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歸墟 第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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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隱身前,不知何時擋了一人,白衣烏發(fā),冷冽如霜。 第82章 散功時的痛苦尤勝斷筋挫骨,每多捱一息,都是成千上百倍的煎熬,鳳隱本就活得了無生趣,如今只想早些去死。 要死,閉了眼睛往下一跳就行。 天池山哪怕沒有劍閣懸鏡峰險峻,摔死個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但鳳隱偏偏不想自戕,他從閻王爺手里好不容易掙來的三十年光陰,長也好短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既是他求來的,就絕不能斷送在他自個兒手里。這算得上是一種變態(tài)的執(zhí)拗。哪怕明知死劫難逃,也要拼殺到咽氣的那一刻,這才不枉世間走一遭。 所以當裘潮生猛惡的掌風(fēng)襲面而來時,他沒躲。不僅沒躲,掌中還暗暗扣了三根冰棱。內(nèi)力在持續(xù)不斷地流失,他已無法將冰棱射出很遠,所以他等,等距離縮短到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再一擊必殺。 不巧的是,裘潮生還沒能闖入他周身半米,就被斬斷了手臂。 斬他手臂之人的輕功已臻化境,就是鳳隱,也沒能看出此人從何處閃出,又是何時拔劍、出劍、傷人,再歸劍入鞘的。 一切不過是發(fā)生在瞬息之間。 眾人的驚呼都還壓在嗓子眼里,鳳隱眼尾下撇,覷見那眼熟的漆黑的劍鞘,下一瞬,形狀鋒利的眼睛猝然睜大,蒼白的面上先是劃過驚愕,而后是狂喜,疑惑,繾綣,癡迷,諸般情緒紛至沓來,最后皆被強行粉飾太平,他斂眸沉聲,試探道:“沈墟?” 聲線微顫。 沈墟背對著他,衣衫單薄,脊背挺直如劍,窄腰束進腰封,一對肩胛骨聳起,仿佛振翅欲飛的蝴蝶。三年時間,他已長高了不少,氣質(zhì)更冷,更寡言,聞聲只是點點頭。 從鳳隱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烏發(fā)掩映間若隱若現(xiàn)的一截后頸。 “你來做什么?”鳳隱盯著那塊瑩白的皮膚,用世上最灼熱的目光說出最冷淡的話,“你不該來?!?/br> 沈墟肩頸微僵,握緊了手中的劍,他的嗓音也比三年前更低:“我若不來,你會死。” 鳳隱嗤笑,蒼冥扶著他,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在顫抖,就像被狂風(fēng)刮卷的枯葉,他不懂,為什么尊主總能忍著滔天情緒面不改色。 “你來或不來,我都會死?!兵P隱低聲勸道,“實話告訴你,本尊橫豎時日無多。哪怕你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熳?,快走?!?/br> 后兩個字說得幾乎咬牙切齒。 沈墟卻不為所動:“不走。” “沈墟!”鳳隱瞠目,一激動,扭頭吐出一口血。 沈墟聽到動靜,蹙眉,終于扭過臉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正洇入積雪,瞳孔猛地緊縮,伸手要去搭鳳隱脈搏,卻被無情地拍開。 鳳隱唇角還沾著血,把手縮回袍袖,粗粗喘著氣,臉現(xiàn)慍色:“當年本尊要你留時你非要走,如今要你走時你偏要留……你……你非要與我作對?” 沈墟抿唇,沉默地看他。 鳳隱與他對視,細細描繪,心想,他瘦了,眉眼作山河,褪了些少年意氣,增了些鋒利的棱角,明明是光風(fēng)霽月的人兒,臉色卻那般冷郁。 他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沈墟的時候,沈墟也在打量他。 忽然,沈墟欺身,攥一把他垂落胸前的發(fā),輕輕扯動:“不過三年而已,你怎的生了這么多白發(fā)?” 鳳隱瞥了眼那綹黑白摻半的頭發(fā),不以為意,是了,短短三年,鳳尊主不過而立就已兩鬢斑白,人人都說,這是天壽不永慧極必傷的不祥之兆。 “大概是本尊窮兇極惡禍害人間的報應(yīng)吧?!兵P隱神色懨懨,他已經(jīng)站立不住,身體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蒼冥手臂上。 “何來報應(yīng)?”沈墟反駁,“這三年間,圣教并非魔教,你也不是什么禍害?!?/br> 鳳隱勾唇,伸手虛虛一指:“我若非魔教,那他們?yōu)楹未蛑安粔赫钠焯杹矸次???/br> 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揚了揚手,圍著他們的人里,好些人條件反射連退數(shù)步,一看什么都沒發(fā)生,又都羞惱不已罵罵咧咧起來。 沈墟皺起眉頭:“他們只是想要不加限制的自由?!?/br> 鳳隱點頭,語焉不詳?shù)氐溃骸班?,如今本尊明白了?!?/br> 明白什么了?明白他的理想終究是無法實現(xiàn)的,還是明白人心是永遠無法掌控的? 鳳隱問:“奈何宮的密道你可曾告訴旁人?” 沈墟搖頭。 鳳隱心下有數(shù),便不再吭聲了。 沈墟給蒼冥遞了個眼色,蒼冥接收到好意,背起鳳隱,沈墟在前,拔劍出鞘,盯著不遠處的釋緣禪師,道:“大師,此二人,我要帶走?!?/br> 釋緣禪師無可無不可,雙手合十:“沖云掌門此前就已答允,若鳳施主肯自散功力,就放他一條生路,沈少俠此時要把人帶走,也是情理之中,想來沖云掌門不會介懷?!?/br> 鍋一甩,就到了沖云頭頂,沖云倍感壓力,思慮良久,緩聲道:“沈少俠放心,貧道并非背信之徒,既已答應(yīng)下來,那貧道及青云觀門下自不會再尋鳳施主的晦氣?!?/br> 言下之意,青云觀以外的門派,他沖云子就做不了主了。 沈墟點頭,清朗目光一一掃過峰頂其他門派,道:“還有誰有異議的,此刻便站出來吧?!?/br> 峰頭一時寂靜無聲,畢竟沈墟先聲奪人,摘星手的一條胳膊可還在雪地里沒涼透呢。 “既無異議,各位就都讓讓吧?!鄙蛐嫦霃娜巳褐袑ひ粭l路出來,剛走沒兩步,就被一人擋住。 沈墟抬眼。 扶搖門門主西門晝笑吟吟朝他抱拳道:“沈少俠武功卓絕,當年劍斬司空逐鳳那無惡不作的女魔頭,江湖上人人感激歌頌,可這位鳳尊主卻連下三道追殺令圍剿少俠,可謂趕盡殺絕,毫不留情,少俠今日為何還要以德報怨救這魔頭?” 沈墟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命?!?/br> “卻也令你吃了不少苦頭吧?”楚驚寒在一旁冷哼道,眼中閃過不耐,“為何大家伙如此迂回婉轉(zhuǎn)欲言又止?楚某是個爽快人,就替你們直說了吧,此時不放人,其實是因為忌憚姓鳳的東山再起,以后得勢,又回來報仇雪恨以牙還牙,沈少俠,你若能保證鳳隱此去從此浪跡天涯不再回中原武林,我想沒人再有半句異議?!?/br> 沈墟遲疑:“我不能替他做什么保證……” “哼?!兵P隱伏在蒼冥背上,一聲冷笑打斷他,“中原武林,其根已爛,其勢已頹,就是白送給本尊,本尊也不要了。”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引得人人唾沫橫飛,破聲大罵,直說鳳隱驢子推磨,轉(zhuǎn)著圈地不要臉。 鳳隱一笑哂之,閉目養(yǎng)神。 三年來,圣教在武林畢竟積威已久,又兼鳳隱兇名在外,各門派心有余悸,不肯退讓,也是情有可原。 兩下僵持之際,眾人頭頂忽然一道灰影閃過,只聽“砰砰砰”連著三響,釋緣禪師與不明人物接連對了三掌,到第三掌,整個人被震飛出去,那道灰色人影隨即又沒入草木叢中。萬象寺眾僧嘩然涌去:“方丈!方丈!” 釋緣禪師躺在地上,口角流血,雙目緊閉,已經(jīng)不省人事,萬象寺弟子正手忙腳亂施以搶救,不知何人趁亂高喊:“魔頭的幫手來啦,還打殺了釋緣禪師,他奶奶的,咱們?nèi)硕鄤荼姡€怕他怎的?大家伙兒一齊上,亂刀砍死這對狗娘養(yǎng)的雜種!” 此人振臂一呼,語氣激昂,各家義憤填膺的弟子門徒皆被煽動,吱哇亂叫著就cao起家伙事兒朝沈墟三人砍來。 沈墟右手持不欺劍,左手拔出鳳隱的奪情劍,兩手雙劍,悶聲砍殺。 此時峰上聚集的人頭數(shù)起碼有三百之多,敵人卻只有三人,可是這三人忽東忽西,行如鬼魅,一圈白光護著他們排除萬難,緩緩前移。這圈白光就是沈墟手中兩柄劍揮舞出的殘影,只見白衣飄飄,寒光泠泠,雙劍似兩條銀蛇在雪地里四下游走,嗆啷、哐當、“不好”、“哎呦我的親娘誒”之聲不絕于耳,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沈墟周圍就已掉落了各式各樣的奇門兵器,不少人握著淌血的手腕在雪泥里打滾。沈墟不愿多造恩怨,所以只傷他們手腕奪兵器,盡量不殺人。 斗得后來,又有人在人群中大叫:“別管姓沈的了,殺了鳳隱要緊!” 于是眾人紛紛舍沈墟而去,撲向鳳隱與蒼冥。 蒼冥揮著一把砍鈍了的風(fēng)雪刀,左支右絀。 沈墟勉力將手中雙劍舞成劍網(wǎng),罩住他們,但這樣一來,招架時難免分心旁顧,只聽“嗤嗤”兩聲,腿上與腰脅接連中了暗算,傷口不深,但很長,登時血流如注。沈墟一聲悶哼,左手一劍送出,捅入其中一人咽喉,右手倒轉(zhuǎn)劍柄,反手一插,長劍又貫穿另一人前胸。劍上串著的兩人當場斃命。這兩下殺伐果決,干凈利落,再也不是輕飄飄以割傷手腕了事,而是下了死手。峰頭的雪下得更大了。眾人被他眉目間的凜霜所震懾,齊刷刷后退三步。 “沈墟你不要助紂為虐!” “放屁,什么助紂為虐,還看不出來么?傳言都是真的,鳳隱是他姘頭!” “奶奶的,原是一對破兔兒!我說怎的這般拼了老命!” 眾人將他三人緩緩逼至懸崖邊上。 鳳隱忽然從蒼冥背上掙扎跳下,拉起沈墟就往外推。 沈墟甩開他手,冷臉道:“你做什么?” “滾!現(xiàn)在滾還得及!”鳳隱瞪著沈墟,雙眼充血,額角暴起隱忍的青筋,嘶聲低吼,“你傻嗎?難不成真想跟我死在這里?” 他這會兒形容可怖,要是換成圣教弟子,早就嚇得兩腿打顫,但沈墟不怕他,甚至還很平靜:“你別鬧。” 鳳隱深吸一口氣,陰郁目光掃過他身上血淋淋的傷口,正準備說些更難聽的把人趕走。 沈墟像是早就預(yù)料到,抽空瞥他一眼:“閉嘴?!?/br> 鳳隱怎么可能閉嘴?張開嘴巴堅持要說:“你要是……” 沈墟打斷他:“好,我走?!?/br> 鳳隱一拳打在棉花,好歹把話咽回去,閉上眼:“你快走?!?/br> 沈墟問:“既然你都要死了,臨終前就沒什么想跟我說的么?” 鳳隱喉結(jié)聳動,再睜眼時目有悲意:“有。” 沈墟:“什么?” 鳳隱昧著良心:“本尊待你從未有過一分真心。” 沈墟笑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來,好似看穿他:“你說謊,你故意這么說,是想叫我恨你怨你討厭你,然后好就這么忘了你。” 鳳隱轉(zhuǎn)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本尊好不容易大發(fā)善心坦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沈墟不說話了,應(yīng)該是真的寒了心。 寒心好,放下好,千萬別像司空逐鳳那樣,終生困于情網(wǎng),念而不得,害人害己。 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 “鳳隱,這次我哪里也不去,我守著你?!焙魢[的山風(fēng)吹散了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也差點就吹散了沈墟本就不高的嗓音,他不疾不徐地道,“人生苦長,今日我若救不了你,我便跟你一起死?!?/br> 鳳隱身形一滯,眼睫一寸寸抬起,猝然回頭,凌厲的目光如電般射來:“你瘋了?” 東方灑下的陽光被雪地漫射,映亮了沈墟的側(cè)臉,猶如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他垂落眼睫,伸手過來。鳳隱皺眉想躲,沒躲過,他如今內(nèi)力消散根本就不是沈墟的對手,沈墟握住他袍袖下攥緊的拳頭,強行打開,那冰冷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rou模糊,他的手在顫抖。沈墟的手也在顫抖,但他的聲音卻無比堅定:“是不是瘋了,你大可以試試?!?/br> 鳳隱的臉色變了又變,他細瞧沈墟臉色,發(fā)現(xiàn)沈墟神情嚴肅,并非開玩笑。他怔住了,對他而言,這不啻于晴天霹靂,當頭棒喝,當下受不住,一陣頭暈眼花,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壞的結(jié)果。 是的,這三年他想了許多有關(guān)沈墟的往后余生,沈墟冷淡,以后能打開他心扉的人定是個熱烈的男子,那人癡慕于他,纏追不舍,最后終于水滴石穿,獲得沈墟的芳心。他們在一起后,遠離江湖紛爭,去南方海上,尋一處僻靜的島嶼,從此潑墨烹茶,練劍彈琴,若是嫌冷清,還能收兩個徒弟,悉心培養(yǎng),傳授一身武藝。 當然,若沈墟不愿再談情說愛,或者一直未碰到什么可心的人,那也不必勉強,以后仗劍行俠,走到哪里玩到哪里,游歷萬水千山,看遍人間百態(tài),也是好的。 他想了那么多,想得那般生動形象,細節(jié)飽滿,獨獨沒想過沈墟會陪他赴死! 他錯了,錯得離譜。鬢角滾落熱汗,心臟抽痛,連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在痛。他小瞧了沈墟的決心,亦低估了他對他的情意。 那,那這三年算什么? 他究竟為了什么要苦苦煎熬三年,思念成疾,卻還要強忍著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