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玉無缺臉色已經(jīng)好些了，鶴不歸才道：“見己之路上，人的欲望、執(zhí)念、牽掛、遺憾會被無限放大，它們具象顯靈，將人拖進紅塵網(wǎng)中難以前行，這樹林雖然寂靜，卻一直都有法陣催動的靈力震蕩，想必一草一木，一顆石頭，都曾是想要上山而未果的活人。”

    玉無缺聽完環(huán)顧一周，有些駭然：“難怪靈力激動無休止，心魔纏身，他們陷在此地，但人沒死透？”

    樹林幽深，生機勃勃。

    鶴不歸點頭：“命還在，只是不算人了?！?/br>
    外界傳言無量齋手段殘忍，酷刑無數(shù)，犯了錯的修士但凡上山就再也出不來了，可來了一趟才知道，恐怕大多數(shù)人走不出這山路的根本原因，是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連鶴不歸自己都差點著道。

    玉無缺上前一步，要去扶他：“那師尊快些起來?！?/br>
    “別碰！”鶴不歸搖搖頭，示意他離遠些，“你的心魔去了，我的沒那么容易對付，得靠自己想明白?！?/br>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玉無缺無所適從，原地轉(zhuǎn)圈，“這五個泥人，是師尊的執(zhí)念？”

    “不能再見的人，算是執(zhí)念。”

    玉無缺意外道：“可我聽見你喊了師祖的名諱，他不是云游四海去了么，怎會不能再見？”

    鶴不歸顯然不想多說：“就是不能再見?！?/br>
    “想見就去找啊?！庇駸o缺道，“找個人還不簡單么？”

    “找不到了?！?/br>
    “你找過沒有？不然，此行了了我陪你去?！?/br>
    “不去，找不到了?！?/br>
    怪不得生出心魔，犟得像頭驢，又不肯明說，可不是鉆牛角尖了么。

    玉無缺在他面前蹲下：“為什么找不到了，師尊收了徒，理應帶我拜一拜師祖，咱們一起去尋他，你想見他，見就是了。”

    “玉無缺，有些話別人說來希望我信，我就信了?！柄Q不歸道，“我可以假裝都是真的?！?/br>
    玉無缺反應了片刻，盯著他的眼睛問：“假裝？所以師祖不是去云游四海?！?/br>
    鶴不歸眼神暗了暗：“他說是。”

    油泥突兀地動了下，玉無缺眼尖，明白過來，他溫和地笑著，努力去找鶴不歸迷茫的目光：“師尊心里藏了事，說給我聽聽，興許說完心結就解開了?！?/br>
    鶴不歸沒動靜，玉無缺又道：“方才師尊能讓我恢復清明，明明神思清楚，何以現(xiàn)在又糊涂了。”

    鶴不歸低落道：“方才聽見你叫我?！?/br>
    “鶴不歸。”玉無缺膽大包天，換個繼續(xù)喊，“鶴西。”

    鶴不歸凌厲地瞪來一眼，玉無缺嘿嘿一笑，趁這個機會小心地避開油污，把鶴不歸放在膝蓋上的手提了起來，牽在了手心。

    “說吧，徒兒聽著，璇璣長老說去云游四海了，然后呢？”

    鶴不歸喃喃道：“然后……”

    起初鶴不歸真的信了，璇璣長老性子隨性，修為大乘，想要云游四海，兼濟蒼生也正常，他走之前還說：“小西守著家，我想你了就回來看看，遇到好吃好玩的會給你寄來，你便知道為師一直惦記著你。”

    確實有東西一直往山里寄，有時候是一壇陳年好酒，有時候是極寒之地的仙花，用靈力護著，非得讓鶴不歸賞過后才慢慢凋謝，新奇玩意兒很多，哄孩子的物事不少，就是人一直不見回來。

    璇璣長老留信說——天下不太平，為師得先顧著蒼生，不過去哪兒都最惦記你，小西不必牽掛。

    越是這么說，鶴不歸越是想他，去信催了幾回，師尊都不回家，到后來前言不搭后語的書信減少了，連寄送的東西都不見了，鶴不歸才發(fā)覺不對勁。

    他尋著寄送的地點一個個找過去，店家說，那是很多年前有一位高人和他們約好的，每隔一段時間便寄些東西出去，連書信都是提前寫了幾十封存著，只是東西和人一樣并非長久，陳酒會售空，老鋪子關門大吉，存下的信再多，總有寄完的一日。

    玉無缺試探道：“師祖不是不想回家，是回不了?！?/br>
    “嗯?！?/br>
    “騙你是怕你傷心。”玉無缺道，“師尊其實心里清楚?！?/br>
    鶴不歸難過地點頭：“他自知大限將至，不想我親眼看著，所以才謊稱云游四海，離開了天極宮。這些年未見飛升天象，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br>
    “不是怪他騙我?！?/br>
    鶴不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泥人，不忍地偏開頭，玉無缺接話：“你氣自己沒守到最后，氣他沒給你這個機會送終？”

    “氣我自己?！柄Q不歸道，“命格孤辰寡宿，親近之人為我牽掛終生，最后眼見著他們一個個離我而去，誰都留不住?！?/br>
    “族中仙者早就算過了，我這條命是替人受過，人生八苦，別人不過一世，卻也覺得苦不堪言，我得用無窮無盡的壽數(shù)去嘗遍，以此償債?！?/br>
    “師兄師姐也要走的?！柄Q不歸丟開玉無缺的手，“你也是，遲早有那么一天，我又被丟下了?！?/br>
    玉無缺啞然。

    原來太微上仙的心底，怕失去才是癥結所在，別看鶴不歸端得一副超脫孤高姿態(tài)，一旦幼稚起來，能因為這種無奈之事糾結成心魔。

    玉無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確實沒經(jīng)歷過生老病死，人生簡單到連心魔都是被鶴不歸幾次暈倒給下嚇出來的，但有時候事情就得想得簡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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