歡對方直爽,笑著捋須說道:“當(dāng)初本官中舉之時,座師便是林相,論起輩份來,你倒真要稱我一聲兄了。” 范閑才明白原來是這么回事,不過對方如今已經(jīng)貴為一方總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再臉厚心黑膽大,也不好意順著這個桿兒爬,與總督稱兄道弟?自己手頭的權(quán)力是夠這個資格,可是年紀(jì)資歷……似乎差的遠(yuǎn)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閑與薛清略聊了聊沿見聞,薛清眉頭微皺,又問陛下在京中身體可好,總之都是一些套話廢話,不過也稍拉近了些距離,稍熟絡(luò)了些。范閑看著這位一品大員,發(fā)現(xiàn)對方清瞿面容里帶著一絲并未刻意掩飾的愁容,稍一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為江南總督,地盤里卻忽然出現(xiàn)了一位要常駐的欽差大臣,這事兒輪到哪一的總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況這位欽差大臣要接手內(nèi)庫,只怕要與京里的貴人們大打出手,總督雖然權(quán)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夾在中間,總是不好處的。 薛清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意無意間問道:“小范大人這兩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雖說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雖然繁華卻終究不是長留之地……再過兩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個釣魚翁……能多親近親近皇上,總比在江南要好些?!?/br> 范閑聽出對方話里意,笑著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勞苦功高。” 薛清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處?這蘇州城里鹽商不少,他們都愿意獻(xiàn)出宅子,供大人挑選?!?/br> 鹽商之富,天下皆知,他們雙手送上的宅子那會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閑不問而知,他卻話風(fēng)一轉(zhuǎn)問道:“這太過叼擾也是不好,而且傳回京里,晚生總有些惴惴。”他說的直爽,惹得薛清搖頭直笑,心想詩家就有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銀子時卻不遮掩一下。 范閑很誠懇地問道:“煩請大人指教,往年的內(nèi)庫轉(zhuǎn)運(yùn)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內(nèi)庫轉(zhuǎn)運(yùn)司正使。要說安排,內(nèi)庫擬定的官宅遠(yuǎn)在閩地,不過這十幾年也沒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過,就拿你前任黃大人來說,他就長年住在……信陽?!?/br> 說到信陽二字時,這位江南總督有意無意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微微皺眉說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俊?/br> 這話似是疑惑,似是試探。 薛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 范閑笑著說道:“不敢瞞老大人,我這個月一直住在杭州,沒有前來蘇州拜訪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過那處宅子倒真是不錯,如果可以自己選的話,我當(dāng)然愿意住在杭州了?!?/br> 薛清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著范閑的雙眼有那么一陣子沉默,似乎在猜想這位當(dāng)紅的年輕權(quán)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總督府在蘇州,他最忌諱的當(dāng)然就是范閑也留在蘇州,不說干擾政務(wù),只說這兩頭齊大的局面,江南的官員們都會頭痛不已,對于自己處理事務(wù),大有阻礙。 他瞧著范閑誠懇的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異sè,微笑說道:“自然無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br> 范閑呵呵一笑說道:“當(dāng)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來蘇州叨擾大人幾頓,聽說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齊名廚,京都人都好生羨慕,我也想有這口福?!?/br> 薛總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這一口,沒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須再等以后,今天晚上諸位同僚為大人與殿下備好了接風(fēng)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請大人來家中稍坐?!?/br> 得了范閑暗中不干涉他做事的承諾,這位江南總督難以自抑的放松起來。 這幾聲大笑馬上傳遍了竹棚內(nèi)外,江南眾官員們循著笑聲望去,只見總督大人與提司大人正言談甚歡,內(nèi)心放松之后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眾人暗自害怕的較勁局面竟是沒有發(fā)生,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讓總督大人如此開心。 只見范閑又湊到總督薛清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詫異之后,頓生肅容,微怒之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冷哼說道:“范大人勿要多慮,也莫看本官的顏面,這些家伙,我平rì里總記著陛下仁和之念,便暫容著,范大人此議正是至理。” 范閑得了對方點(diǎn)頭,知道薛清是還自己不在蘇州落腳這個人情,很誠懇地道了聲謝,然后緩緩站起身來。 …………范閑站起身來,竹棚里頓時安靜了下來,此時河上天光透著竹棚,散著清亮,河風(fēng)微涼,平空而生一絲肅意。 眾人都看著他,不知道這位欽差大人的就職宣言會如何開始。 “本官,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閑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員們,笑著說道:“雖然與諸位大人往rì未曾共事過,但想來我還有些名氣,大家大約也知道一點(diǎn)。這xìng情,往好了說,是每每別出機(jī)杼,往壞了說,我是一個有些胡鬧、不知輕重的年輕家伙?!?/br> 眾官員呵呵笑了起來,紛紛說欽差大人說話真是風(fēng)趣,真是謙虛。 范閑并不謙虛地說道:“那些虛話套話,我也不用多說了。陛下身體好著,不用諸位問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于是咱們也不用在這方面多加筆墨。而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這些年賦稅進(jìn)額都擺在這兒,沿所見民生市景也不是虛假,功勞苦勞,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員們都知道范閑一暗訪而來,聞得此語大松了一口氣,只盼著范閑再多提兩句,最好在給陛下的密奏上面多提兩句。 不料范閑話風(fēng)一轉(zhuǎn)! “不說諸位的好處,我卻要說說諸位做的不對的地方?!狈堕e臉上依然微笑著,但棚子里卻開始涌起一絲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說,為什么?因?yàn)橹T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br> 范閑的出身是什么?不是什么詩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yīn森森的監(jiān)察院!眾官員心頭一驚,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心想銀子咱們都已經(jīng)送到位了,您還想怎么樣?監(jiān)察院也不能這么欺負(fù)人?。?/br> “我自陸來,沿經(jīng)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卻駛于大江之上?!狈堕e瞇著眼睛,“聽聞大江乃是一道銀江,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禮物銀兩,還勞動了不少民夫拉纖……諸位大人厚誼,本官在此心領(lǐng)……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賄,倒教本官佩服……諸位好大的膽氣!” 不等眾官員發(fā)話,范閑回身向江南總督薛清一揖,微笑說道:“今rì見著本官之面,總督大人大發(fā)雷霆,當(dāng)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虧總督大人體恤本官并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來諸位竟是偷偷瞞著本官……做出了這等大膽的事來。” 他的聲音漸漸高了,冷笑道:“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舉國吏治,抓的便是貪官污吏,諸位卻是大著膽子對本官行賄送禮……莫非以為我離了京都,這手中的刀……便殺不得人了嗎?” 眾官目瞪口呆,被范閑這番話震的不知如何言語,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總督大人,發(fā)現(xiàn)總督大人卻在捋須沉,擺著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員們這才明白過來,范閑先前那段話,說這些沿江官員是瞞著自己送禮,便輕松將自己提了出來,更是借口總督大人震怒,將總督大人摘的干干凈凈,還送了總督大人一頂不畏權(quán)貴,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大帽子! 沿江送禮?你那屬下也沒拒絕?。”O(jiān)察院信息通暢,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閑此時硬稱自己一無所知,這江南的官員們當(dāng)然也不可能硬頂,只好吃了這天大的一個悶虧,再看范閑的眼sè便有些不對勁了———這范提司,果然如傳言中那般,一張溫和無害的清秀笑臉下,藏著的是無恥下流與狠毒! 官員們不知道范閑接下來會做什么,下意識里嚇的站了起來,傻乎乎地看著范閑。 只見他一拍手,掌聲傳出棚外,一名監(jiān)察院官員手里都捧著厚厚的禮單,從京船上走了下來——禮單已經(jīng)是這么厚了,那船上藏著的禮物只怕真的已經(jīng)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閑回身向總督薛清請示了幾句,薛清微笑著看著眼前這一幕,揮手示意衙門里的差役跟著監(jiān)察院的官員上了般,不久之后,那些差役下人們便辛苦萬分地拉著幾個大箱子下了船,來到了竹棚之中。 幾個箱子當(dāng)眾打開,只見一片金光燦燦!里面的珠寶貴重物品不計其數(shù),統(tǒng)統(tǒng)都是沿江官員們送上來的禮物。 棚中風(fēng)寒,所以生著火盆,范閑接過下屬遞過來的禮單,草草翻了幾頁,眉頭微挑,笑著說道:“東西還真不少啊。” 眾官員羞怒交加,心想欽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構(gòu)織罪名,實(shí)在惡心,難道你還想治罪眾官?除非你想整個江南官場一鍋端了,總督大人到那時總不能繼續(xù)看戲!你壞了規(guī)矩,得罪了江南官員,看你rì后如何收場。 誰料到范閑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官員們的眼珠子險些掉了下來,只見他隨手一拋,便將厚的禮單扔入了火盆中! 火勢頓時大了起來,記載著眾官員行賄證據(jù)的禮單迅疾化作灰燼。 范閑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后,說道:“不要以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倆收賣人心,你們沒這么蠢,我也沒有這么自作多情……之所以將這些燒了,是給諸位一個提醒,一個出。” 他將雙手負(fù)至身后,清秀的臉上閃過一絲堅毅之sè:“本官乃監(jiān)察院提司,不需要賣你們顏面,我在江南要做的事務(wù),也不需要諸位大人配合,所以請諸位驚醒一些,rì后如果再有類似事件發(fā)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監(jiān)察院可以審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員,他敢說這個話,便是有這個魄力,至于顏面問題,他身份太過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確實(shí)也不需要賣,至于rì后的事務(wù)配合問題……江南官員的面子沒了,難道就敢暗中與堂堂提司頂牛? “呆會兒接風(fēng)宴后,諸位大人將這箱子里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閑皺眉說道:“該退的都退了,至于役使的民夫,折價給工錢,那幾個窮縣如果一時拿不出來,發(fā)文到我這里,本官這點(diǎn)銀子還是拿的出來的?!?/br> 眾官員無可奈何,低頭應(yīng)是。 這時候,蘇州碼頭上的滑索已經(jīng)開動了起來,這個始自二十余年前的新奇玩意兒最能負(fù)重,只見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緩慢地吊了一個大箱子下來,這箱子里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東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鋼繩都在輕輕顫動。 范閑事先已經(jīng)查過數(shù)據(jù),知道蘇州港是負(fù)責(zé)內(nèi)庫出貨的大碼頭,有這個吊裝能力,所以并不怎么擔(dān)心,而那些剛被他嚇了一通的官員們,卻是又被嚇了一跳。 那個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動了十幾個人才千辛萬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監(jiān)察院官員恭敬請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經(jīng)到了。” 范閑嗯了一聲,走到了箱子旁邊,箱子外裹柳條,里卻竟似是鐵做的一般。 眾位官員心頭納悶,心想這位大人玩的又是哪一出?此時就連總督薛清與巡撫戴成都來了興趣,紛紛走上前來,看這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寶貝。 范閑自懷中取出鑰匙,掀開了箱蓋。 …………與第一次見到這箱子里內(nèi)容的蘇嫵媚一樣,棚內(nèi)一片銀光之后,所有的官員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銀子!里面全是光彩奪目的銀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銀錠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里! 其實(shí)先前那幾個箱子里的禮物,貴重程度并不見得比這一大箱銀錠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們都習(xí)慣了用銀子,陡然間這么多銀錠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這種視覺上的沖擊力,實(shí)在是太刺激了! 許久之后,眾人有些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箱子里收回來,都看著范閑,準(zhǔn)備看他下一步的表演。 “這箱銀子隨著我從京都來到江南,rì后我不論在何處為官,都會帶著這箱銀子?!狈堕e和聲說道:“為什么?就是為了告訴各官員,本人……有的是銀子,不怕諸位笑話,我范安之乃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銀錢為利器買通我的人,都趕緊死了這份心。” 他接著冷冷說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諸位的銀子事項(xiàng),一應(yīng)政事,我都不會插手,不過如果有誰還敢行賄受賄,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br> “有位前賢深知吏治敗壞的可怕后果,所以他帶了幾百口棺材,號稱哪怕殺盡貪官,也要止住這股歪風(fēng)?!狈堕e幽幽說道:“本官并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人,所以我不帶棺材,我只帶銀子。” 眾官員沉默悚然。 “箱中有銀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整,我在此當(dāng)著諸位官員與來迎接的父老們說句話,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證這些銀子有多少會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證,當(dāng)我離開江南的時候,箱子里的銀子……不會多出一兩來!” 范閑掃過諸位官員的雙眼,說道:“望諸位大人以此為念?!?/br> 演完這出戲碼之后,碼頭上的接風(fēng)暫時告一段落,范閑坐回椅中,感覺袖子里的雙臂已經(jīng)開始起雞皮疙瘩,心中暗自慶幸先前沒有一時嘴快說出什么萬丈深淵,地雷陣之類的豪言壯語。 ———————————————————————蘇州的下午,總督府的書房里一片安靜。 一品大員,江南總督薛清坐在當(dāng)中的太師椅上,臉上浮著一絲笑容,他的身邊分坐著兩位跟了他許多年的師爺,其中一位師爺搖頭嘆息道:“沒想到這位欽差大人……果然是個胡鬧的主兒?!?/br> 另一位師爺皺眉道:“殊為不智,小范大人這一下將江南官員的臉面都掃光了,雖然依他的身份自然不懼此事,但總顯得不夠成熟。” 薛清微笑說道:“二位也覺得他這一番賣弄有些做作?” 二位師爺互視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 薛總督嘆息道:“年輕人嘛,總是比較有表演yù望的?!?/br> 師爺小意問道:“大人以為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后開口說道:“聰明人,極其聰明之人,可以結(jié)交……可以深交?!?/br> 師爺有些詫異,心想怎么和前面的結(jié)論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這天下百姓又有幾個人能看見當(dāng)時情景?京都的那些書閣大臣們又怎么知道這月里的真實(shí)情況?傳言終究是傳言,人人口口相傳里,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由自己對事實(shí)進(jìn)行一些符合自己傾向的修正?!?/br> “小范大人在民間口碑極佳,百姓們傳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遺余力,因?yàn)閷λ南矏?,就算此事?dāng)中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妥之處,也會被那些口語抹去,忽視,而對于不畏官場積弊、當(dāng)面呵斥一官員的場景,自然會大加筆墨……” “哈哈哈哈?!边@位總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萬兩,坐船下蘇州,過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慶朝的一段佳話了,這監(jiān)察院出來的人,果然有些鬼機(jī)靈?!?/br> 另一位師爺百不得其解說道:“既是聰明人,今rì之事明明有更多好的辦法解決,為什么小范大人非要選擇這么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總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他閉上嘴,不再繼續(xù)講解,有些事情是連自己最親密的師爺們都不應(yīng)該知道的。范閑今rì亮明刀劍得罪了整官員,何嘗不是在向自己這個總督表示誠意?對方搶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說明對方深明官場三味,而將這些官員唬了一通后,今后欽差在江南,官員們也不會去圍著欽差,自己這個總督依然是頭一號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對于范閑的評價更高了一籌——這名年輕權(quán)臣今rì如此賣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誠意那么簡單——由chūn闈至江南,這范閑看來是恨不得要將天下的官員都得罪光啊,這兩年朝中大員們看的清楚,范閑連他老丈人當(dāng)年的關(guān)系也不肯用心打理,這……這……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為皇帝親信,在朝中耳目眾多,當(dāng)然知道關(guān)于范閑的身世流言確是實(shí)事,一想到范閑的身份,便頓時明白了對方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個孤臣。 這是防著忌諱。 薛清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大家都是勞心勞力人,看來rì后在江南應(yīng)該與這位年輕的范提司好好走動走動才是。 …………下午的暖陽稍許驅(qū)散了些初chūn的寒意,蘇州城的人們在茶樓里喝著茶、聊著天,蘇州人太富,富到閑暇的時間太多,便喜歡在茶樓里消磨時光,尤其是今天城里又出了這么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與茶水同在樓中沸騰著。 人們都在議論剛剛到達(dá)的欽差大人,那位天下聞名的范提司。 “聽說了嗎?那些官員的臉都被嚇青了?!币晃恢心晟倘撕俸傩χ瑢τ诠賳T們吃癟,民間人士總是樂意看到的。 另一人搖頭嘆道:“可惜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欽差大人若真的憐惜百姓,就該將那些貪官污吏盡數(shù)捉進(jìn)牢去。” “蠢話!”頭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員都下了獄,誰來審案?誰來理事?小范大人天縱其才,深謀遠(yuǎn)慮,哪會像我們這些百姓一般不識輕重?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著吧,好戲還在后頭,我看江南的官員,這次是真的要嘗嘗監(jiān)察院的厲害了?!?/br> 那人點(diǎn)頭應(yīng)道:“這倒確實(shí),幸虧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派來了江南?!?/br> 商人壓低聲音笑道:“應(yīng)該是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生出來了?!?/br> 茶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片刻后,爆出一陣心照不宣的輕笑。最后那名商人說道:“先前我店里那伙計去碼頭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著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對面那人回的理所當(dāng)然至極:“這才是正理,雖說是下屬瞞著小范大人收銀子,但罪過已經(jīng)擺在那里,如今銀子退了,禮單燒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對下屬加以嚴(yán)懲,江南的官員怎么會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嘖嘖……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帶起幾塊皮rou來,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欽差大人暫時借居的一處鹽商莊園里,一處偏廂里此起彼伏響起慘嚎之聲。 范閑看著被依次排開的幾個親信,看著對方后背上的道道鞭痕,將手中的傷藥擱到桌上,笑罵道:“不給你們抹了,小爺我體恤下屬,你們卻在這兒嚎喪……挨鞭子的時候,怎么不叫慘點(diǎn)兒?也不怕別人疑心?!?/br> 蘇文茂慘兮兮地回頭說道:“要給大人掙臉面,挨幾鞭子當(dāng)然不好叫的……不過大人,你這傷藥是不是有問題?怎么越抹越痛?!?/br> 范閑笑了起來,說道:“鞭子打的那么輕,這時節(jié)當(dāng)然要讓你們吃些苦頭!” 他起身離開,一走一搖頭,心想萬里說的話有時候是正確的,自己不是一個好官,也不好意要求手下都是清吏,這上梁下梁的,還真不好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