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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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失眠,異常嚴重的失眠,在床上折騰了許久都睡不著,一直到今兒早上十點多鐘才又上床,糊里糊涂睡了幾個鐘頭,到此時腦子還是迷糊的。失眠這種事情,對于我這種樂天派來講,其實還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然而自去年五月起,便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一切都是慶余年惹的禍,很無奈啊……這章我慢慢寫,離結尾尚早。)…………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極難積起來。落在明黃琉璃瓦上的雪片卻被寒風凝住了形狀,看上去就像無數(shù)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黃的朝陽光芒中平靜等待。 范閑收回貪婪賞雪的目光,負著雙手,跟在姚太監(jiān)的身后,安安靜靜地繞過幽靜而回轉(zhuǎn)的宮墻夾道,在那些朱紅的血sè包圍中,向著皇宮的深處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后,十幾名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此時范閑并未被縛,而旨意里面已經(jīng)定了逆賊之名,侍衛(wèi)們很是擔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宮之中驟起發(fā)難,自己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顯,京都今rì死了許多官員,范閑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驚的當眾殺了門下中書大學士,可是他并沒有在皇宮里大打出手的興趣,或許是他知道這座看似幽靜的宮里,有著無窮無盡的高手,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皇宮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傾之前,在宮里再如何鬧也沒有任何意義。 太極殿的飛檐一角在高高的宮墻上隨著人們的步伐移動,走過一扇小門,行過一株帶雪臘梅,一行沉默的人便來到了御書房前。 范閑安靜地等在書房外,姚太監(jiān)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守在御書房門口的洪竹低聲說了兩句,面sè微異,轉(zhuǎn)回來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在小樓等您?!?/br> “小樓?”范閑微微一怔,眼光并沒有落到洪竹的臉上,更沒有在眾人之前冒險用目光詢問,而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道:“那便去吧。” 姚太監(jiān)一擺手,將那十幾名內(nèi)廷侍衛(wèi)攔在了圓石拱門之外,孤身一人帶著范閑進了后宮。在他們二人的身后,侍衛(wèi)們難以掩飾臉上的緊張不安與狐疑,而一直老老實實站在御書房門口的洪竹……看著走入深宮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難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別人瞧出異樣,只是這一低頭,又像是在替范閑送行。 …………雪后的內(nèi)宮十分幽靜,偶爾能夠聽到幾聲各處深宮里傳出的笑聲。范閑耳力好,甚至還能聽到某處傳出來的麻將子兒落地的聲音。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今兒京都里的那些事兒想必還沒有傳進宮里,大家伙兒過的都還挺開心,只是宮里以往似乎也沒有這般熱鬧,想來那些入宮數(shù)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嬪們,真真是青chūn年華,沖淡了寂寞。 范閑喜歡這樣,免得這座皇宮總是涼沁沁,yīn沉沉的。 皇宮對于他來說很熟,就像家一樣熟,皇帝陛下在小樓等他,他自然知道道,依舊像個儒生一樣負著雙手,不急不慢地向著皇宮西北角進發(fā),姚太監(jiān)卻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后。 已經(jīng)這時候了,再急也沒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會著急吧。恰好宮里地方大,空氣冷,冬樹小湖假山上已有積雪,比宮里的冬景要漂亮許多,范閑也正好可以多看兩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穩(wěn)定地走著,落在身后姚太監(jiān)的眼力,卻多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姚太監(jiān)感覺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調(diào)息,正在憑借著身體與周遭環(huán)境的相應,而讓自己的境界晉入某種敏感豐沛的層次中。 姚太監(jiān)的頭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這一步一步緩緩走著,調(diào)息著,是為了什么。 行過冬樹園,繞過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棧,正要穿過寒湖過那雪亭,那座當年亦是一場雪中,曾與陛下長談的雪亭,范閑卻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 雪亭之下有人,幾位太監(jiān)宮女正陪著一位貴人模樣的女子在那里賞雪,亭里或許生著暖爐,可是那位貴人依然穿著極名貴溫暖的貂衣。一怔之后,范閑笑了笑,繼續(xù)往亭中行去,他可沒有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里,居然還會在宮里撞著一位妃嬪。 今rì入宮,他不會去見宜貴嬪,也不會去見冷宮里的寧才人和淑貴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會選擇寒湖之上的這條棧道,沒料著依然碰著了一位。他自然不會去躲,而姚太監(jiān)跟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不敢出聲讓他另擇道。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驚,明顯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刻,居然還有外人入宮。眼尖的宮女瞧見了范閑身后低著頭的姚公公,趕緊半蹲行禮,暗自猜測著頭前這位年青士子的身份。 范閑站在亭內(nèi),心里也感詫異,暗想沒過幾個月,怎么這宮里的宮女就換了一拔兒,居然連自己也不認識了?心里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卻是下意識里落到了居中坐著的那位嬪妃身上,許久不肯離去。 這位妃子約摸十五六歲年紀,模樣還青澀秀麗,只是今rì佩釵戴環(huán),正妝秀容,衣著華貴,硬生生烘托出了幾分貴氣和傲氣。這位妃子的眼眸里帶著一股壓抑不住地驕傲意味,看著姚公公問道:“陛下可用了午飯沒有?” 姚公公沒有應話,只是笑了笑,心想這時候扮演得寵的戲碼,實在不是什么好的選擇。亭里的這些人頓時覺得有些怪異,尤其是在注意到那個年輕士子的目光后,更是覺得無比憤怒,暗想是從哪里來的這樣一個混帳東西。 范閑怔怔地看著這位嬪妃微微鼓起的小腹,雖然外面穿著極厚重的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馬上知道了,面前這位坐于亭中賞雪的貴人,便是如今正得寵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懷上了陛下的龍種。 亭內(nèi)一片死寂,范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梅妃的小腹,看了許久許久,眼眸里的神情很復雜。然而這種**裸地注視著陛下的女人,尤其是看的是這個位置,實在是相當無禮。 “哪里來的混帳東西,那雙賊眼睛往哪兒瞄呢?”一位年紀也并不大的宮女盯著范閑尖聲訓斥,看那模樣,準備馬上上前扇范閑一個耳光。這名宮女乃是梅妃自宮外帶進來的丫頭,這些rì子主隨子貴,仆隨主貴,在宮里好生囂張得意,便是漱芳宮里那位娘娘也多是溫言問候,養(yǎng)就了一生的囂張氣餡,哪里在宮里見過像范閑這樣的男人。 范閑雙眼微瞇,看著那個滿臉怒容走過來的宮女,沒有動作。 姚太監(jiān)心頭一凜,他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邊,也沒有怎么管后宮里的事情,著實沒有想到梅妃身邊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無眼到了這種地步。 啪的一聲耳光脆響,姚太監(jiān)飄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將那名宮女扇倒在地,然后迅疾袖手退回范閑身后,壓低聲音謙卑說道:“小范大人,陛下還在等您。”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這么緊張做什么?怕我殺了她?” 姚太監(jiān)憨憨一笑,沒有說什么,心想您這步步調(diào)息,體內(nèi)殺意殺機早已至了巔峰,封于體內(nèi)無一絲外泄,真要碰著了一個引子,這九品上強者的隨意憤怒,也不是誰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宮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絲鮮血。亭內(nèi)空氣似要凝結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憤怒的甚至有些糊涂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姚太監(jiān)這位內(nèi)廷首領太監(jiān)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居然膽敢對著自己也不叩頭,還敢如此無禮地盯著自己! 只有那幾位服侍在旁的太監(jiān)宮女聽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對話點出的身份,他們終于知道這位單身入宮的年輕士子,原來就是宮里前輩們時刻不忘提醒叮囑的小范大人,他們頓時緊張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對方。 范閑平靜地看著一臉怒容的梅妃,停頓了片刻后說道:“天寒地凍的,還是回宮去吧,打打麻將也好,在這兒凍病了,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不要想著陛下看著你在雪亭中,就會覺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會多疼你,在這宮里生活,其實很簡單,老實一點兒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澀一笑搖了搖頭,心想這時間還短,怎么就已經(jīng)顯了懷,看來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強大,只是不知道這肚子里的,會是自己的又一個弟弟,還是meimei。 “希望你能給我生個meimei出來,我還沒有meimei?!狈堕e很認真很誠懇地對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繞過雪亭下的眾人,走上了湖那邊的木棧,向著皇宮西北角而去。 梅妃異常艱難地讓自己沒有哭出來,憤怒與無助的情緒堆積在她的心頭,她下意識里回頭望了一眼范閑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終究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家,在從最后那句話里聽出對方身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從她懷上陛下的龍種之后,她一方面驕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對于漱芳宮里的那位,對于這位姓范的“外臣”來講言味著什么。 她并不認為范閑最后那句話是什么祝福,她只把這句話聽成一句jǐng告,卻沒有想到范閑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畢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會陷入那黑暗的傾軋之中,再也無法浮起來。 梅妃微感恐懼地看著消失在小雪中的那個背影,眸中的恐懼漸漸變成不甘,變成怨恨。 …………慶帝不在小樓中,他在皇宮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廢了的宮殿前面,注視著那座小樓。此地殿宇已稀,冬園寂清,亦有假山,卻早已破落,似乎許多年來都沒有修整過,較諸另一方的冷宮還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蕪長草前,姚公公悄無聲息地退走。范閑一個人,看著小樓與長草之間的那個明黃身影,安靜地走了過去,略落后一個身位,就像當年在澹州的海邊一樣,陪著他沉默地看著小樓。 這一對君臣父子并沒有沉默太多,皇帝負手于后,靜觀小樓,薄唇微啟,淡然問道:“先前見著梅妃了?” “是?!狈堕e的雙手也是負在身后,聽到陛下的問話,沉穩(wěn)應道。 “你說她腹中的是男是女?”皇帝問道。這時候場間的感覺很奇妙,他們父子二人已經(jīng)冷戰(zhàn)數(shù)月,而天底下則因為他們二人的冷戰(zhàn)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rì相見,卻沒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憤怒與斥責,只是很隨意地聊著天。 “應該是位公主?!?/br> “噢?向來知曉你學通天下,卻不知道你還會這些婆婆mama的一套東西?!被实鄞浇俏⒙N,譏諷說道。 “學通天下談不上,但對于醫(yī)術還是有所了解,最關鍵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狈堕e恭敬應道。 “嗯……”皇帝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冷冷說道:“在你看來,朕就養(yǎng)不出一個比老三更成氣的家伙?” “不能。”范閑十分干脆應道:“因為梅妃不如宜貴嬪。” 皇帝沉默片刻后說道:“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脈稀薄,能多一位皇子總是好的?!?/br> “若陛下垂憐,rì后大慶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狈堕e沒有明說垂憐是什么,而是微垂眼簾,直接說道:“不然若多出個承乾,承澤來,也沒什么意?!?/br> 此言一出,皇帝的臉sè迅疾沉了下來,范閑提到了太子二皇子,雖然這兩位皇子的慘淡收場都是他一手cāo縱,然而不得不說,皇帝陛下當初對于兒子們的培養(yǎng),其實完全走了一條過于冷血而錯誤的道,關于這一點,已經(jīng)漸漸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沒有一絲感觸,那絕對是假的。 范閑站在皇帝蕭索身影的后方,平靜地注意著陛下的每一處細微變化,發(fā)現(xiàn)了對方心底的那抹隱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嘆息了一聲,這世間沒有人是真正的神祇,即便強大如對方,在走下龍椅之后,也漸漸往一個尋常老人的上走了。 慶帝這些年的變化一直落在范閑的眼中,正是因為他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氣來到宮里,與對方說這些話。 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割著皇帝的心,然后陛下終究不是賀宗緯,只是片刻之后,皇帝的面容便重新變成了千古不變的東山絕壁,外若玉之溫潤,實則嶙峋鋒利,不屑暴風暴雨。 “賀宗緯死了?”皇帝緩緩開口問道。 “是,陛下?!?/br> “你在府里苦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動容的手段,沒有料到原來終究還是這般胡鬧?!被实蹞u頭嘲諷說道:“你實在是令朕很失望?!?/br> 范閑羞慚一笑,應道:“陛下有若東山,千年風雨亦無礙,我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出個無中生有的手段來。人的想像力終究是有限的,世間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再怎樣想也想不出來?!?/br> 這句話說的很誠懇,確實是范閑發(fā)自肺腑的言語,面對著陛下這種雄才大略,自身又強大無比的人物,要找到一個打敗對方的方法,談何容易?確實也是這世間并不存在的可能吧……“想了很久,想不出來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許是自幼在監(jiān)察院里浸yín,慣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慮周到,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出擊。” 范閑忽然仰起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帶著一絲令人心喜的光澤,說道:“然而這一次不同,我永遠無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遠想不出來什么好方法,那為什么不用最簡單的方法?” 簡單的方法,很簡單的六個字,卻蘊含了很深的含義。世間最簡單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咬,用爪子撕,進行最原始血腥的rou搏。 范閑說的這句話,這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挫敗之后的突破,一股子生辣辣的狠勁兒,一股子他從來沒有展現(xiàn)過的蠻不在乎的混兒勁兒,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 皇帝陛下忽然平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似乎要從這張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樣的東西,片刻之后,皇帝大聲笑了起來,笑聲里竟然多了幾分欣賞。 然而笑聲片刻即斂,皇帝陛下的聲音格外冷淡:“當眾殺戮大臣,視慶律如無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br> “陛下是明君,賀宗緯是jiān臣,所以賀宗緯必須死?!狈堕e忽然笑了笑,平靜地說著自己和皇dìdū不會相信的話,“今rì死的都是賀派官員,但想來若傳出京都,對天下的震動想必不小。然而賀宗緯表面上仁義道德,暗底里男盜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發(fā)現(xiàn)此人劣跡,為大慶萬年基業(yè)計,施雷霆手段,除jiān懲惡,如此英雄手段,又豈是慶律所能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