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察院今天這么闖進園子里，為的自然是周先生?！泵髑噙_看了年邁的母親一眼，和聲說道：“您看……要不要？”

    明老太君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存的什么意，周管家乃是明家大管家，又是君山會的帳房先生，這個人太過重要，如果讓監(jiān)察院搜了出來，君山會的許多內(nèi)幕都會被范閑掌握，從而間接被皇帝掌握。

    不論是從明園自保出發(fā)，還是為了君山會的安全出發(fā)，周管家無疑必死，可問題在于……明老太君輕輕嘆氣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位姓周的先生，是長公主派到咱們家來的，殺還是不殺，我們不能下決斷?！?/br>
    “馬上就要搜到后面來了?！泵髑噙_面無表情說著話，心里卻是閃過一絲冷笑。

    君山會？那種層級的組織，豈是明家這種富商大族所應(yīng)該涉及的？果不其然，如今是勢成騎虎，想擺脫也擺脫不成。他對于明老太君與長公主那邊綁的如此之緊向來有極深的成見，對于那個君山會，更是避之不迭。

    明老太君緩緩閉眼，說道：“放心吧。周先生的安全應(yīng)該沒有問題?！崩蠇D人忽而皺起了眉頭，遲疑說道：“有一椿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欽差大人就如此忖定周先生還藏在明園之中？如果搜不到，他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明青達心里咯噔一聲，臉上卻浮著相同的疑惑之sè。

    明老太君想了想，有些乏了，無力地?fù)u了搖頭，花白的頭發(fā)顯得那樣老態(tài)畢現(xiàn)。

    “我乏了?！崩蠇D人厭惡地說著：“不要讓那些監(jiān)察院的狗腿子來打擾我休息?！?/br>
    “放心吧母親?！泵髑噙_走到了她的身邊，雙手扶住她的肩頭，似乎是準(zhǔn)備將她扶起來，和聲說道：“以后，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您的休息?！?/br>
    …………明老太君愕然回首，然后看見自己親生兒子眸中那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愧疚、害怕、猙獰。

    然后她的嘴被捂上，一根皮繩索死死地系上了她的咽喉。

    明老太君想叫，卻叫不出聲，雙手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死死地抓住，只能用力地踢著腳，那雙并不大的腳亂彈著，啪啪作響。

    老婦人的眼中閃過無窮的驚恐與憤恨，死死地盯著離自己不遠(yuǎn)的大丫環(huán)。

    她在府中不知有多少親信，但此時卻都不在自己的身邊，不知道死去了哪里。

    大丫環(huán)看了明老太君一眼，緩緩轉(zhuǎn)過身去。

    咽喉處的皮繩越系越緊了，明老太君無法呼吸，胸里火辣辣的痛，雙眼開始迷離起來，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但與背叛相比，那一股強烈濃厚的悔意與恨意更是難以抑止，伴隨著她的老淚與唇邊口涎流了出來。

    “你要狠一點。”

    “成大事，當(dāng)然需要犧牲品?！?/br>
    所有的話語便在這一瞬間重新響起來，伴隨著臨死前的耳鳴聲，擊打在老婦人的心中。

    她的眼睛鼓了出來，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親生兒子。

    明青達死死低著頭，抓著她的雙手，一聲不發(fā)。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很短的一瞬間，端坐在太師椅上的老婦人，這位暗中影響cāo控著江南十?dāng)?shù)年的明老太君胸口發(fā)出一聲悶響，身子驟然一軟，雙腳無力地耷拉在椅下，再沒有任何動靜。

    老了，就該休息了。

    —————————————————————————監(jiān)察院對明園的搜查工作進行的并不順利，雖然沒有人敢攔著自己，但鄧子越已經(jīng)感受到明園中人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而且那些在暗中盯著己等的護衛(wèi)打手，時刻有可能抽出兵器沖上來。

    搜家自然沒有什么溫柔手段，一翻箱倒柜，一厲聲喝斥，一入人閨房，這模樣確實很有幾分惡狼的氣勢，同樣也激發(fā)了明園所有人的敵對情緒。

    不過鄧子越并不擔(dān)心，范提司讓自己進園，就一定有把握。

    果不其然，明園中人雖然厭惡痛恨地看著自己，卻沒有人敢阻攔自己。只是……明園太大了，搜了半天，也不過搜了一半的區(qū)域，而根本查不到絲毫那位周管家的下落。

    “我要搜后園?！编囎釉綄σ恢迸阍谏磉吤骷议L房少爺明蘭石說道。

    “不行！”明蘭石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痛斥道：“你們究竟想做什么？難道以為我們明家真的這般好折辱的？”

    后園住著婦人親眷，怎么好搜，明蘭石借題發(fā)揮，憤怒至極地將監(jiān)察院眾官一通痛罵。鄧子越卻是沉著那張臉，一步也不肯退讓，他手里拿著范閑親筆發(fā)出的公文，上面蓋著欽差的印，有足夠的理由搜查。

    當(dāng)然不能以監(jiān)察院的名義，只能以行江南欽差的名義。

    要知道監(jiān)察院不能干涉地方政務(wù)，尤其是不得擅判民事，今rì這一出，玩的是一招掛羊頭賣狗rou，算是范閑借的兵。

    雙方便在入后園的門口對峙了起來，明園里的家丁護衛(wèi)們已經(jīng)忍了老久，這時候終于忍不住了，臟話連連而出，怒罵不止，情緒激昂之下，本來應(yīng)該隱在一旁的那些打手和私兵們也現(xiàn)了身形，將監(jiān)察院近四十名官吏全數(shù)圍在了場中。

    鄧子越將臉一黑，冷冷說道：“明少爺，這究竟是繼續(xù)搜……還是你們準(zhǔn)備抗旨？”

    欽差行，代表的乃是天子旨意，誰敢稍抗？

    明蘭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緊緊咬著牙齒，扮足了屈辱難堪模樣，半晌后惱怒地大吼一聲：“搜去！這老天是有眼睛的！我就不信你們監(jiān)察院仗勢欺人，以后不得報應(yīng)！”

    鄧子越哪里理會這么多，手握樸刀之柄，邁步就往后園闖了進去。

    沒料到行不得十步，便迎頭闖出來了一人，只見那人雖穿著丫環(huán)服飾，但看穿戴衣質(zhì)與打扮，也是個明園里的重要人物。這丫環(huán)滿臉慘白，雙眼無神，宛若見了鬼一般瘋瘋顛顛地朝著眾人就沖了過來，一邊沖還一邊模糊不清喊著：“死啦！死啦！……死啦！”

    死啦？

    鄧子越心頭一驚，感覺到某種不祥的預(yù)兆，皺著眉頭將那名丫環(huán)攔了下來，厲聲喝道：“出了什么事？”

    丫環(huán)的那張臉流露著平rì里養(yǎng)出的大家氣質(zhì)，只是此時似乎受驚太甚，全是一片凄惶，哆嗦了半天，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只是在鄧子越的身前不停地發(fā)著抖，如果不是鄧子越不避嫌隙地抓著她的胳膊，只怕她早已軟到了地上。

    監(jiān)察院搜園的人不識得這丫環(huán)，明家里的人卻知道這丫環(huán)的身份，知道她是明老太君的貼身大丫環(huán)，心腹之一，此時六房的人都圍在此間，看到她這副模樣，都忍不住嚇了一跳，心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明蘭石惶急地把大丫環(huán)從鄧子越的手里搶了過去，拎著她的衣領(lǐng)說道：“怎么了？誰死了？”

    鄧子越在一旁冷眼看著，眼中閃過一絲異sè。

    那名大丫環(huán)被少爺攛了兩下，終于醒過了神來，一咧嘴，卻是來不及說什么，先是凄凄慘慘地哭了起來：“哇……唔……少爺，老太君……老太君她?！?/br>
    “老太君怎么了？”

    “老太君……她去了！”大丫環(huán)掙扎著說完這句話，腦袋一歪，就昏死在明蘭石的懷里。

    明蘭石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一時之間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身周明家六房的子弟們更是面面相覷，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像無數(shù)只蛤蟆一樣愣著，似乎不知道該用怎樣震驚的表情來表現(xiàn)自己此時內(nèi)心的感受！

    老太君去了？

    老太君去了！

    死一般沉寂的園子里，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爆出來了第一聲哭聲，緊接著，哭聲隨之而起，宛若一場聲勢宏大的合唱，哭聲慘呼聲痛罵聲此起彼伏，更有不少人震驚地跌坐在地，怎樣站也站不起來。

    整座明園，完全被籠罩在了震驚與悲怒的氣憤之中。

    除卻明四爺在蘇州府的牢里，明老爺跟在老太君的身邊，此時場中還有四房的主事爺們兒，這四位男子痛哭嚎叫著，一把拔開明蘭石傻乎乎地身子，掀起身前長衫便往后園里沖了過去。

    此時，再也沒有人顧著什么后園不能擅入的規(guī)矩，不用誰發(fā)一聲喊，伴隨著哭聲如云的移動，明園現(xiàn)出形的幾百口人都哭喪著往后園里趕了過去。

    而此時，場中間的監(jiān)察院官員們面面相覷，成為了最尷尬的那一部分人，鄧子越眼瞳微縮，感覺到了危機，今rì領(lǐng)命前來搜園，怎么也沒有想到，最后竟然變成如此一個局面！

    雖然此時尚不清楚明老太君是怎么死的，但鄧子越清楚，對方死的真是太妙太巧，巧妙到監(jiān)察院想不承擔(dān)責(zé)任都不行。

    而先前那一瞬間，他余光里看到明蘭石的神情，更讓他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某種疑問。

    明老太君死亡的消息，震驚了明園內(nèi)上上下下，那些護衛(wèi)們都沖了出來，沖到了監(jiān)察院眾人的身邊，將他們圍了起來，手里拿著兵器弩箭，雙眼里閃著仇恨的目光。

    鄧子越眉頭微皺，知道此時一個措施不當(dāng)，那便是雙方火并的結(jié)局，只是來之前提司大人交待的清楚，事情……不應(yīng)該這么發(fā)展下去。

    他當(dāng)機立斷，指揮屬下這些監(jiān)察院官員也進入了后園之中，反正此時明園這陣大亂，誰也顧不得他們這些人，而那些拿著武器監(jiān)視著自己的明園私兵，也不可能在明老太君臨終之地，馬上就動手。

    …………走入后園許久，循著哭聲覓去，在一座清幽小院之外，鄧子越看著滿地跪著的人們，不由心頭一寒，眼光一掃，便看見那高大的堂屋之中，那道粗梁之下，長長的白巾下方系著一個人。

    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雙手垂在身邊，雙腳腳尖朝地，隨著chūn天清柔的風(fēng)，在那半空中飄蕩著，這景象看著有多詭魅就有多詭魅。

    尤其是那雙一直不肯閉上的雙眼往外突著，眼瞳里泛著臨死時掙出來的血絲，滿是怨毒與不甘地望著外面。

    恰好望著院外的監(jiān)察院官員。

    鄧子越被這兩道死人的目光震住了，急忙扭轉(zhuǎn)脖頸，發(fā)下令去，讓屬下們嚴(yán)加戒備，隨時準(zhǔn)備突圍。

    滿院哭聲，一地后人跪而泣血，磕頭不止。

    明老太君死透了，這筆帳明園肯定會記在監(jiān)察院的身上，在這樣一個群情激奮的時刻，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只是后方的出，早已經(jīng)被明園的私兵們虎視耽耽，滿懷仇恨地堵住，如果要殺將出去，何其困難。

    過不多時，額頭已經(jīng)磕出鮮血來的明青達與四房的兄弟把老太君的遺體從梁上解了下來。明家當(dāng)代主人強抑著悲傷安排下去相關(guān)的后事，這才領(lǐng)著兄弟四人出了院子。

    無人敢說話，但所有的人都用那種眼光盯著院外的監(jiān)察院眾人。

    鄧子越在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有這么多人想吃自己的rou，明家人的目光已經(jīng)**裸地表現(xiàn)出了這種怨毒。

    他知道這時候不能退，一旦退讓，傳將出去，將會給監(jiān)察院帶來極大的風(fēng)險，明老太君一死，監(jiān)察院人便惶惶退出，不是做賊心虛是什么？

    所以他將臉一沉，將眼一瞇，說道：“明老太君勾結(jié)東夷，畏罪自殺……后事處理暫緩，待查驗死因，再做處理?！?/br>
    從監(jiān)察院的角度上說，他必須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的格外硬氣，但對于明家人來說，老祖宗剛剛死了，就要被監(jiān)察院栽上一個畏罪自殺的罪名，誰都忍不了。

    明六爺最喜摔角之戲，生的是五大三粗，為人也是xìng情粗烈，加之是明氏幼子，一向最得老太君喜愛，他對老太君的感情也是最深。今rì親母突喪，正在難過悲憤之時，聽得鄧子越此語，回身抓起一個椅子，便砸了過去！

    鄧子越一提樸刀，將那椅子擋掉，嗒的一聲。

    明六爺雙眼通紅，面部肌rou扭曲，尖嚎道：“來人啊，把這群沒天良的狗腿子都給我打死了！”

    明家的護衛(wèi)家丁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半年來被監(jiān)察院欺壓的快要喘不過氣來，如何折身求全都不能保身，今rì竟是連老太君都給活活逼死了，看著場間的這些監(jiān)察院官員，就像是看著闖入自家門內(nèi)的惡犬，下手惟恐不狠，眾人發(fā)一聲喊，拿著兵器便沖了上去，噼哩啪啦一通亂打！

    打從知曉明老太君死訊那一刻，鄧子越就知道事情要鬧大，讓屬下們做好了應(yīng)戰(zhàn)的準(zhǔn)備，所以戰(zhàn)雖突然，卻沒有被打一個措手不及，四處的人手圍成了一個小的防御圈子，拔出腰畔樸刀應(yīng)戰(zhàn)。

    一時間，只聽得呼呼風(fēng)聲，只看見刀光劍影，偶有鮮聲慘呼，伴隨著那些明家娘們兒們害怕的尖叫聲，明園今rì，好不熱鬧。

    明園人多勢眾，私兵當(dāng)中委實也有幾名高手教頭，甫一照面，監(jiān)察院便有多人受傷，鮮血仿似不要錢地潑灑著。

    但四處雖然不是監(jiān)察院武力強盛的衙門，但畢竟也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人員，雖然有人受傷，但馬上就有內(nèi)圈的人接上，很勉強地維持住了御防圈，成功地?fù)敉肆嗣骷宜奖牡谝徊ü荨?/br>
    可是……能支撐多久？明六爺此時已經(jīng)快要發(fā)瘋了，拼命地喊叫著。

    啪的一聲輕響。

    明六爺?shù)哪樕习ち艘挥浂?，他愕然回首，卻看見大哥那張悲傷猶存、但更多的卻是憤怒的臉。

    明青達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想讓全族的人陪著送死？”

    也不等呆愕的明六爺回話，明青達沉著那張臉，喊道：“都給我住手！”

    聲音并不是很大，所以很多人沒有聽見，明青達蒼白的臉sè現(xiàn)出一絲亢奮的紅暈，提高聲音喊道：“想造反嗎？”

    …………畢竟是明家名義上的當(dāng)代主人，尤其是在明老太君死之后，名義兩個字也可以去掉了。所以明青達一聲令下，明園所有的打手都住手，退了出來。

    人群讓開一條道，明青達冷冷地沿著這條通道往前走著，一直走到了監(jiān)察院眾人的身前。

    明家主人就這般像看條待死惡狗一般，冷冷地看著鄧子越。

    鄧子越毫不示弱，冷笑說道：“明老爺子，您問的好……真是準(zhǔn)備造反嗎？”

    明青達眼光里帶著幾絲凄涼，帶著幾絲不屑，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這個時候明家究竟能怎么應(yīng)對？殺了面前的這四十名監(jiān)察院官員？那不用等京都來旨，在蘇州城坐著的小范大人，還有那位薛總督，隨時都可以調(diào)兵來滅了明園。

    可是……對方逼死了自己的母親！

    所有這一切的疑慮與痛苦的心理掙扎都浮現(xiàn)在明青達的臉上，都落在了明家眾人與監(jiān)察院官員的眼里。

    “大哥！”明六爺哭著沖到了明青達的身邊，說道：“娘被逼死了，咱們可不能讓這些狗腿子活著出去?！?/br>
    其實明園中人漸漸冷靜下來之后，似乎都能體味道明老爺心中的難過與掙扎，明六爺也不例外，只不過母子情深，叫他如何能忍這口氣？

    “你們所施予我明家的屈辱與傷痛……”明青達嘴唇微抖，面sè蒼白，盯著鄧子越的眼睛說道：“我明家必將十倍討還……至于今rì，你們跪下向老太君磕頭請罪，我便放你們出園。”

    明六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急地說道：“大哥，不能就這么算了！”

    反倒是對面的鄧子越瞇了起眼睛，忖半晌后說道：“明老爺，你應(yīng)該知道咱們監(jiān)察院，跪天跪地跪君，其余的人，咱們一個都不會跪的?！?/br>
    明青達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被今天接連而來的沖擊弄的jīng神大損，有些站不穩(wěn)了，勉強扶著明六爺?shù)募绨?，卻也阻止了明六爺?shù)臎_動。他嘶著聲音說道：“那……便玉石俱焚吧?！?/br>
    說話的時候，鄧子越總覺得明青達望著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想表示某種隱在深處的意，卻一直沒有琢磨明白。

    明青達的心里嘆息著，他也沒有料到，監(jiān)察院竟然會如此硬氣，面臨著這種危險的局面，竟是連一些表面上的退讓都不肯做。

    對峙依然在繼續(xù)，局面一觸即發(fā)。

    明家六房爺們里總有那么兩個聰明人物，一看勢頭不對，再聽著大哥玉石俱焚那四個字，便感到了一絲驚恐，這當(dāng)商人的，怎么有資格和朝廷玉石俱焚？雞蛋砸石頭，擺出這副模樣來，又不可能讓石頭損失些什么。

    何況自己又不是明老太君親生的，何苦要把自己的命賠上？于是明二爺明三爺都圍了過來，面上做著激昂悲苦之sè，卻附到明青達的耳邊輕聲說著話，勸說明老爺要以族中數(shù)萬人命為重，暫且忍讓，為老太君報仇之時，要徐徐圖之。

    明青達自己親手殺死了老太君，心里本來就有鬼，臉上那片蒼白倒不是刻意裝出，所以當(dāng)此情形，他必須要擺出與監(jiān)察院仇不共戴天，勢不可兩立的做派，此時有明老二明老三出面勸說，他心下稍安，擺出了一副掙扎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對峙了多久，忽聽得園外一陣喧嘩，緊接著便是馬蹄陣陣，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闖將進來。

    明青達心頭一顫，暗想監(jiān)察院的黑騎明明還在江北，斷不可能此時殺入園中，來者又是何人？

    …………上千名官兵縱馬疾馳而入，長槍林立，軍威赫赫，頓時將明園的私兵與監(jiān)察院眾官隔離開來，一時間灰塵漸起，氣勢逼人。

    來的人正是江南總督調(diào)過來的一州兵，用的急令，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大禍發(fā)生之前，攔在了劍拔弩張的兩隊人中間。

    領(lǐng)隊的乃是一位參將，他已經(jīng)知曉了此間發(fā)生的事情，面sè凝重地與明青達說了幾句什么，本想進去拜祭一下明老太君，但知道明園根本還沒有布置好，而且明老太君死的過于……那什么，只好作罷。

    隨州軍入園的，還有監(jiān)察院一名啟年小組成員，他湊到鄧子越的身邊，交待了提司大人說的那兩句話。

    鄧子越無來由一驚，心想就此退走倒不成問題，有上千州軍在此，明家就算想動手也沒有那個能力，問題是，如此一來，豈不要坐實了監(jiān)察院逼死明老太君一事？他有些不明白，范閑心里究竟是怎樣想的，此時最好的應(yīng)對方法，明顯應(yīng)該是調(diào)了黑騎來，借著這個由頭將明家趁勢滅了才對。

    不過州軍一至，既是保住了監(jiān)察院這些官員的xìng命，也阻止了黑騎屠園的可能xìng。

    至于鄧子越一直懷疑的明老太君死因……也只有蘇州府才有資格去查驗，監(jiān)察院沒有這個資格，而江南一地的政務(wù)官員都是明家的人，肯定不可能查出什么問題。所以他越發(fā)不明白，提司大人究竟是怎么安排的？那個周管家還抓不抓了？就任由這件事情這么發(fā)展下去？

    ———————————————————————————濃chūn之時，蘇州城里卻是一片銀妝素裹。

    不是雪，卻冷勝雪。

    幾乎所有的蘇州市民戴上了孝，那些雪白的布條就像是一道道冰涼的詔紙，在述說著明家老太君對江南人的恩德與功績。

    明老太君的死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江南，而她死亡的具體情況在不同的人嘴里傳遞著，越發(fā)地離奇起來。

    但不論是哪一種版本的消息，矛頭自然都指向了監(jiān)察院，民間的憤怒開始積聚了起來，卻一時都找不到發(fā)泄的渠道，監(jiān)察院的衙門向來隱秘，所以暫時沒有出現(xiàn)萬民封門討公道的壯烈景象，對于欽差所在的華園，有重兵把守著，百姓們暫時也沒有膽氣去示威。

    所以大家只好戴著孝，用臉上的悲怒，市井間的怨毒罵聲，來表達著自己沉默的抗議，這是對監(jiān)察院的，也是對小范大人的。

    明老太君的靈堂還沒有開，所以各地前來吊唁的官員與權(quán)貴們暫時都居住在蘇州。

    整個蘇州城都被籠罩在那股寒冷的氣氛之中，與四周的chūn景渾不相同。

    不過范閑并不在乎這些，他的臉皮夠厚，心也夠黑，jīng神強健到可以把滿城帶孝的場景當(dāng)作前世的電影來看，至于那些明處暗處對自己的痛罵之聲，更是可以完全不入耳朵。

    他坐在新風(fēng)館蘇州分號包下來的頂樓，心里只是擔(dān)憂著海棠，那rì海棠替自己去逮君山會的周先生，卻一直沒有回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想到此節(jié)，他不由自嘲一笑，這個世界上能夠傷害到朵朵的人，也就是那幾位大宗師了。他端起碗，呼啦呼啦吃了幾口面條，滿意地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明老爺子，這次我可是被你yīn慘了?！?/br>
    明青達跪在他的身邊，連連磕首，討好說道：“大人慮如長河之靈動，氣勢如大山之巍峨，又豈會在乎這些身周小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