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子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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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去澹州沒有別的什么意?!?/br> 皇帝推著輪椅走到了太極殿的邊角,身前的欄桿在夜里反著幽幽的白光,與面前廣場略有幾尺高度的落差感,讓慶國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為恐怖的這一對君臣同一時間嘆息了聲。宮墻雖然高大,但與廣闊的廣場一比,就顯得不那么高了,遠處南方的夜空上有點點星光灑了下來。 “朕只是想去看看?!被实酆茈S意地說道:“有很久沒有去過了,也不知道那里現(xiàn)在還是不是像當年一樣,有那么多魚。”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圣上去澹州的時候,那里還不能完全算是咱大慶的轄郡?!?/br> “是啊,從東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邊不是有那么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頭的密林……四顧劍想必不會放棄那么好的一個港口?!?/br> “幸虧有那片林子?!标惼计嘉⑿φf道:“她才會坐船,我們才會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顯不想繼續(xù)這個回憶。于是陳萍萍嘆了口氣,轉(zhuǎn)而說道:“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遠,我不敢置疑您的判斷與決定,只是……我想不出來,如果長公主真有那個心……她怎么說動那兩個人?!?/br> 皇帝不加索,直接說道:“不需要說動。如果有機會能將朕刺于劍下,這等天下最大的誘惑,不論是苦荷那個苦修士,還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想必都舍不得錯過?!?/br> 如果范閑此時在旁邊聽著,一定會無比贊嘆于皇帝此時的分析與梧州城里那位老相爺?shù)姆治鼍故侨绱说囊恢拢瑧c國少了個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里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惜。 陳萍萍一直撫摩著膝蓋的雙手緩緩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的這句話,片刻后,緩緩說道:“如果那兩位真的孤注一擲,我大慶朝應(yīng)該拿什么來擋著。” “兵來將擋?!被实劾淙徽f道。 “誰是將?”陳萍萍平靜說道:“葉流云在南邊劈了半座樓,別的人可以誤會他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我可不這么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還怕他臨老變瘋。” “安之也來信說過。”皇帝冷漠說道,“他畢竟是我大慶朝的人,總不好與外人勾結(jié)。” “至于那兩人,終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懼兩個匹夫。而關(guān)于將的問題……”皇帝淡淡說道:“老五乃當世第一殺將。” …………很平淡的話語,很強大的信心。但陳萍萍的唇角卻掛起了一絲頗堪捉摸的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絲古怪的笑容。 “朕會給云睿一個機會。”皇帝冷冷說道。 陳萍萍默然,卻在心里想著,只怕……陛下只是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說服太后、以至說服自己的機會。 只是直到如今,陳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這種強大的信心由何而來,雖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的那方面努力著,但是懸空廟上因為范閑的橫插一手,想讓五竹看的那場戲終究是沒有演完。 “陛下?!?/br> “講?!?/br> “我想知道您對rì后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标惼计紘@了口氣,問出了以后絕對不會問出口的問題。 皇帝似乎也有些訝異,旋即微微笑了起來,頜下的那絡(luò)須在夜風(fēng)之中緩緩飄著,中年人獨有的洞悉世情的眼神也稍柔和了些。這是諸多年來,陳萍萍第一次主動問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動。 “你不是向來不喜歡理會這些事的?”皇帝嘲諷說道:“便是以往朕征詢你意見時,你也跟個老兔子似的,能跑多遠就跑多遠?!?/br> 陳萍萍癟癟嘴,說道:“一幫小孩子的事情,但終究是陛下的孩子?!?/br> 皇帝明白這句話里的意,想了半晌后,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道:“朕還沒有想好?!?/br> 這下輪到陳萍萍驚訝了,他忍不住搖著頭,像農(nóng)村里的老夫子一般嘆息著。 皇帝緩緩說著:“承乾太過懦弱,老大太過純良,老二……”他皺了皺眉頭,“老三年紀太小。” 陳萍萍又嘆了一口氣。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將手從輪椅的椅背上松開,負到身后,走到陳萍萍的身前,隔著漢白玉的欄桿,望著幽深皇宮里的闊大廣場,似乎是在注視著千軍萬馬,注視著天下的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認為朕把這幾個孩子逼的太慘?!被实鄣谋秤帮@得有些蕭索,“舒蕪有一次喝了酒,甚至當著朕的面直接說了出來?!?/br> 說到此時,皇帝的語氣里終于帶上了一絲隱怒。 “可是,皇帝……是誰都能當?shù)膯??”皇帝回過頭來,注視著陳萍萍那張老態(tài)畢現(xiàn)的臉,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又或是在問宮內(nèi)宮外那幾個不安份的兒子。 遠處的宮女太監(jiān)們遠遠看著這方,他們根本聽不到陛下與陳院長在交談著什么,更不清楚,陛下與陳院長的談話涉及到很多年之后龍椅的歸屬。 …………“身為帝者,不可無情,不可多情?!被实蹖⒛樲D(zhuǎn)了過去,“對身周無情者,對天下無情,天下必亂。對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喪其主,亦亂?!?/br> “朕不是個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后人繼承才成,挑皇帝,總不能全憑自己的喜愛去挑。”皇帝冷笑說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無情中的多情者,守成尚可,只是朕去時,這天下想必甫始一統(tǒng),亂因仍在,他又無一顆鐵石心腸,又無厲害手段,怎樣替朕守住這大一統(tǒng)的天下?” “老二?”皇帝臉上的冷笑依然沒有消褪,“朕起始是看重他的,這些年與承乾的爭斗,他并沒有落在下風(fēng),只是后來卻讓朕有些失望,一味往多情遮掩的無情的上走,他若上位,定是一代仁君,可朕這幾個兒子……只怕沒一個能活得下來的?!?/br> 陳萍萍沉默著,心里卻在想這世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二皇子當年也是位只知讀書的俊秀年輕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這個份兒上,沒有這般大的壓力與誘惑,他的心xìng又何至于變成今天這樣?陛下啊陛下……養(yǎng)獅子這種手法,確實不怎么適合用來培養(yǎng)帝王的接班人。 慶國皇帝這些年放任諸子奪嫡的潛在心很簡單,掌天下艱難,誰能熬下來,這天下便是誰的,只是他沒有想過,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像他一樣習(xí)慣在墨一般的河流里站著欣賞河邊的風(fēng)景,他把自己的兒子們改變了很多,只是最后這種改變的結(jié)果,只怕也不是他想要的。 “大皇子怎么樣?”陳萍萍今天晚上說的話,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他平rì里所稟持的理念。 所以當皇帝聽著這話時,再次吃了一驚,笑意更盛,似乎很喜歡陳萍萍回到當年這種有一說一的狀態(tài)之中:“我并不意外你會提到他的名字?!?/br> 皇帝微笑說道:“這母子兩的命都是你和小葉子救下來的,你對他自然多一分感情。朕也是喜愛他的……只是他太重感情,在這場兇險的爭殺中,誰心軟,誰就可能身陷萬劫不復(fù)?!?/br> 皇帝嘆息著:“再加上他畢竟有一半東夷血統(tǒng),難以服眾,更關(guān)鍵的是,rì后若要血洗東夷城,你看他有這個決心嗎?” 陳萍萍嘆了口氣,今天夜里的皇宮中,這位院長大人嘆的氣,似乎比所有時候都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不用考慮?!被实劬従徴f道:“老三……年紀還小,朕還可以多看幾年?!?/br> 陳萍萍忽然古怪的笑了笑,說了一句可能會讓整個天下都開始顫抖的提議。 “范閑……怎么樣?” …………皇帝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陳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卻始終沒有回答這句話,許久之后,皇帝忽然大聲笑了起來,笑聲便在太極殿前空曠的長廊里回蕩著,讓長廊盡頭的那些宮女太監(jiān)們心驚膽顫。 笑聲漸寧,皇帝緩緩斂住了笑容,平靜卻又不容置疑說道:“毫無疑問,他,是最適合的一個?!?/br> 多情總被無情惱,范閑在這個世界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卻恰好契合了慶國皇帝對于接班人的要求,貌似溫柔多情,實則冷酷無情,卻偏生在骨子的最深處卻有了那么一絲悲天憫人的氣息。 皇帝始終在想,范閑骨子里的那絲氣息,應(yīng)該是她母親遺傳下來的吧? 如果皇帝的這句話傳了出去,只怕整個慶國的朝廷都會震動起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發(fā)生某種強烈的變化。 “他沒有名份。”陳萍萍古怪笑著說道。 皇帝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的一句話……當年的人們總有死干凈的一天?!?/br> 陳萍萍知道陛下指的是宮中的太后,他輕輕咳了兩聲說道:“我看還是算了吧?!?/br> 皇帝似笑非笑望著他:“為什么?我一直以為你是不喜歡范閑的,不過這兩年看來,你是真的很疼愛他。” “疼愛是一回事?!标惼计计ばou不笑說道:“我和范建不對是一回事……不過依我看來,以范閑的xìng格,他可不愿讓范柳兩族因為他的關(guān)系都變成了地下的白骨頭。” 皇帝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么。 陳萍萍太了解面前這位皇帝了,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植范閑上位,那么在他死之前,一定會將范柳兩家屠殺干凈。不惜一切代價屠殺干凈,而這,肯定是范閑不能接受的。更讓陳萍萍有些疲憊的是,他終于清楚地確認了皇帝根本沒有將范閑擺在繼位的名單之上。 陳萍萍站在中間,知道那條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條道——陛下有疾,有心疾。 …………“朕喜歡老大與安之,是因為朕喜歡他們的心?!被实壅驹诨蕦m的夜風(fēng)之中,對于龍椅的歸屬做了決定xìng的選擇,“朕要看的,就是這幾個兒子的心……如果沒有這件事情便罷,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與老二的心,究竟是不是顧惜著朕這個父親?!?/br> 陳萍萍沒有作聲,只是冷漠地想著,身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資格要求子惜父情? ———————————————————————“皇帝的眼光應(yīng)該比自己這些人都看的更遠。” 范閑如是想著,此時的他,正像一個猴子一樣,爬上了高高的桅桿,看著右手方初升的朝陽,迎著微濕微咸的海風(fēng),高聲快意叫喚著。 海上出行,是怎樣愜意的人生,不用理會京都里的那潭臟水,不用理會官場之上的麻煩,不用再去看膠州的那些死人頭。范閑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的多動少年形象,成rì價在船上爬來爬去,終于爬到了整只船最高的桅桿上面。 他搭了個涼蓬,看著遠方紅暖一片的sè塊,心想自己已經(jīng)算看的夠遠了,只是還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經(jīng)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膠州來,沿著慶國東邊蜿蜒的海岸線緩緩向北方駛?cè)?,駛向范閑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