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闔著眼，沉沉睡去。

    鶴聲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看著院落里雜七雜八站著的人，他把小貓兒安置好了，才慢慢站起來。

    他走到柴屋門口，微微歪著頭，笑著看屋外提著尖刀的眾人，絳紅袖擺散散垂落，袖擺上撒了金粉，這會兒映著晝光，顯得愈發(fā)瑰麗奇詭，少年人的臉色愈發(fā)蒼白。

    “孤改主意了?！彼龡l斯理開口。

    “孤決定，讓你們都去死。”輕飄飄的話語落在院落里，溫溫柔柔，卻冰冷得徹骨，像是淬了三九天的寒冰。

    全公公看著柴屋門口的少年人，突然笑起來：“那就冒犯殿下了。”

    “殺——”

    尖細(xì)的嗓音響起來，像是尖刀劃過銅器一樣刺耳難聽。

    蒙面人剎那間動起來，一擁而上，長刀開刃，在晝光下泛著泠泠寒光，凌厲的攻勢直奔少年人面門而去。

    “轟咚——”

    院門承受了一道極重的拉扯，轟然緊閉。

    全公公已然沒了影子。

    鶴聲拂袖，仰身避開左側(cè)砍來的長刀，隨手從地上撿了條枯枝，往正中的死士手腕處輕輕一挑。

    酥麻的感覺乍然漫過整條手臂，“吧嗒——”長刀落地的聲音。

    對上死士驚恐的目光，少年人輕輕笑笑：“你不行，赴陰間再重頭練過罷?！?/br>
    *

    全公公一口氣跑出院落，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滑落，他躲在巷道里，扶著墻大口喘氣，手止不住顫抖，晃晃悠悠從身上掏出個小匣子。

    他低頭看著匣子，不明所以地笑起來。

    他知道太子爺文武兩道皆是蓋世無雙的奇才，隨手撿個什么物件兒都能殺人，但那又能如何，秦家那個小孩兒的命在他手里，江鶴聲就注定死在荒郊小院。

    全公公眉舒眼笑，伸手去開匣子的機(jī)關(guān)。

    “呲——”

    血順著胳膊流出來，全公公臉上的笑僵住了，下意識抬頭，對上一張陌生的臉。

    天三穩(wěn)穩(wěn)接住將將落地的小匣子，笑瞇瞇的：“多謝全公公的禮，我這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復(fù)命。”

    近處起了兵戈聲。

    小院里，乍然出現(xiàn)一群執(zhí)劍的黑衣人，場面登時混亂起來，四處都是刀光劍影，殷紅的鮮血流了一地，染紅了整個院子。

    天一半跪在地：“屬下救駕來遲，殿下恕罪?！?/br>
    鶴聲把睡熟的小貓兒摟在懷里，溫溫柔柔的，步子卻漫不經(jīng)心，踩在殷紅的血跡上，絳紅色袍擺被鮮血打濕，他渾不在意，微掀眼簾看了天一一眼，淡淡道：“一個不留?！?/br>
    第45章 執(zhí)念

    院落里, 遍地鮮血。

    木門緊閉，章伏瑟瑟縮縮躲在桌檐下，面色刷白, 手腳冰涼，止不住地顫抖。

    他不知道為何一眨眼事態(tài)就完全變了, 院子里的刀光劍影如催命的惡鬼, 不知不覺攀附他的全身, 章伏腦海一片空白，窒息感如海浪般，漸漸掩住他的口鼻。

    透過木窗微微打開的一條小縫，他依稀可以看清外面廝殺的混亂場面，血腥氣鋪天蓋地涌過來，他四肢發(fā)麻, 喘著粗氣往后倒。

    倏爾, 一道黑影落下來。

    有人臨窗站著, 背對著木窗，衣襟沾了血，這會讓正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單手提著劍，滿身刑煞氣。

    一顆心跳到嗓子眼。

    幾乎在瞬間, 章伏大腿一陣發(fā)軟，下意識跪下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冷汗涔涔而落, 生怕會引來外面的刀劍。

    他現(xiàn)在才終于明白。

    無論太子死或者不死, 自己都注定活不了命；太子死了, 他要么成為太子侍從的劍下亡魂, 要么被推出去當(dāng)替死鬼；太子不死，那他就更沒可能活下去。

    恍恍惚惚間，他聽見外面人的交談，陰冷的聲音像毒蛇，吐著猩紅的信子直勾勾盯著他。

    “屋里似乎有個人?！?/br>
    “先把這些走狗砍了，再去搜屋?！?/br>
    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章伏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他緊緊攥起拳頭，冷汗止不住地流。

    不成，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完完全全地活下去。

    他寒窗苦讀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出頭，他不能就這么死了。他還沒有封侯拜相，還沒有把林晴山踩在腳底下，還沒有讓從前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價。

    他不能死。

    他得活著。

    章伏俯身跪在地上，雙手撐地，胸膛劇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順著側(cè)臉滑下來，眼里劃過一絲幽光。

    他僵硬轉(zhuǎn)過頭，看著木床邊懶懶倚著的年輕人，舒了一口氣，章伏咽了咽唾沫，趁著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把木窗的最后一條小縫也封上。

    章伏站起來，撈起寬大的袖擺擦了擦額頭上滾落下來的汗珠，又把濕漉漉的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才抬腳慢慢走到木床邊。

    年輕人坐在木床邊，手里握著卷木制拓印，大抵是白晝時日光太過耀眼，徐敬山雙眸上又覆了素白絲綢長帶。

    蔥白修長的指節(jié)搭在拓印上，細(xì)細(xì)摩梭，琴師的手漂亮得過分，映著床邊半明半暗的燭火，仿佛能看出那雙手上佳的骨相。

    聽到漸近的腳步聲，徐敬山微微抬頭，透過素白長帶，章伏仿佛可以隱隱約約窺見長帶下失神的雙眸。

    章伏壓制住內(nèi)心的驚懼，擠出一抹笑，放低嗓音，輕聲說：“徐公子，你在這兒一動不動待了一夜，也不悶得慌?！?/br>
    徐敬山舉起手上的鎖鏈，清顴瘦白的手腕上，紫紅傷痕寬寬一道，顯得格外可怖嚇人，他笑笑，嗓音溫溫柔柔的：“章大人許是忘記了，我并沒有出去的機(jī)會?！?/br>
    章伏將將滾出舌尖的話停滯住了，半晌才訕訕一笑：“昨個兒晚上的事兒是大事兒，上頭很看重，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懂，壞了貴人們的計(jì)策嗎，我也是想回護(hù)你?！?/br>
    “你還年輕，是個好苗子?！闭路傩市实?，“你且細(xì)想，你眼前擺了條平步青云的路，若是因?yàn)槟阕詡€兒不懂規(guī)矩，白白讓機(jī)會溜走了，說不準(zhǔn)還得賠上自己的命，豈不是很不值當(dāng)。”

    徐敬山聽著他的話，突然彎了眉眼，又笑，也假惺惺的：“原來如此，晚輩受教了?！?/br>
    “我自然信任章大人，一切但憑您安排?！?/br>
    他又道，語氣柔和。

    “嘩啦——”

    籮筐倒地的聲音，老樹的枝葉乍然被截斷，青葉簌簌往下落，刀劍觸碰在一起，發(fā)出刺耳的響音。

    徐敬山微微蹙眉，他的眸子在白日里向來很難視物，這會兒抬頭瞧了章伏一眼，嗓音有些訝異：“外面出了何事，為何這樣喧鬧嘈雜。”

    章伏瞧著雙目失神的年輕人，眼里閃過一絲精光，他放緩嗓音，好聲好氣同他說：“是娘娘……”

    娘娘啊。

    徐敬山摩梭拓印的指尖頓住，垂首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話猛地頓住，自覺失言，訕訕：“是裕王殿下的車輦到了，外面兒的響動是隨從們在幫殿下收拾院子?！?/br>
    “貴人嘛?！彼值?，“走到哪兒都得干干凈凈的，這院子現(xiàn)在滿是雜貨，如何能讓殿下落腳?！?/br>
    “徐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他問徐敬山。

    “……”徐敬山啞然而笑。

    他微微抬眼，細(xì)細(xì)端詳著眼前的人，盡管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心中還是生出一絲荒唐，又覺得自個兒發(fā)現(xiàn)了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倒覺得，裕王并不在意這些?！毙炀瓷胶皖亹偵模八晟贂r在宮里住過最破爛的院子，那院子陰天還漏雨，那時他為了避寒，躲到太監(jiān)房里睡了一夜。”

    他淺笑：“他其實(shí)并不大在意落腳地臟不臟。”

    章伏皺眉，有些不悅，壓著燥意同他說：“你如何知道貴人的事，我知道，民間總能傳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你萬萬不可盡信。”

    徐敬山?jīng)]有反駁，只是淡淡頷首，半晌又道：“屋子里聞著有些古怪，似乎是血腥氣?！?/br>
    章伏答：“是有人冒犯了殿下，殿下吩咐將那人打殺了，不必在意，你若乖乖聽殿下的話，為殿下辦事兒，這種事落不到你頭上。”

    徐敬山又頷首：“那殿下想吩咐我做何事呢?！?/br>
    窗紙時不時閃過陰影，章伏深深吸了一口氣，居高臨下看著木床邊依靠著的年輕人，有些憐憫：“殿下吩咐你出去領(lǐng)賞呢，你還不快些?！?/br>
    他把鎖鏈解了，絮絮叨叨：“殿下不喜歡聒噪的人，你待會兒出去可萬萬不能多言，切記，一句話都別說，安安分分從這屋子的正門出去?！?/br>
    “章大人不同我一起嗎？”徐敬山聽著，語氣和善，“章大人向……”

    “裕王?！彼D了頓，才繼續(xù)說，“章大人向裕王引見了我，我若要受賞，賞賜理應(yīng)分給章大人幾成。”

    章伏手上的動作有些僵硬：“不可，殿下清正，最忌貪功領(lǐng)賞之輩，我待會兒便回去了，你出去后，也萬萬不能同旁人提及我在此處?！?/br>
    “萬萬不能?！?/br>
    章伏重重強(qiáng)調(diào)。

    “為何?！毙炀瓷轿⑽⑻а郏ひ袈犞行┖闷?。

    “我同你說不清什么道理?！闭路首鞲呱睿翱傊?，你按我說的做便是了，我費(fèi)盡心思給你找了條平步青云的路，自然不會害你?！?/br>
    “對了，把門帶上。”他提醒。

    “善?！?/br>
    徐敬山的嗓音溫柔繾綣，他低頭，彎著眉眼，慢慢起身，長發(fā)松松散散垂落，他撿起床邊放著的枯枝，摸索著往門口走。

    逗弄一只小老鼠是件很有意趣的事，可惜他餓了。

    饑餓是件很讓人厭煩的事，他最受不得餓。

    章伏尋了個隱蔽處躲起來，窺伺著年輕人摸索前行的背影，雙手微微顫抖，他大口喘著氣，闔上眼，冷靜了好一會兒，才把眼睛睜開，眼底劃過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安慰自己：一個瞎子而已，哪怕他能從這里活著走出去，往后也活不了多久，拿瞎子的命，換他一個健全人的命，很值當(dāng)。

    “吱呀——”

    門被推開。

    年輕人站在屋子門口，長衣素白，穿著有些單薄，大抵受了涼風(fēng)，手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嗽了一聲，院落里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