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身在蘇州心在天下的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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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闡立從竹園館里走了出來,噓了一聲,抹去了額頭上的汗珠,他身后這座樓正在裝修,只是距離開業(yè)還有一段時間,抱月樓擴至江南的事業(yè)進程開頭倒算是順利,只是這兩天在蘇州城里買姑娘的事情出現(xiàn)了一些小問題,從同行的樓子里挖姑娘,雖然仗著三皇子的威勢,順利無比,怎奈何卻沒有請到幾位紅倌人。 每每及此事,史闡立便有些頭痛,江南女子多娟秀,是出了名的,怎么卻找不到一些像樣些的姑娘?難道都是被人藏起來了?本來還有其它的途徑,他也曾經(jīng)去牙行里看過,只是牙婆們熱心介紹的姑娘都是從江北逃難來的可憐女伢子,雖說是父母在賣,但身條都沒有抽出來,史闡立總有些下不了手,也害怕范閑生氣。 說到那位門師,史闡立的腦袋就更大了,真不知道那位小爺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前天從內(nèi)庫回來后,便一頭扎進了鹽商讓出來的華園里,整rì介的閉門不出,連馬上要到來的內(nèi)庫開門招標(biāo)一事也似乎沒有做什么準(zhǔn)備。 史闡立今天穿著一件棉袍,雖然如今是商人的身份,卻依然脫不了十幾年寒窗苦讀所養(yǎng)出來的讀書人作派,他的手撫在馬車光滑的廂壁上,卻沒有上車。 車旁的侍衛(wèi)好奇地看著他。 車旁無數(shù)行人走過,就在這車水馬龍的蘇州城大街上,史闡立忽然走神了起來,他望著那些面sè安樂的江南百姓們,微微皺眉,回起這一年來的過往,對于自己的選擇忽然多出了幾絲惶恐之感。 楊萬里在杭州那番談話之后,雖然這些人依然以范閑為首,堅定地往著那個不可知的將來邁去。但是史闡立與那三位同窗不同,他已經(jīng)淡了仕途的念頭,開始為范閑打理一些隱秘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隱秘的消息,所以越發(fā)覺得范閑這人有些難以捉摸——自己這些人是想濟天下,養(yǎng)萬民的,可是門師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心里明白,抱月樓的擴展一方面是為了方便范閑在監(jiān)察院之外,有第二個探知天下消息的途徑,但更重要的目的,卻是為了方便范閑rì后洗錢,門師的所作所為或許是為了一個良好的目的,但是在達到這個目的的過程中間,或許卻要犧牲許多,比如無辜者的xìng命,比如讀書人一直稟承的正道,比如似乎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的……良知? 到了今天,史闡立當(dāng)然知道,范閑已然是一位權(quán)臣,而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明臣,但他更明白,如果要做一位能夠青史留名的明臣,攫取權(quán)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明字就會顯得太愚蠢了。 這是一個哲學(xué)上的兩難命題,史闡立陷入其中,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沉默地上了馬車,將賭注壓在了自己對門師的信任上。 馬車是開往太平錢莊的,最近史闡立一直在那處調(diào)銀子四處使用,那足足五萬兩銀子的份額,實在讓他有些惶恐,小范大人的銀子,未免也太多了些,只希望他將來拿夠了足夠的權(quán)力與金錢資源之后,還能記得當(dāng)初所想的事情,為這個天下做些什么。 —————————————————————————“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狈堕e滿臉平靜看著面前的楊萬里,從內(nèi)庫回到蘇州之后,他將楊萬里傳了過來,雖然按理講,楊萬里不能擅離職守,范閑屬于亂命,但是有個欽差大人的身份,想必富chūn縣的官員,包括上州的大人們,都不敢對楊萬里多加指責(zé)。 楊萬里嘆息說道:“老師,學(xué)生只是擔(dān)心,這官場險惡,而且極能誘人以奢華權(quán)yù……”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 在范門四子當(dāng)中,范閑最喜歡的其實就是楊萬里,因為這小子說話夠直接,而且一直牢記童年寒苦,剛正不阿不論,清廉自持也屬異類。范閑雖然不是個清官,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清官的欣賞,而史闡立雖然心中自有清明,但卻只肯將事情悶在心里。至于另外兩人,成佳林過于中庸求穩(wěn),唯有侯季常,這位當(dāng)年京都與賀宗緯齊名的才子,心厲刻,實在是做事的好人選,只可惜目前遠(yuǎn)在他州,范閑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 他揮手止住楊萬里有些過了頭的擔(dān)憂,笑著說道:“我之心xìng堅定,又豈用你來擔(dān)心?不要總怕我滑向邪惡的深淵,習(xí)慣了黑暗,便看不到光明。” 楊萬里微怔,復(fù)又想到自己的門師是何等人物,怎會那般不濟,自己的擔(dān)憂或許真是過頭了。 “金錢,只是工具。”范閑說道:“但凡貪yù之輩,總是需要用金錢來換取某種生理或是心理上的快感,而對于一個足夠有錢的人來說,貪錢……如果不是為了數(shù)銀子,那么一定是為了某種目的。” 楊萬里搖頭說道:“yù壑難填,世上太多這等事情?!彪m然范閑經(jīng)常蹦出些有些奇怪的詞語,但楊萬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反正聽得懂大概的意。 “我又不是太監(jiān)?!狈堕e笑著說道:“對于銀子這種東西,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br> 楊萬里苦笑,心想您若不愛銀子,那何必用史闡立的名義經(jīng)營青樓?尤其是此次針對明家與內(nèi)庫的行動,很明顯是要截銀子下來,而到時候交回朝廷手里的,又有多少呢? 范閑根本不理會學(xué)生的腹誹,很直接說道:“這次喊你過來,是有些事情要向你交代一下?!?/br> 楊萬里雖然對于范閑的某些行事手法極不認(rèn)同,心里有些抵觸情緒,但對于范閑交待下來的事情,只是不違律亂法,執(zhí)行起來是極為用心用力。 “請大人吩咐。”他看著范閑一臉正sè,以為是政務(wù)上的事情,所以改了稱呼,極為嚴(yán)肅地應(yīng)道。 范閑看了他一眼,斟酌著說道:“馬上京中會來任命,將你調(diào)到工部,我事先通知你一聲,免得你有些摸不著頭腦。” 楊萬里聽著這話一驚,還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自己在富chūn縣上做的好好的,依慣例明年就能入州,仕途看好不說,而且這也是正途。他雖然是個忠懇之輩,卻不是不明白官場之中的糾葛,當(dāng)然清楚當(dāng)初chūn闈后,為什么門師會讓自己等三人下入到各州郡,而不是想辦法留在京都的各部司之中。 因為范家在京都的勢力已經(jīng)足夠雄厚,所以需要在外郡有些助力,這就是楊萬里會被發(fā)到富chūn縣的緣由。 所以此時聽著自己要被調(diào)入工部,楊萬里便有些不明所以,以自己的品秩,在京外還可以幫門師做些事情,回京之后,官卑位低,連話都說不上……門師大人這個安排不知道有何深意。 看出了他的疑惑,范閑輕聲解釋道:“從地方入工部,依慣例會上調(diào)半級,你不要以為這又是我做的手腳。至于為什么讓你進工部,你也不用多加猜疑?!?/br> 楊萬里疑惑地點點頭。 “工部下有四司?!狈堕e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慶歷元年新政時,水部司被改作了都水清吏司……這次,你要進的就是都水清吏司。” 楊萬里微微張嘴,以為自己能猜到門師準(zhǔn)備做什么事情,一張嫩臉漲的通紅,說道:“大人,雖說河工修葺耗銀無數(shù),但是這個銀子……可是動不得的?!?/br> 范閑一愣,旋即笑罵道:“你生的什么豬腦子?杭州城里那通罵,還沒有罵醒你?” 楊萬里這才回過神來,想到門師就算要貪銀子,放著屁股下面的江南明家與內(nèi)庫不管,怎么會將手伸到河工之上,自己肯定是想差了,極為羞愧地連聲嘆息。 范閑沒好氣地瞪了他兩眼,嘆息著說道:“你這個莽撞xìng子,也得改改,在我面前倒好說,入工部之后,對著那些jiān滑無比的官員,還是這樣,我怎么放心讓你去?” 楊萬里一咬牙說道:“聽老師的話,學(xué)生rì后一定沉穩(wěn)些,請老師交代。” 范閑微一沉默,緩緩抬起頭來,盯著楊萬里的雙眼,一直盯到他的心里有些發(fā)毛了,才平靜說道:“都水清吏司……負(fù)責(zé)審核發(fā)放朝廷拔往沿江治河所需的銀兩,數(shù)目十分巨大,尤其是去年大江決堤,死傷無數(shù),今年朝廷只要國庫狀況稍微一好轉(zhuǎn),陛下一定會拔足實銀。而我,讓你去都水清吏司,就是要你……看著這筆銀子?!?/br> 楊萬里愣在了椅子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河工?大堤?洪水?洪水一般的銀子?世人皆知,河運一項乃是國計民生中最耗錢的事務(wù),尤其是慶國這十幾年來,年年修河,年年決堤,銀子像洪水似地往里面灌著,卻沒有聽到半個響聲。 一方面是天老爺不給面子,另一面自然就是**了,從京都的工部,再從河運總督府往下的各級官員,都不知道從這筆數(shù)量龐大的銀子里撈了多少好處,貪腐之禍,甚于洪水。 陛下當(dāng)然也心知此事,四年前大河決堤,監(jiān)察院詳加調(diào)查之后,當(dāng)朝梃殺了那一任的河運總督,據(jù)說那位河運總督家中積產(chǎn)累國,而且背后的靠山是太后。只是慶國皇帝如此厲殺,依然止不住河工這的貪腐風(fēng)氣,而河運總督的位置也已經(jīng)空了四年,沒有人接任。 加上最近幾年內(nèi)庫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兩線征戰(zhàn),國庫空虛,大河兩岸的水利設(shè)施年久失修,這才造成了去年大江決提所帶來的可怕后果。 連皇帝陛下都沒有辦法完全解決的事情……讓自己去做? 這個事實由不得楊萬里不傻,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治一郡一州的能耐或許是有的,但要治河,涉及天下萬民生死,可不敢講這個大話。 于是他惶恐拜于范閑身前,連聲請辭。 范閑看著他,搖搖頭說道:“慌什么呢?只是讓你去看銀子,又不是讓你上河填土?!?/br> “為保大江之安,萬里便是上河填土又有何懼?”楊萬里苦笑應(yīng)道:“只是老師既然想著河工,便知道此事干系甚大,稍有差錯,便是水淹萬民的悲慘事情,學(xué)生實在不敢應(yīng)下?!?/br> 范閑冷笑說道:“不是想做一位青史留名的清官嗎?我這便是讓你去咱大慶朝最黑的貪官窩子,你卻不敢去?” 楊萬里面sè一紅,緩緩低下頭去。 范閑也不再說話,只是冷漠看著他。 良久之后,楊萬里終于勇敢地抬起頭來,咬牙說道:“便依大人?!彼睦锵胫?,就算到時候被yīn死在河運衙門,也總能出些力,正如門師所言,既然要為天下謀利,又何用惜身? 范閑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sè,和聲說道:“舍得一身剮,敢把……咳咳,總督拉下馬?!?/br> 楊萬里一愣,心想這句話有些古怪。 范閑掩飾著笑道:“更何況如今河運總督的位置一直空著的,有我范家與監(jiān)察院看著你,河運衙門雖然深如龍?zhí)?,但那些貪官們?nèi)绻胗脃īn私手段對付你……也得看我,答不答應(yīng)?!?/br> 楊萬里一想,對啊,自己有門師這么個大靠山,還怕那些人做甚?他倒也是心緒轉(zhuǎn)變的快,面上馬上浮現(xiàn)出了躍躍yù試的神情,似乎這時候就準(zhǔn)備沖回京都報道,然后趕緊趕往大江之畔,去盯著朝廷的銀子是不是花到了實處。 范閑看著他這神sè,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即正sè說道:“但有一句話,你得記清楚了。” “請老師吩咐。” “你……只能管銀子,不能管河工?!狈堕e十分嚴(yán)肅地看著他。 楊萬里微愣,心想修河之事利國利民,為什么自己不能做? 范閑盯著他的眼睛,極為認(rèn)真說道:“修河,自然有專業(yè)的工部司員們?nèi)プ?,你只要保證銀子用到了正途上,河工萬萬不能管……這世上,最害怕的就是外行管內(nèi)行,你以為修河就是將堤岸填高這般簡單?” 楊萬里臉上露出理所當(dāng)然的神sè。 范閑心里嘆息一聲,叮囑道:“我讓你去工部,只是用你之清明誠懇,眼里容不得沙子,卻不是倚重你連半吊子都沒有的治河本事?!?/br> 他看著楊萬里雖然應(yīng)下,但依然似乎沒怎么聽進去,便寒聲冷笑說道:“莫要以為我這話是在說笑……楊萬里,你給我聽清楚了!” 楊萬里下意識里站身了身子。 范閑盯著他一字一句說道:“如果讓我知道,你敢對河工修葺的具體事務(wù)指手劃腳,敢仗著我的名聲亂出主意……我馬上派人來將你斬成三十六段。” 楊萬里被范閑寒冷的眼光一逼,身子一顫,知道門師是極為認(rèn)真地在交待,趕緊端正態(tài)度,誠懇應(yīng)下。 二人又交待了一番赴任后的具體細(xì)節(jié),以及在河運總督衙門里可以信任的事情,這時候范閑才真正地相信楊萬里并不是自己以往印象中那般愚魯,對于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應(yīng)該能比較圓滑地解決,便開始說出今rì談話的重點。 “我讓你去都水清吏司,其實并不指望你能消除掉河工一陳年已久的貪腐蔽風(fēng)。”范閑若有所說道:“監(jiān)察院在那邊也有不少釘子,但是官員數(shù)目太多,與朝中的瓜葛太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總是不好處理?!?/br> 楊萬里雖然有些訝異,但這個時候也終于學(xué)聰明了,沒有發(fā)問,而是靜靜聽著。 “所以說,朝廷拔到大江的銀子……到最后,總是會不夠的?!狈堕e嘲諷說道:“不管你信不信,但總之到最后都是會形成這種局面,就算陛下拔下兩百萬兩銀子,工部依然會喊不夠。” “本來如果徐徐圖之,也不是完全不能扭轉(zhuǎn)這種局面?!?/br> 范閑瞇眼說道:“只是時間上有些來不及……去年大江決堤,沖毀了不少堤壩,讓長年失修的兩岸堤防與水利設(shè)施愈發(fā)的不堪,而去年冬季水枯之時,正是修河的大好時機,偏生那時候國庫里卻沒什么銀子……那今年怎么辦?” “今年如果不發(fā)大水,那是咱們大慶朝的運氣好?!彼湫φf道:“萬一再發(fā)大水,那可就抵不住了,而河工一事,還要倚仗那些官員,所以并不適合監(jiān)察院有什么太大的動作。” 楊萬里這時候才隱隱察覺到門師大人身在蘇州,心卻在天下黎民之上,心頭微暖,試探著說道:“國庫調(diào)銀不夠,而且已經(jīng)到了chūn天,就算能挺過chūn汛,可后面還是需要銀子?!?/br> “這就是我讓你去工部的真正目的。”范閑平靜說道:“我會籌措一筆很大的銀子,其中大部分會經(jīng)由戶部入國庫,再調(diào)往河運衙門,但是先前說了,沿途苛扣,不知還會剩下多少,最關(guān)鍵的是,我怕時間上來不及,所以另外的那部分銀子,我會直接調(diào)往河運衙門,由你接手?!?/br> 楊萬里大驚失sè,范閑口中所稱的很大一筆銀子,那數(shù)量肯定極為恐怖,想來一定是從內(nèi)庫中索得,只是這筆銀子按理講應(yīng)該歸入內(nèi)庫,再依陛下旨意分拔至國庫,像范閑所說的直接調(diào)銀……這往小了說也是私動國帑,往大了說,和謀反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時間太緊?!狈堕e無可奈何說道:“往年的銀錢調(diào)動要耗上大半年,到那時節(jié)……娘的,大江早決堤了,官僚主義害死人啊?!?/br> 楊萬里這個時候當(dāng)然清楚,范閑這么冒險和沒有收益的搏命做法,肯定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確實想讓修河一事趕緊走上正途,心中雖然感動,但更多的還是對門師的擔(dān)心,焦急勸說道:“大人,此事定要慎重,萬一被人知曉……那可如何是好?” 范閑笑了笑,說道:“怕什么?難道陛下還舍得將我殺了?” 楊萬里一想,倒確實是這么回事兒,雖說這筆銀兩的來源無法交待,但只要是用在河工上,又不是用在私蓄死士上,皇帝陛下怎會與自己的兒子過不去? “那筆銀子的來源?”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其實也清楚這銀子的來肯定是見不得光,只是不問清楚,總是有些不自在。 “坑蒙拐騙偷,我是個喜歡吃大戶的人?!狈堕e笑著說道:“馬上內(nèi)庫開始招標(biāo),銀子你不用擔(dān)心,關(guān)鍵是把這筆銀子要運作好,監(jiān)察院四處會幫你處理具體的事務(wù),工部里面也有人會替你遮掩,你不用過于擔(dān)心?!?/br> 楊萬里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這么大筆數(shù)量要用非常規(guī)渠道灌注到河工一事之中,當(dāng)然必須是朝廷高層睜一只眼閉一只睜,說不定事后的總謀劃,便是門師的父親大人,那位一直顯得有些沉默的戶部尚書。 “我的銀子會越來越多?!狈堕e嘆息說道:“會一年比一年更多,所以現(xiàn)在我愁的不是怎么掙銀子,而是怎么花銀子,怎么才能花的愉快?!?/br> 這話有些囂張,只是明家的銀子還沒有騙到手,他卻就已經(jīng)開始提前想著怎么花銀子了,這事兒不免有些荒唐。 “河運總督空缺四年?!狈堕e對著自己最擰的門生微笑說道:“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就是我大慶朝的河運總督,而且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不貪的河運總督。” 楊萬里昂然而立,胸中紅rì初生,豪情萬丈。 …………之所以要調(diào)蘇州的銀子入河工,為了就是抓緊時間,搶在秋汛之前,對千瘡百孔的河堤進行最低限度的修補,楊萬里自然不肯再呆,匆忙告辭而去,他要回富chūn縣交待,又要入京報道,又要折回河運衙門,這萬里,果然是要萬里奔波,辛苦去了。 范閑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等著馬上要到的那個人。 沒有等多久,海棠推門走了進來,像看神仙一樣看著范閑,半晌之后才輕聲說道:“問題是,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銀子?” “明天內(nèi)庫就開標(biāo)了?!狈堕e笑著說道:“夏棲飛如果不是蠢貨,一定能將價錢抬到一個合適的程度,四成的定銀不是小數(shù)目,明家既然如此老實地雙手奉上銀子壓在轉(zhuǎn)運司里,我總得把它花出去,才對得起明家?!?/br> 海棠搖頭說道:“京中已經(jīng)來了監(jiān)察御史,江南總督府也會派員旁聽,這筆銀子,你根本動不了多少?!?/br> 她接著說道:“就算夏棲飛那邊能夠接下崔家的線,可是要等貨物變成現(xiàn)銀,至少還需要七個月?!?/br> 范閑笑著望著這位姑娘家,說道:“反正是往北邊運貨,反正你們皇帝要出銀子,而且我這轉(zhuǎn)運司衙門里壓著足夠的銀子,事定之后,我從太平錢莊里調(diào)些銀子先用著,想來你們不會有太多意見?!?/br> 海棠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這倒也不錯,只不過七個月的時間,你總是能還得起……只是陛下并不知道你的安排,而且……用我大齊內(nèi)廷辛苦攢了這么多年的銀子……來給你們南慶修河道……這怎么也說不過去吧?” 這事兒何止說不過去,如果北齊那位聰慧于內(nèi)的小皇帝知道范閑如此玩法,只怕要氣的吐血。 范閑一攤雙手,望著海棠悲天憫人說道:“朵朵,你曾經(jīng)說過,天下子民畢是上天的恩寵,咱們要一視同人,如果大江決堤,淹死的是我南慶人,難道就不是人?你忍心看著這一幕發(fā)生?北齊內(nèi)廷的銀子,明家的銀子,朝廷的銀子……還不都是天下人的銀子?我只不過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用在天下人的身上,何錯之有?” 海棠微微一笑,點頭說道:“天下人的銀子用在天下人的身上,當(dāng)然不錯,只是rì后若我大齊境內(nèi)出現(xiàn)什么災(zāi)荒年景時,還盼范大人不吝支援才是?!?/br> 范閑想也未想,含笑說道:“這是自然?!?/br> 海棠似乎沒想到他答的如此之快,不由愣在了當(dāng)?shù)兀恢缹Ψ绞钦孢@么想的,還是在隨口打哈哈,畢竟這世上真的沒有國族概念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海棠搖了搖頭,說道:“先不論銀子的事情,不過你今天倒真是讓我有些吃驚。貪銀子的官員權(quán)臣見得多了,但真沒有想到,你貪銀子居然會用在這些事情上?!?/br> 范閑緩緩抬頭,似笑非笑說道:“很難理解?其實很好理解……正如我先前與萬里說的,銀子只是工具,只是用來謀取生理與心理快感的手段,掙銀子難,花銀子更難,怎樣才能花的舒爽?有人喜歡買馬,有人喜歡買美姬,有人喜歡買莊園當(dāng)?shù)刂鳎腥讼矚g買官位。” “而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太簡單的事情?!狈堕e繼續(xù)說道:“我既然要花銀子買樂,就得花一筆最大的銀子,買一個世上最大的樂子?!?/br> “獨樂樂,眾樂樂,孰樂?……”范閑開始用孟老夫子教育海棠。 海棠微笑著坐了下來,說道:“原來歸根結(jié)底,你還是只想讓自己過的更快活些,就像以前你在信中提過的那樣,你希望這個世界能更美一些,你生活在里面,也會更自在一些?!?/br> “不錯?!狈堕e笑著說道:“就算錦衣玉食,權(quán)富集于一身,一朝國破人亡,如何享受?就算高歌輕臺,有美相伴,云游天下而不攜半絲云彩,可身遭盡是餓殍腐尸,黑鴉啄食,如何能夠快意?養(yǎng)狗咬人而哈哈大笑,這是很沒有品質(zhì)的紈绔生活,我卻是樂不出來的。” 他最后下了結(jié)論:“一人好,萬人不好,這樣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br> …………海棠盯著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無助地?fù)u了搖頭:“真不知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范閑想了想后,很誠懇地說道:“為什么一直都沒有人相信,其實……我是一個好人?!?/br> 海棠低頭,隱去自己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輕聲說道:“好人……明天內(nèi)庫開門招標(biāo),你打算繼續(xù)做一個好人?” 范閑的臉sè平靜了下來,說道:“在某些時候,我不僅不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惡人,一個屠夫,不過,這兩者并不沖突?!?/br> 海棠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似乎是很隨意地問道:“這兩天晨間,你又開始恢復(fù)了修煉,真氣的狀況好了些沒有?” 其實從杭州城西湖邊開始,范閑每rì晨昏之際的例行冥想便開始恢復(fù)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下意識里躲著海棠,似乎有些事情隱瞞著對方。 此時海棠當(dāng)面問了出來,范閑也沒有應(yīng)下去,只是含笑搖了搖頭。 海棠淺淺一笑,又問道:“你先前說的花銀子之論,確實新鮮,不過天下多有不平事,寒苦待濟之民甚多,為什么你第一項就選了河工?” “各地善堂,會逐漸開起來。江北一帶的流民,朝廷會想辦法安置,我與陛下曾經(jīng)商議過?!狈堕e平靜說道:“內(nèi)庫的銀子,至少有一部分我必須攥在自己的手里,然后用來做一些合適的事情?!?/br> “這是某位前輩的遺愿?”海棠好奇問道。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么第一項就選了河工?!?/br> 范閑依然沒有回答,只是腦海里平空出現(xiàn)了一幅圖畫,那畫上清麗的黃衫女子,正站在河畔的山石之上,滿臉憂患地看著河道中兇猛的洪水巨龍,看著對岸河堤上辛苦著的民夫們。 “先休息吧?!彼p聲說道:“明天內(nèi)庫開門,還有一場仗要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