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候府出了一個楚焦平，便已將聲名占盡，以至于讓眾人忽略了他還有個弟弟。眾人本以為楚熹年是草包之流，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翩翩公子，有遺世風(fēng)姿。更兼得心細(xì)如發(fā)，進(jìn)退有度，知禮識節(jié)，一時竟將楚焦平都壓得黯淡無光了。

    有人心中嘆息，今日一過，京中世家公子榜只怕又要再添一名俊才了。

    顏卿河皺眉撫了撫胡須，對小郡王出的昏招實在難以置信，他聲音蒼老，難掩遺憾：“本以為有生之年終于可以一觀孟溪亭絕跡，沒想到竟還是落入盜匪之手，實在是明珠暗投?！?/br>
    一提起這件事，廣平小郡王又是心痛難忍，指著那仆從怒聲道：“你給我一五一十道來，那畫是怎么丟的！”

    仆從嚇壞了，跪在地上將頭磕得邦邦響：“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奴才捧著那匣子出門，還未走兩步便不慎摔倒了，匣子暗格摔開，里面空空如也，奴才這才發(fā)現(xiàn)畫不見了！”

    原來小郡王暗留了個心眼，兩幅畫都裝在同一個匣子里。區(qū)別在于假畫放在上面一層，而真畫則藏在底下的暗格里。

    他當(dāng)眾撕毀假畫之后，以為騙過了盜匪，命貼身仆從將匣子拿出去放好，沒想到仆從失手跌碎匣子，陰差陽錯發(fā)現(xiàn)真畫被盜了。

    廣平小郡王聞言似是被抽空所有力氣，噗通一聲跌坐回了椅子上，整個人如喪考妣。他到底還是低估了那盜匪，喃喃自語道：“看來這畫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那些公子貴女也也跟著掩面而嘆，只有楚熹年若有所思的搖了搖折扇，忽然出聲：“倒也未必……”

    廣平小郡王聞言一愣，隨即雙目一亮，上前激動拉住了他的手：“難道楚公子有辦法尋回來？！”

    謝鏡淵在一旁無聲磨牙，心想長了副漂亮皮囊就是勾人，一個二個怎么都喜歡跑過來跟楚熹年勾肩搭背的。

    楚熹年也只是猜測而已。他看向地上跪著的仆從，見他頭都磕出血了，只怕所言不假，出聲問道：“你第一次將匣子捧進(jìn)金鱗閣的時候，真畫可還在？”

    仆從還未回答，小郡王便連忙道：“在！在！小王開匣子的時候，特意看了眼，當(dāng)時真畫還在里面！”

    楚熹年點點頭，又問那仆從：“你是在何處發(fā)現(xiàn)真畫失竊的？”

    仆從指著外間幾步遠(yuǎn)的地方，哆哆嗦嗦道：“回……回公子，奴才剛出金鱗閣門口，連回廊都沒來得及走，剛走幾步便跌倒了，便是那時發(fā)現(xiàn)真畫失竊的。”

    楚熹年若有所思的搖了搖扇子：“那就說明畫是在金鱗閣內(nèi)失竊的，開宴之后，可有人出過金鱗閣？”

    小郡王連忙差了護(hù)衛(wèi)去問，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真畫還在金鱗閣內(nèi)?！?/br>
    楚熹年環(huán)顧四周，不動聲色搜尋著角落。古畫名貴，不能見水，那盜賊不會冒險將畫藏在水下，藏在身上也不可能，一搜就搜到了，同理，地面角落也不可能。

    那就只剩……上面。

    楚熹年后退幾步，抬頭觀察著金鱗閣內(nèi)的房梁結(jié)構(gòu)，結(jié)果在最偏僻的斜角結(jié)構(gòu)處發(fā)現(xiàn)一抹不易察覺的白色反光。他看向謝鏡淵，示意那處道：“將軍，你可方便上去看看？”

    謝鏡淵用帕子掩唇，咳嗽了兩聲，心想楚熹年這個時候終于想起自己了。他淡淡闔目，語氣涼涼的反問道：“我憑什么上去？”

    楚熹年笑了笑，像是在哄小孩，壓低聲音笑問道：“將軍若肯上去瞧瞧，我便應(yīng)你一件事如何？”

    他這么小心謹(jǐn)慎不吃虧的人，肯開出這種條件實屬罕見。謝鏡淵雖還沒想好要楚熹年做什么，但這種便宜不占白不占，勉強答應(yīng)了。

    他沒有直接上去，而是從果盤撿了顆棗子，朝著那斜角用力一擊，只聽當(dāng)啷一聲輕響，一幅白色卷軸從橫梁上應(yīng)聲而落，不偏不倚剛好掉在一青衣士子懷中——

    方才反光的地方便是那畫上的白玉軸。

    那青衣士子嚇了大跳，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懷里的畫便被廣平小郡王一把奪去。只見他哆哆嗦嗦展開那幅畫，隨即欣喜若狂道：“是真跡！是真跡！是孟溪亭的真跡??！”

    眾人頓時呼啦啦又圍了上去，想要一觀名畫風(fēng)采，小郡王卻已經(jīng)眼疾手快將畫卷了起來，抱在懷里誰也不讓碰。他快步走至楚熹年面前，滿心感激的施禮道：“楚公子，實在多謝，小王能尋回心愛之物，多虧你出手相助?！?/br>
    楚熹年還禮：“失而復(fù)得，乃人生大幸，郡王能尋回愛物，再好不過?！?/br>
    謝鏡淵掀了掀眼皮，心想有什么可高興的，賊又沒被抓到，能丟第一次就能丟第二次，廣平小郡王高興的也太早了些。

    就在眾人說話間，只聽外間一陣吵鬧。一名身著緋袍的中年男子忽然急急切切沖進(jìn)了金鱗閣，他左右環(huán)視一圈，待發(fā)現(xiàn)早已死去多時的金公子時，面色驟變，聲音凄厲的就要沖上前：“我的兒啊——！”

    此人便是金公子的父親，金部監(jiān)察史金如海，品級不算高，卻掌司天下貿(mào)易，也是眾王想要拉攏的對象。他一聽家中獨苗苗出事，剛下朝就快馬加鞭趕了過來，沒想到寶貝兒子真的出了事。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情緒失控乃是情理之中。眾人卻恐他破壞現(xiàn)場，連忙七手八腳的將他拉住：“金大人，金大人，萬萬不可??！”

    “官府已經(jīng)快到了，此時不可挪動金公子，若是出了岔子，查不出兇手，豈不使他含冤九泉！”

    “金大人節(jié)哀！”

    金如海氣的眼睛都紅了，好懸才被眾人勸住。他胸膛起伏不定，老淚縱橫的看向廣平小郡王：“敢問郡王，我兒來此赴宴，為何不明不白的身死此處？！今日你無論如何也要給老夫一個說法！”

    廣平小郡王不知該如何開口，這件事他要負(fù)一定責(zé)任，只是官府沒來之前，誰也不敢妄下定奪，只能出言安撫：“金大人，小王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只是現(xiàn)在請您節(jié)哀，等明鏡司的人來了……”

    金如海冷冷拂袖，直接出言打斷：“哼，明鏡司？！上次城郊女尸的案子他們都沒查明白，又如何能指望他們還我兒清白，老夫信不過他們！還請郡王將今日所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老夫，老夫這便入宮奏請圣上，親自來查！”

    他一雙赤紅的眼睛掃過在座眾人，好似他們便是兇手，只等廣平郡王將事情經(jīng)過道出，便立刻開始嚴(yán)加盤問。

    廣平郡王只得將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說了：“……事情便是如此，只是金大人，朝中百官各司其職，權(quán)貴命案一向由明鏡司主理，您還是不要越俎代庖為好?！?/br>
    一個被怒火沖昏頭腦的父親，誰知道他會查出什么來，萬一冤枉了無辜之人，不是廣平小郡王想看見的。明鏡司畢竟主審命案，怎么也比一個常年掌管錢銀的官員強些。

    金如海聽出他的未盡之言，肺都快氣炸了。見今日群英宴上太子也在，直接掀起衣袍下擺，朝著他重重一跪：“請?zhí)訛槔铣甲鲋靼?！?/br>
    太子愣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連忙將他扶起，可金如海抱著他的腿就是不撒手，失聲痛哭：“老臣家中只有這么一個獨子，如今不明不白的枉死，連查清真相都受到百般阻攔，太子一定要給我金家做主呀！”

    太子褲子都快被他扯掉了，手忙腳亂將他拉開，連聲安撫：“金大人，你乃我朝忠臣，如今獨子出事，孤自然會替你做主，你若信不過明鏡司那群蠢貨，不如……”

    他思索一瞬，忽然靈機一動，伸手指向站立一旁的楚熹年，笑著道：“不如讓楚熹年替金公子查明真相如何，他機敏無雙，斷案如神，定能還令公子一個清白！”

    太子也和謝鏡淵一樣，瞧不起那些酸腐書生，讓那些蠢貨出名，還不如讓給楚熹年，起碼肚子里有些真才實學(xué)。

    金如海聞言臉色一僵，萬萬沒想到太子給出的辦法是這個：“這……這這這……”

    顏卿河年紀(jì)最長，德高望重，聞言擰眉道：“胡鬧，斷案乃是官府之事，楚公子就算有些機敏之才，只怕也不精此道。人命大如天，殿下萬萬不可視此為兒戲！”

    第58章 技驚四座

    旁人只當(dāng)楚熹年一介世家公子, 雖有急才，卻未必能勘察斷案。更何況仵作在大燕朝乃是賤役，怎么想楚熹年都不會去學(xué)驗尸這種東西。別說金如海不同意, 就連顏卿河等長者也是連連搖頭。

    謝鏡淵不愿楚熹年攪入風(fēng)口浪尖, 直接拉了他想走, 卻被門口護(hù)衛(wèi)攔住，眼神頓時一冷。

    廣平小郡王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謝將軍，今日是小王之失，才釀成此禍, 只是如今金公子死因未明, 還請再多留片刻?！?/br>
    謝鏡淵用帕子掩唇，嘶啞咳嗽幾聲, 面無表情拉了拉肩上的風(fēng)氅, 皺了皺細(xì)長的眉：“我久病不愈, 現(xiàn)如今到了該喝藥的時辰，怎么, 郡王不讓走？”

    他面色蒼白, 唇色比常人深幾分，泛著詭異的烏紫。不用裝也有七分病樣子。小郡王聞言一時犯了難, 不知該如何是好。

    太子聞言看了過來，心想怪不得謝鏡淵今天跟個炮仗似的，原來沒喝藥啊, 難得提出一個具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反正此案一時半刻也查不明白, 這么多人，總不能一直待在此處不離開，依孤看不如將在座眾人的姓名記錄在冊，等需要的時候再叫人來盤問。”

    金如海卻不同意, 人一走，那便如同放虎歸山。世家子弟或許不會離開，可在座還有許多平民白衣，倘若出了京城，再找回來無異于大海撈針。

    然而賓客也不愿一直待在此處，你一言我一語，吵嚷聲漸大，爭得臉紅脖子粗，眼看著就要將金鱗閣變成了菜市場。

    楚熹年從頭到尾一直安安靜靜，他伸手替謝鏡淵拉了拉風(fēng)氅，低聲問道：“將軍可是乏了，想回府休息？”

    并不，其實謝鏡淵看熱鬧看的挺開心，不過再留下去，難保牽扯楚熹年。他勾唇冷笑道：“你直接與我出去便是，我不信有誰敢攔。”

    “那豈不是平白落人話柄，”楚熹年笑著撣了撣衣袖，“將軍稍等片刻，等案子一查明白，我們便可回去了。”

    “查？”謝鏡淵掀了掀眼皮子，“誰來查？”

    楚熹年該不會真想去驗尸吧？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謝鏡淵就見楚熹年忽然走向人群中間，對著四方作了一禮：“在下不才，德薄能鮮，今日高朋滿座，皆有踔絕之能，故不敢顯露人前，班門弄斧?！?/br>
    眾人不明白他想說些什么，但也都側(cè)耳傾聽，退避回禮。

    楚熹年看了眼金如海，頓了頓，這才繼續(xù)道：“金公子無辜命喪，父母必深悲痛切，想親手替愛子洗清冤屈也是人之常情，我等又何必阻攔，想來圣上也會體恤。如今官府未至，金大人想查問什么便盡管道來，我等定一一解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雖不精驗尸之道，卻也粗知一二，金大人在此哭求太子殿下也無濟(jì)于事，不如便親手查驗，我等從旁輔助如何？”

    楚熹年語罷，做了個請的動作，方向正好對著金公子已經(jīng)半涼的尸首。

    金如海臉頰肌rou抽搐不斷，心想梅奉臣性格古板不知變通，等明鏡司的人一來，自己只怕再難沾手，倒不如趁此機會盤查一番，瞧瞧誰的嫌疑最大。

    “好——”

    金如海忽然揮袖，出聲喝止眾人的竊竊私語，對楚熹年道：“老夫今日便依你之言，親手查驗一番，若讓老夫知曉兇手是誰，定不輕饒！”

    說出最后一句話時，他蒼老的眼中滿是狠戾，將眾人嚇得齊齊一顫，再不敢吭聲。

    金公子的尸體便靜靜趴在桌子上，因為傷勢在腦部，而非大動脈，血僅流了一小灘便凝固住了。

    金大人看得悲痛心切，雙手顫抖，不敢觸碰，末了扭頭看向眾人：“我兒是如何死的？！又是誰發(fā)現(xiàn)的尸首？！”

    彼時廣平郡王正在撕畫，大家皆圍作一團(tuán)阻攔，實在無暇分神顧及旁的。畫在眼皮子底下被偷了都沒發(fā)現(xiàn)，更何況死了人。

    內(nèi)堂靜悄悄的，無人應(yīng)答。

    就在這時，楚熹年忽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走至金公子尸體旁邊，將人在地上小心放平。而后挽起袖口，解開了他的衣衫，聲音平靜地一一敘述。

    “金公子尸首尚有余溫，死亡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

    楚熹年目光由上至下，粗略看了一遍尸體的四肢后背：“體表無明顯外傷，致命傷在腦部，左右太陽xue各有兩處血洞，似被尖細(xì)之物貫穿。”

    他說著，又扒開尸體的眼皮和口唇：“眼球外凸，舌尖破損發(fā)紫，耳廓出血，雙手痙攣，死前曾經(jīng)中毒，有掙扎痕跡?！?/br>
    楚熹年語罷看向四周，見金公子面前的桌上有一杯殘茶，從地上起身，忽略了謝鏡淵危險的目光，在其中一名穿鵝黃衫裙的貴女頭上拔了根銀簪下來：“借姑娘簪花一用?！?/br>
    那貴女小小驚呼一聲，卻也沒阻攔，好奇看向他，想知道楚熹年要做些什么。

    眾人只見楚熹年將銀簪在杯盞中攪弄片刻，等再取出時，銀色的簪棍已然烏黑，不由得紛紛瞪大眼睛，驚慌失措。

    “茶中有毒！怎么辦，我也曾飲過此茶！”

    “我……我也飲過，這可怎么是好？！”

    “快去找大夫來！”

    楚熹年笑了笑，低頭用帕子擦拭手心，出言平息慌亂：“諸位不必驚慌，此毒藥性猛烈，服下后頃刻便會斃命，僅金公子一人的杯盞中有毒罷了?！?/br>
    這是一起有預(yù)謀有針對的謀殺案。

    金如海聞言面色陰晴不定，已經(jīng)開始飛快思索自己是否得罪過什么仇家，然而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聽楚熹年問道：“敢問剛才發(fā)現(xiàn)金公子尸首的是哪位姑娘？”

    一名雪衫女子聞言猶豫一瞬，從人群中走出，對著楚熹年與金如海施了一禮：“小女子江素琪，是我先發(fā)現(xiàn)金公子尸首的?！?/br>
    是平洲江家的大小姐。

    楚熹年：“敢問姑娘，當(dāng)時是何情景？”

    江素琪慢慢回憶道：“……我與金公子席位相鄰，賞畫之時，與眾人一同離了位置上前觀畫，誰曾想歸座回來，便瞧見他一動不動的趴在矮桌上，頭上全是血……”

    她似乎又想起那副可怕的場景，蹙眉用袖子掩了掩面，不忍目睹。

    楚熹年微微頷首：“多謝姑娘解惑。”

    他語罷轉(zhuǎn)身看向金如海，慢慢問道：“金大人可還有什么想知道的？”

    金如海一時傻了眼。他掌管金部，平日接手的也只是生意場上的貿(mào)易往來，哪里會查什么案子。他正等著楚熹年繼續(xù)往下說，誰曾想對方又將問題踢了回來。

    能在官場上混的就沒有幾個蠢貨，更何況金部監(jiān)察史這個天下一等一的肥差。金如海能穩(wěn)居此位，自然不是等閑之輩，方才被怒火沖昏的頭腦也瞬間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