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離開了抱月樓，他的臉sè有些異樣的冷漠，不論在這一番談話之中，他獲取了何樣的信息，對于范閑的宗旨有幾分信任與畏懼，但是今夜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許多。他在京中的勢力已經(jīng)被范閑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一條是堅決地依靠在長公主那邊，一條就是如范閑所想，老老實實地退出奪嫡的戰(zhàn)爭。

    沒有實力，拿什么去爭？但二皇子心里也明白，事態(tài)這樣發(fā)展下去，如果范閑今天晚上沒有掃蕩自己的勢力，那么在不久的將來，要不然是慶國陷入一場動蕩之中，要不就是自己會被無情地清除。

    但他不會對范閑有絲毫感激的情緒，因為范閑逼著他上了絕。

    大皇子與范閑說了幾句話之后，也滿臉憂sè地離開了抱月樓，同時還帶走了三皇子?；适?guī)孜恍值荛g的談話并不怎么愉快，而老三要回宮，他身為禁軍統(tǒng)領(lǐng)順帶回去比較合適。

    此時夜?jié)u漸深了，如果天上沒有那些厚厚的雪云，一定能夠看到月兒移到了中夜應(yīng)該所在的位置。

    范閑沒有離開抱月樓，他一個人坐了很久，讓樓里整治了一盆清湯羊rou片吃了，吃的渾身有些發(fā)熱，又飲了幾杯酒，才緩緩站起，走到窗邊往下看了兩眼。

    窗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京都府與守備師的人都撤走了，抱月樓今rì歇業(yè)，姑娘們也早睡了，只留了幾個機靈的人在侍候他。

    內(nèi)紅燭靜立，范閑讓石清兒準備了一桶熱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洗完澡后，他搓著有些發(fā)紅的臉頰，問道：“大皇子這兩天有沒有去羊蔥巷？”

    石清兒在一旁聽著，知道大老板說的是那個胡族公主的事情，搖了搖頭，正準備上前服侍他穿衣服，卻被他揮手喚了出去。

    不一時，桑文進來了，這位溫婉的抱月樓掌柜，微蹲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貼身內(nèi)衣穿好，手指從他勻稱的肌rou表面滑過，不由微微一怔，卻不敢多有動作，又仔細地將僅三指寬的暗弩系在了他的左手小臂上。

    穿上靴子，將黑sè細長的弩首插入靴中，桑文站起身來，對范閑的服裝進行最后的整理，保護那件黑sè的監(jiān)察院官服遮蔽住了范閑每一雨可能受到傷害的肌膚，才點了點頭。

    范閑微微一笑表示贊賞，確認了身上的藥丸沒有遺失，拍了拍桑文的腦袋，往房外走去。

    桑文微微一怔說道：“大人，劍？”

    范閑回頭，看著桑文手里捧著的那把大魏天子劍，表情平靜，眼中卻閃過一絲惘然之意，半晌后說道：“這劍太亮，還是不要拿了，就先擱在這兒吧?！?/br>
    —————————————————————抱月樓的三重皮簾被掀開，一應(yīng)主事人恭恭敬敬地送范閑出了門口，他此時已經(jīng)將蓮衣的后帽掀了起來，套在了自己的頭上，讓yīn影遮住了自己清秀的面容，踏下樓外的石階，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夜，似乎是想確認呆會兒會不會下雪。

    馬車駛了過來，他搖搖頭，示意自己要走一走，便當先向著東面行去。

    今天抱月樓開宴，他沒有帶虎衛(wèi)來，而監(jiān)察院在京都的全體力量，已經(jīng)趁著夜sè進行了無數(shù)次突襲，甚至連啟年小組的力量都投了進去，此時跟在他身邊的，只不過是范府的幾個護衛(wèi)以及一個車夫。

    眾人知道今天抱月樓開宴的事情，也聽說了今夜京都內(nèi)的sāo動，都以為少爺是要行走考，所以不敢上前打擾，只是讓馬車遠遠地跟在后面。

    往東行出沒有多遠，一轉(zhuǎn)便進了一條直街，長街。

    直直的長街。

    穿著一身蓮衣的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在傾聽著什么，然后他揮揮手，示意后面的車不要跟上來，而他自己邁步往街中走去。

    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停雪的京都街巷里忽然冒出了一股奇怪的霧氣，霧氣較諸空氣漸重，從四面八方匯攏過來，漸漸彌漫在長街之上。

    微白sè的霧，在沒有燈的京都夜街上并不如何sè彩分明，卻有效地阻礙了人們的視眼，令人睜眼如盲，伸手不見五指。

    后方跟著的馬車本不敢讓范閑一人在這個夜里獨行，也不準備聽從他的安排，但此時依然迫不得已停了下來。

    車上的范府護衛(wèi)們將氣死風的燈籠拔的更亮了一些，可是暗黃sè的燈光，只照見了前霧，宛若蒼山頭頂?shù)脑葡?，卻是探不了多遠，早已看不見那個穿著黑sè蓮衣孤獨的背影。

    …………長街之上，白霧漸彌，便只能聽見范閑微弱的腳步聲，以一種極其沉穩(wěn)而固定的節(jié)奏響起，除此之外，沒有一絲聲音，似乎這街上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

    今夜監(jiān)察院要殺的人似乎已經(jīng)殺完了，要抓的人也已經(jīng)被捕進了天牢，由七處牢牢掌管，還不知道這些事情的京都百姓們在被窩里貪著暖意，夜游的權(quán)貴們早已驚心回府，打更的人們在偷懶，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只是注視著城門。

    腳步聲一直向前，然后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便在白霧之中停頓了下來。一陣冬天的夜風吹過，將這長街上的霧氣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隱約可以看見長街盡頭。

    長街盡頭應(yīng)該沒有人，但是總感覺到似乎有人守在那里。穿著蓮衣的他停住了腳步，抬起頭來，雙目平靜直視前方，似乎要看到那里究竟是誰。

    然后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魁梧，雙肩如鐵，宛如一座山般矗立在那里長街盡頭，身后負著一張長弓，背負箭筒，筒中有箭十三枝。

    風停霧濃，不復(fù)見。

    今夜是范閑讓監(jiān)察院向二皇子一系發(fā)起總攻的時刻，但他似乎忘了一點，當你進攻最猛烈的時候，往往也是自己防御最薄弱的時候，此時他的身邊沒有別人可以倚靠，只有自己。他在對山谷狙殺的事情進行報復(fù)，毫無理由的報復(fù)，卻忘了某位大都督也要為自己唯一兒子的死亡進行報復(fù)。

    能躲過對面的那張弓嗎？

    兩年前他被這張弓從宮墻之上shè落，全無還手之力，那枝弓箭已經(jīng)成為他武道修行上最大的一處空白。

    所以他在霧后停住了腳步。

    白霧的那方，燕小乙微微垂下眼簾，感受著霧后那人的氣機，確保對方不會脫離自己的控制。

    霧的這方，沒有移動的跡像。

    …………燕小乙，前任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如今的慶國征北大都督，慶國屈指可數(shù)的九品上超級強者，他自然不是一個瘋子，他知道在京都的長街中暗殺范閑，這意味著什么。

    但他依然沒有強行壓下自己的戰(zhàn)意與血xìng，因為當他在元臺大營帳中看見燕慎獨的尸體時，就已經(jīng)下了決心，人生一世，究竟為何？縱使自己rì后手統(tǒng)天下兵馬，打下這一整片江山來，卻托給何人？

    所以他不是瘋子，卻已然瘋了。

    今夜京都不平靜，誰都沒有想到范閑會如此強橫地進行掃蕩，同時，也沒有人會想到，堂堂征北大都督，居然會舍棄了一應(yīng)顧慮，回到了本初的獵戶心，冷漠地觀察著范閑，注視著范閑，等待著范閑，一直耐心地將范閑等到了死地之中。

    長街雖然有霧，能阻止人的視線，卻不能阻止燕小乙的箭，他的箭，本來便是不需用眼的。

    今夜他攜十三枝羽箭前來，便是要問一問范閑，一處貼著的告示上面，那句十三郎是個什么意。如果范閑死了，這問題不問也罷——不論范閑這些年里再如何進步，在武道修為上再如何天才，燕小乙也有些冷漠地相信，自己絕對可以殺死對方。

    此事與奪嫡無關(guān)，與天下無關(guān)，非為公義，非為利益，只是私仇不可解。

    氣機已然鎖定，二人一在街頭，一在街中，除了正面對上，別無它法。范閑在霧后沉默著，似乎是在評估自己應(yīng)該戰(zhàn)，還是應(yīng)該退。

    …………長久的沉默之后，燕小乙往前踏了一步，渾身所挾的那股殺氣，令他身前的白霧為之一蕩，露出前面一片空地來，空氣中頓時又寒冷了起來。

    然而……他的腳馬上收了回來，眼角余光向著左上方的屋檐看了一眼，微微皺眉，用那屋檐上的石獸擋住了自己的身體。

    以他的身體和石獸為一線，他感覺到，在那個線條的盡頭，有一個異常恐怖的殺機在等待著自己。

    這是沒有道理的感覺，他自幼生長在林間，與野獸打交道，卻也養(yǎng)出了如野獸一般的敏感，對于危險的存在，總是會提前判斷出來。

    此時長弓早已在手，箭枝卻未上弦，燕小乙微微低頭，感受著四周的異動——究竟是誰在埋伏誰？

    他是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除了那四個老怪物之外，燕小乙在這個世上并沒有多少需要忌憚的，甚至每每當狀態(tài)晉入巔峰之時，他總會在心中升騰起一股向大宗師挑戰(zhàn)的想法。

    也因為他這種境界，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查覺到，長街之上，只有他與范閑二人，所以他才敢如此冷漠地用心神綴著范閑，時刻準備發(fā)出致命的一箭。

    然而，先前當他踏出那一步時，他卻發(fā)現(xiàn)了極其古怪的現(xiàn)象。

    首當其沖的，便是那個不知在何處的不知名危險源泉，其次是他在那一步落下時，感覺身后霧氣的味道似乎有些變化。

    是味道，不是味道。

    是風和霧的最細微觸感變化，而不是入口后的感覺。

    燕小乙知道了，在自己的身后，一直隱藏著一位極為強大的人物，這人的武道修為不知具體到了什么境界，但能夠瞞過自己這么久，一定有能力傷到自己。

    他不敢妄動，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發(fā)箭，存蓄已久的jīng氣神便會為之一泄，露出一些缺陷。一旦心神有缺，他沒有把握能夠在身后那名高手，與遠處的危險兩處合擊之下，全身而退。

    長街上就這樣冰冷的沉默著，霧那頭的人不能動，霧這頭的燕小乙也不能動。

    不能動腳，卻能動手。

    燕小乙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整個人的身形顯得更闊大了一些，手指緩緩落下，似無意間在自己的弓弦上拂過。

    他的手指很粗壯，但這個動作卻很輕柔，就像是柔毫掃過畫紙，蔥指拂過琴絲，蘭花微微綻放。

    …………嗡的一聲輕響，弓弦顫了起來。

    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在他的弓弦上產(chǎn)生，微微顫著的弓弦?guī)又闹艿目諝猓g著微白的淡霧，漸漸凝成實力，劃破面前的長街，隨著這一聲嗡的輕響，悄無聲息地向著霧的那頭襲去。

    向著霧那頭的那個人襲去。

    霧那頭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便是有人墜地的聲音。

    燕小乙平靜著翻腕，長弓直立，不見他如何動作，箭羽已在弦上，先前無箭一shè已有如此之威，更何況此時他的弦上已經(jīng)有了箭！

    但他沒有發(fā)箭，只是一味的沉默著，因為他清晰地判斷出，霧那頭的人不是范閑。雖然他很疑惑，明明自己是看著范閑出了抱月樓，對方是何時調(diào)了包，但他明白，今夜狩獵，已經(jīng)轉(zhuǎn)換了獵人與獵物的角sè。

    燕小乙凜然不懼，只要長弓在手，就算是兩名九品高手來伏殺自己，他也不會有任何驚懼，相反，他有些久違了的興奮，隨時準備用自己弓弦上的箭來了結(jié)某個生命。

    手上的弓箭并未瞄準，可是他的心神已經(jīng)鎖定了遙遠的那處，只是兩邊間隔著民宅檐上的那個石制異獸，無法出箭。

    燕小乙還有一部分jīng力，放在身后那曾經(jīng)改變過剎那，現(xiàn)在又回復(fù)如常的霧氣味道里。

    誰都不會先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長街上這奇怪的霧依舊沒有散去，燕小乙如山般的身軀依然站立著，沒有絲毫疲憊之意。

    可是他清楚，暗中的那兩個人也沒有疲憊，至少沒有讓自己察覺到對方的心神有任何松懈——能夠和自己比耐心以及毅力，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燕小乙認可了對方的境界和實力。

    他明白，這深夜里的長街狙殺，已經(jīng)陷入了僵局，自己用那石獸護住了自己，卻也阻擋了自己，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天都亮了，雙方依然無法動彈。

    然而，對方可以撤走，燕小乙卻無法動，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劣勢之中。

    又是很久過去了，燕小乙依然穩(wěn)定地站在街頭的一角，就如同一座雕像般不可撼動，長弓在手，箭在弦，穩(wěn)絲不動，有一種很奇異的美感。

    …………忽然這時，被白霧彌漫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

    伴隨著這一陣古怪的咳嗽聲，一道淡淡的燈光也映入了霧中，光線漸漸地亮了起來，走近了街角，離的愈近了些，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燈籠。

    燈籠被執(zhí)在兩名小太監(jiān)的手上，小太監(jiān)臉sè凍的有些發(fā)白。

    小太監(jiān)的身后是四個雜役抬著的一頂小轎，咳嗽聲正是從那個小轎里不停響起。

    轎子停在了燕小乙的身旁，轎簾微掀，露出一張蒼老且疲憊的臉。

    這張臉是屬于洪公公的。

    洪公公昏濁的雙眼眨了眨，對轎旁的燕小乙輕聲說道：“臨街賞雪夜，大都督好興致，只是夜已經(jīng)深了，還是回府吧，老奴送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