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越來越近，喉嚨像被什么扼住一樣，章林幾乎喘不過氣，他能清楚地聽見耳邊時不時落下的腳步聲，和自己愈發(fā)劇烈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的沉默。

    腳步聲停了，與此同時，章林能清楚地聽到紗幔中響起的嗚咽聲，像細(xì)弱的小貓兒的哭泣。

    “唔?！?/br>
    “壞人......”

    彎刀掉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音，顱內(nèi)緊繃的弦乍然破裂，天地好像都安靜下來，章林看見，眼前的閻王爺穩(wěn)穩(wěn)地站著，乖戾的神色里難得露出些茫然與惶恐。

    *

    秦晚妝迷迷糊糊醒過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都被麻繩綁住，四周是重重疊疊的紗幔，周遭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她有些害怕，輕輕抹了抹眼淚，躡手躡腳地，緩緩坐起來。

    她想阿兄了，她想林哥哥了，她想稻玉了，她想西橋了。她想吃翡翠奶酥、白玉糕、粽子糖、荷花片兒、棗花卷......

    嘈雜的思緒亂成一團(tuán)，千言萬語匯聚成三個難過的字。

    ——她害怕。

    灰撲撲的小手顫巍巍掀開紗幔。

    “漂亮哥哥！”

    眼前的景象讓她又驚又懼，壓抑住的聲音猛地拔高，她用力往前挪，一時重心不穩(wěn)，整只團(tuán)子直直往床下栽去，她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yù)想中的疼痛與狼狽并沒有到來，她好像倒在了云彩上，軟軟的，帶著清甘的白茶氣息。

    秦晚妝眨眨眼睛，眼角有些發(fā)紅，雙手被麻繩禁錮著，她動彈不了，艱難蹭蹭邊兒上的阻擋。

    軟的，熱的，是個人。

    她抬頭，瞳仁亮晶晶的，像是歷盡千難終于找到寶藏一樣，所有的恐懼與難過都在頃刻化為春水。

    小姑娘的瞳仁略帶點(diǎn)淺淺的灰，看著澄澈又干凈，她大抵真的是個乖巧的好姑娘，干什么事都專心致志，正如此時，眼里也只裝了一個人。

    “漂亮哥哥，我找到你啦！”

    鶴聲對上他干凈的目光，像被灼痛了一樣，下意識回避，滿腔的話語在舌尖滾了幾圈又回去，過了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聽見自己艱澀沙啞的嗓音：“嗯，你找到我了?！?/br>
    秦晚妝聽見回應(yīng)，高興得不得了，挪了兩步從漂亮哥哥身上爬下來。

    鶴聲慌忙為她砍斷麻繩，見血封喉的鬼刃輕輕劃下，他手指顫著，有些無措，仿佛割的不是麻繩，而是自己的血rou。

    麻繩順著手腕往下落，潔白的腕處被勒出紅腫的痕跡，小姑娘嬌氣，哼唧著揉了揉。

    鶴聲這才回過神，鴉睫輕顫，緊張地問：“我?guī)湍?，可以嗎？?/br>
    秦晚妝捂著臉，耳尖紅紅的。

    漂亮哥哥要幫她耶。

    漂亮哥哥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小貓兒順著指縫偷看，扭扭捏捏地把手腕遞出去：“輕一點(diǎn)嗷?！比绻嗟锰哿?，她要哭的。

    但她細(xì)細(xì)一想，如果是漂亮哥哥，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她捏捏耳尖，在心里告訴自己，如果待會兒漂亮哥哥揉疼了，她就忍一忍，不要掉眼淚。

    但她似乎想多了，秦晚妝耳尖抖抖，漂亮哥哥的力道出奇得輕，就像輕輕捏軟糕一樣，他好像怕冒犯了自己，取了絲綢質(zhì)地的巾帕擱在她的手腕上，才緩著力道慢慢揉著。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秦晚妝乖巧地坐著，手腕酥酥麻麻，像溫?zé)岬奶鹚嗳胙}，她享受得瞇起眼睛，半晌，突然看見了什么，手大幅度擺開。

    鶴聲手指僵住，罔知所措，手忙腳亂的，“我、我弄疼你了嗎？”

    秦晚妝輕輕啊了一聲，灰撲撲的小手抓住鶴聲的手腕，把袖子捋開，眉頭擰得小麻花一樣：“漂亮哥哥，你不疼嗎？”

    疼嗎？

    鶴聲順著她的目光，垂下眼眸，手腕處帶著紅腫結(jié)痂的疤痕，這是他年少時初入錦屏樓被打出來的，曾經(jīng)大抵是疼的，但如今畢竟不是以前了。

    他抬眼想笑笑，對上秦晚妝背后的鏡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笑得并不好看，他總喜歡在殺人的時候笑，guntang的血液總能讓他打心底覺得愉悅，他一度沉迷于肌膚濺上鮮血的溫?zé)岣?，這種感覺告訴他，你還活著，你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此時，在秦晚妝面前，他卻不敢笑了。

    他偏過頭，聲音壓低，想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像個正常人：“無礙?！?/br>
    鶴聲隱忍的場景落在秦晚妝眼里卻換了意義，秦晚妝只覺得眼前有一只獨(dú)自舔舐傷口的小狼，常年獨(dú)居，孤孤單單，偶然愿意伸出爪子，卻因為習(xí)慣了拖著流血的軀殼回巢xue，只能弱弱收回爪子，難過地嗚咽。

    秦晚妝心疼死了。

    誰欺負(fù)漂亮哥哥？

    阿兄說了，欺負(fù)人是不對的。

    所以欺負(fù)漂亮哥哥的都是壞人。

    秦晚妝生氣了，當(dāng)她目光一掃，掃過七步開外的章林時，心里的悲憤再也壓抑不?。骸八菈娜耍　?/br>
    灰撲撲的小手抓上彎刀，她猛地一甩，彎刀砸上章林的大腿，劇烈的鈍痛在腿上迸發(fā)，章林咬牙壓抑住痛呼。

    秦晚妝蹭地一下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往前走，身邊的空虛讓鶴聲極大地惶恐起來，他以為是自己做了什么讓秦晚妝生氣的事，腦?？瞻?，猛地抓住小團(tuán)子的裙擺，之后又迅速放開。

    他扯了扯唇角，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聲音很低：“疼?！?/br>
    “能不能別走?！彼f。

    秦晚妝心都化了，惡狠狠瞪了章林一眼，又坐回去幫漂亮哥哥看傷，小腦袋蹭到鶴聲布滿傷痕的手腕旁邊，輕輕吹氣：“吹一吹就不疼了?！?/br>
    章林：“......”見了鬼了。

    他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節(jié)制，肥rou一抖一抖，他蠕動著身子，慢慢往門口爬，饒是如此，他也覺芒刺在背，章林身姿僵硬，謹(jǐn)慎地回頭窺伺，乍然對上冷漠寡淡的目光，就像淬了臘月封凍的湖水，心哇啦哇啦地涼。

    “怎么了呀？”軟軟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

    章林揉了揉眼睛，只覺得自己看錯了，剛才要?dú)⑷艘粯拥哪抗庹蝗诨Q聲安安靜靜坐在遠(yuǎn)處，垂首低眉，嗓音溫和干凈，帶著點(diǎn)微不可察的顫抖：“無礙?！?/br>
    小姑娘心疼地問：“漂亮哥哥，壞人是不是總欺負(fù)你啊。”

    她可看見了，漂亮哥哥另一只手上也有傷，那個伯伯真是壞透了！黑心腸！

    軟軟的小手貼在傷痕上，鶴聲細(xì)長的睫毛悄悄顫顫，他輕輕嗯了聲，“樂師身份低微，人盡可欺?！?/br>
    漂亮哥哥的嗓音干干凈凈，像天山上終年不化的一捧雪，此時雪粒流落亂街巷，漸漸顫抖融化，人人都可以來踩上一腳，被迫沾上骯臟的底色。

    秦晚妝心都碎了，咬牙罵人，“那個伯伯壞死了?！?/br>
    章林：“......”章林麻了。

    第7章 寶書

    “咳。”

    短短一個時辰，秦晚妝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更遑論外面還下著雨，漆黑的屋子里清寒冰冷，秦晚妝有些受不住，小手握拳抵住唇角咳了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都過去了?！柄Q聲連忙安慰她，白凈的手僵硬地垂在地上，顯得格外病態(tài)，他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動作，只能用言語掩飾內(nèi)心突如其來的惶然，“我現(xiàn)在很好......”

    所以，不用為我難過。

    我真的很好。

    細(xì)長的睫毛蝴蝶般撲閃，秦晚妝定定看了鶴聲一會兒，看得鶴聲手指蜷曲，抓住地上的絨毛錦絲地毯，修長的手骨節(jié)分明，青藍(lán)色經(jīng)絡(luò)凸出，他唇角干澀，“是不是......”

    是不是我太不識抬舉，惹你厭煩了。

    話到口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他受不住這樣的沉默，鼓足勇氣抬頭，卻對上秦晚妝干凈的目光，小姑娘已經(jīng)湊到她耳邊，悄悄說，“漂亮哥哥，壞人在這里，你是不是不敢說呀？”

    小姑娘一副猜中了他的心事的得意樣子，低頭蹭到他身邊，以一種籌謀家國大事的嚴(yán)肅態(tài)度道：“我可厲害啦，等我回家就告訴阿兄，讓他來抓壞人?！?/br>
    “我會為你做主噠?！?/br>
    一錘定音。

    眼前的漂亮哥哥似乎有些錯愕，清澈的眼睛睜了好久，他才喃喃道：“好?！?/br>
    秦晚妝被看得有些害羞，悄悄捂住臉。

    漂亮哥哥好乖啊。

    “撲通——”章林嚇得摔倒，連滾帶爬摸索著站起來，對上鶴聲冷冷的目光，只覺脖子一涼。

    那目光沒別的意思，只是精確代表著一句話：再不滾，你就永遠(yuǎn)不必出去了。

    章林嚇得屁滾尿流，腿都軟了，扶著墻踉踉蹌蹌跌撞出去，好不容易走到臺階處，感受著久違的光亮，他長舒一口氣，樂極生悲，一腳踩空險些摔滾下去，身子往前傾，被一只手拉住。

    撞入眼簾的是滿目的殷紅色，眼前人松松散散罩著件袍子，長發(fā)用木笄挽在腦后，林岱岫懶懶拽著他，輕笑道：“章老爺，真是趕巧了。”

    他身后跟著先前小姑娘身邊的小廝，那小廝摁著短刀，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樣子，樓下橫七豎八躺著不少護(hù)院，哎喲嘆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林岱岫掀起眼皮子，悠悠說了句：“知道你劫的是誰嗎？”

    他從章林旁邊走過，漫不經(jīng)心說了兩個字。

    章林的心緒大起大落，白眼一番，直直往后栽去，暈了。

    林岱岫又笑笑，同西橋道：“好玩兒的很?！?/br>
    *

    門吱呀一聲，細(xì)碎的光順著木門跳進(jìn)來，屋內(nèi)總算亮堂了些，但還是顯得昏暗。

    秦晚妝眼睛一亮。

    林岱岫攜西橋在門口站著，西橋滿臉焦急，三步做一步?jīng)_過來，把秦晚妝拉過來，繞著她細(xì)細(xì)打量了許久，看她身上沒傷才送了口氣。

    林岱岫斜倚著門框，懶懶散散的，絳紅色袍子垂地，他輕輕笑著，“玩兒夠了就回罷，若是再遭風(fēng)寒，縱是撒嬌?；膊辉S出門了?！?/br>
    秦晚妝有些不舍，但沒法子，只得同鶴聲告別，她手忙腳亂取出自己小布袋里揣著的首飾，自以為隱秘地塞在鶴聲手里，輕聲跟他說悄悄話，“漂亮哥哥，這些東西可值錢了?！?/br>
    她忍痛道：“你當(dāng)了吧?！?/br>
    雖然她舍不得首飾，但她必然是要對漂亮哥哥負(fù)責(zé)的。她得做個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墓媚?，有了錢，漂亮哥哥就可以上下打點(diǎn)不挨欺負(fù)了。

    鶴聲怔怔看著手里的布帶，恍然間回過神，才驚覺秦晚妝已經(jīng)走遠(yuǎn)，他長舒一口氣，又顯而易見地迷茫起來。

    他好像跌入一場美夢，美夢里由他曾經(jīng)千萬次祈求的所有奢望，但唯獨(dú)不像真的。

    彩云易散琉璃碎，他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晃眼間，他又回到冰涼冷漠的深宮，他一個人站在大殿里，身邊是濃重的血?dú)夂惋h揚(yáng)的縞素，鮮紅和枯白交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