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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拜朱顏在線閱讀 - 章一百五十三一念劫起

章一百五十三一念劫起

    九月初三。御書房。

    “陛下,我們不是早就商議好了嗎?您不能再等了,端王的反旗已經(jīng)立在了明州,連永州府令都在和反軍暗中媾和。陛下,該動手了!”

    阮雁正正跪在魏懷恩的書案前,力勸魏懷恩下決心。

    八月二十二明州亂起,端王立起“除jian佞,還清明”的旗號,以威寧軍為主力,糾結(jié)亂黨,劍指京城。

    蕭齊這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不然王師就算取勝,也是師出無名,無法終結(jié)紛亂人心。這本該是最妙的一步棋,本該借此機會讓魏懷恩一朝徹底蕩滌干凈,可是她為什么還不下旨?

    阮雁不愿意去想最壞的那種可能。

    “阮卿,江將軍已經(jīng)統(tǒng)帥西北軍在蒙山山口布防,區(qū)區(qū)明州,何至于如此焦急。起來吧?!?/br>
    魏懷恩果真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和阮雁最討厭的少年時幾乎一模一樣。她總會耍著這副無賴樣攪亂他和懷德太子的計劃,就為了讓她自己開心。

    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是要賭上自己的聲名,擲天下物議于不顧,也要保全那個閹人嗎?

    “陛下!求陛下斬殺蕭齊,以正天威!”

    身后的官員跟隨阮雁齊齊下跪。

    “求陛下斬殺蕭齊,以正天威!”

    “求陛下斬殺蕭齊,以正天威!”

    “求陛下斬殺蕭齊,以正天威!”

    “嘖,你們是在逼朕?”

    魏懷恩揉了揉耳朵,從一本折子都沒有的空空書案后起身,對滿地跪求的臣子視而不見,離開了御書房。

    御林軍阻攔了還想追上去的阮雁等人,上官鹿鳴焦心地問道:

    “阮兄,這可如何是好?陛下再不給個說法,那些老臣就要鬧翻天了!”

    “說法?我們現(xiàn)在連蕭齊在哪都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阮雁推不過孔武有力的御林軍,怒其不爭地將官帽都摔在了地上。

    沒有公道,怎么讓朝堂一心,怎么讓兩邊下注的頑固不敢造次?

    魏懷恩她就寧可江山倒懸,也不愿意交出蕭齊嗎?

    豈有此理!

    本來是多么周密的計劃,首惡蕭齊伏法,裴怡點兵出征,讓反軍的情理法理徹底站不住腳。再由江鴻包圍,裴怡追擊,偏偏最重要的第一步出了差錯。

    明州亂起的消息還沒遞到阮雁案頭的時候,蕭齊就已經(jīng)不知所蹤。事后不需要多想,就能知道是誰包庇了蕭齊。

    這已經(jīng)不是阮雁第一天規(guī)勸魏懷恩交出蕭齊,只是今天實在已經(jīng)到了無法再等的地步,他才帶著眾多臣子,用幾乎是逼宮的陣仗讓魏懷恩迷途知返。

    可還是失敗了。

    明日王師出征又何以服眾?

    所謂時局瞬息萬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沒有jian宦之血祭旗,王師尊嚴何在?難道要讓天下都知道,他們敬仰臣服的帝王,就是一個自私自利,寵信閹黨之人嗎?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帝王這個近乎天神的位子,容不下一絲污點。既然擔了這個擔子,就該讓天下萬民看到,他們?yōu)楹涡е?,為誰效忠,又該不該效忠。

    這是幾位太傅教過無數(shù)遍的道理,阮雁不相信魏懷恩不懂。

    她真是瘋了!

    江瑛舊宮,慈安殿。

    曾經(jīng)由已故永和帝親手題寫的匾額被魏懷恩命人撤了下去,重新取名,當做緬懷母親的宮殿,

    魏懷恩一連幾日都住在這里,因為蕭齊也在。

    他病了,病得不輕,連床都下不了。

    “怎么回得這么早?我才喝過藥……”

    蕭齊強撐起精神,想要在床上坐起身子??墒撬撊醯眠B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完成,如果不是魏懷恩疾步上前扶住了他,他必然會重重跌回枕頭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幾天的一個早晨,蕭齊醒來時便覺得失了氣力,想下床卻直接滾落在地,爬都爬不起來。

    那天魏懷恩甚至耽擱了朝會,非要等到太醫(yī)院院首過來為他診過脈,親耳聽見他無性命之憂,才終于趕去宸極殿。

    cao勞過度,身子虧空,只可靜養(yǎng),不可多思。湯藥一日三次不可間斷,以觀后效。

    這是太醫(yī)院給他的診斷。

    所以魏懷恩不顧他的反對,硬是卸掉了他身上的所有差事,半是關(guān)心半是強迫地把他關(guān)到慈安殿休養(yǎng),不許他踏出一步。

    “聽話,心肝兒。你病了,就什么都別想,安安心心在這里養(yǎng)病,等你好了,想去哪里我都不攔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亂跑……死心吧,這里的人不會聽你的話,更不會幫你溜走。躺好,張嘴喝藥?!?/br>
    “今天還是沒力氣嗎?別急,你會好起來的,不過再靈的藥也要慢慢起效,好好歇著吧,我一下朝就來陪你。”

    “沒有,你沒有睡多久。你問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剛剛不小心弄上了墨汁,所以換了一套。真的,你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只是天陰了。”

    “心肝兒,我去上朝了,記得喝藥?!?/br>
    “心肝兒,藥喝了嗎?”

    “藥呢?”

    “心肝兒?”

    他真的病了嗎?

    魏懷恩挽起龍袍袖口,把一身素衣的蕭齊輕放在大迎枕上,再幫他拉好被子。余光掃到床邊案幾上空空的藥碗,又仔細查看過蕭齊的氣色,最后還是彎著眼睛對他說一套大差不差的話:

    “大概就快好了吧,我瞧著還是有效果的,你今日覺得如何?是不是好一些了?”

    她說謊時,最愛笑。

    他再察覺不到她的隱瞞,就是白做她枕邊人許多年了。

    可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猜她隱瞞了他什么。他日日昏睡,全身乏力,難道真是壽元將近,天人五衰?

    但是這里沒有鏡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形如枯槁,憔悴支離,只知道她眼中藏著憂愁,還有為難。

    他在這里休養(yǎng),不知道朝堂情況,她也不會同他說起。所以他也不知道,端王已經(jīng)起兵,而早該伏法的他,卻被她豢養(yǎng)在這座宮殿。

    每日三次喝下的藥湯中,有一味讓人虛弱不起的藥材。

    他得安安分分被她藏起來,她才好一門心思對付要他死的刀刃。

    不過蕭齊卻不愿意在病榻上等待死亡降臨。

    她愛他皮相,一定會厭惡垂死之人的晦暗丑陋,他不愿意被她記住他那般模樣。

    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真的喝藥了,也許是回光返照,他反而覺得有了些精神和力氣。但他還是假裝虛弱無力把她誘到近前,想再汲取一點溫度,讓她能好好記住他的最后一日。

    蕭齊這個jian宦不配死在她的高床軟枕上,他該為了她的江山社稷,在牢獄中認罪伏法,結(jié)束這惡貫滿盈的一生。

    “把手給我?!?/br>
    他握住魏懷恩遞來的手,稍微用上些力氣攥了攥。

    “怎樣?比前幾日是不是強了不少?”

    魏懷恩當然會順著他的話接下去。

    “當然啊……誒呦松手松手,你都把我捏疼了?!?/br>
    蕭齊果然被她逗笑,又歪著頭靠在迎枕上把她的手慢慢帶到唇邊,像哄孩子一樣吹了口氣。

    “等會還要去御書房嗎?”

    “不去了,你忘了明天是休沐了嗎?”

    她刻意模糊了他對時間的感知,讓閉門不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漫長卻穩(wěn)定得詭異。

    宮外紛擾被她擋在門外,他還以為現(xiàn)在是八月底。

    休沐又不是沒有折子,但他知道她非得陪他到他昏睡的時候才肯離開。多勸無益,他也想多看她幾眼。

    可是抱定死志之后,居然不知道要在這最后留給自己的時間里,應(yīng)該和她說上些什么。

    魏懷恩瞧著他沉默著把目光落在她身著的龍袍上,會錯了他的意,隨手脫下衣袍扔到一邊,擠到蕭齊被窩里親親熱熱地環(huán)住了他。

    “想要我陪你就直說呀,你的衣襟怎么拉這么緊,不會不舒服嗎?”

    蕭齊其實在上午時趁著宮人松懈,不顧她的要求偷偷到庭院里轉(zhuǎn)了一圈,當然不可能領(lǐng)口大敞。但是如果讓她起了疑心追究起來,又要訓他一通。

    于是他拍了拍她亂動的手,板起臉先訓起她來:

    “陛下,青天白日的,請您自重?!?/br>
    魏懷恩現(xiàn)在是真心實意的靠在他身邊笑出聲來,她的蕭齊就是她的寶貝,幾句話就能讓她在前朝積聚的郁氣消弭無形。

    她怎么能不留住他呢?

    真做了皇帝才知道任何一點鮮活感情都不被允許,她只能成為繼永和帝之后的又一個無心之人。但她不愿,她偏偏要和封住魂魄的殼子爭斗,非得留一個氣口喘息才行。

    做皇帝確實不能隨心所欲,可她就要這一個人陪著他,居然已經(jīng)是奢侈,已經(jīng)是昏庸。

    既然她兢兢業(yè)業(yè)達成的過往政績都會因為這次的偏心一筆勾銷,既然他們不把她當個人看,那她要那虛名做什么?要萬全之策做什么?

    她就剩這最后一點愛,他們也要她舍棄,就為了戰(zhàn)火不會燒到京畿,就為了他們以后還能和她的新政做對。

    他們憑什么要她來遮風擋雨?

    她自己呢?

    “我不管,今天朕就要做昏君,你要抗命嗎?把手拿開……”

    蕭齊護在胸前的手被她左右拍開,一只柔荑靈巧地探進他的衣襟,覆上了他溫熱的肌膚。

    手下肌理分明又隨著心跳震顫不已的胸膛手感妙極,她干脆把他的上衣完全扯開,整個人貼上去之后才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給個神仙也不換啊……好舒服。”

    整個過程中,蕭齊只是在一開始欲拒還迎地躲了躲,接下來便攤開雙臂任由她胡鬧。

    他甩掉袖子,如她所愿赤著上身,卻用被子把她一同蓋住。

    雖然宮人不會輕易進來打擾,可他自持慣了,即便是窗格中漏下的陽光也能讓他難為情。

    她不可能對一個病人要求什么,但是讓他赧然的是,她明知道他不會有什么感覺,卻還是孜孜不倦地撩撥他這副殘缺身體。

    她捏了捏他,有點疼又有點癢。那雙溫暖的手在他身上逡巡,偶爾他沒有喉結(jié)的脖頸也會被她咬上一小口。

    這些刺激不會和他的殘缺建立聯(lián)結(jié),卻沿著血脈經(jīng)絡(luò)回到他的心房,熱烈得讓他心悸。

    就好像她不在乎他不是男人,只要是他,她就會喜愛。

    無關(guān)欲望,只想貼近。

    “懷恩……該用午膳了?!?/br>
    蕭齊身上被她摸得發(fā)熱,終于忍不住抬手,想要推她肩膀。

    可她埋在他頸窩磨蹭著嘟囔:

    “我不,我不要起來,我就要當昏君,要在你床上躺一整天,躺一輩子……”

    蕭齊的手顫了顫,沒有再推開她,而是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慶幸她現(xiàn)在看不見他的動作,讓他能把苦澀壓回眼底。

    他哪還有一輩子可以許諾。

    只有他的主子,他的殿下,他的陛下才會讓他想要去活,也愿意赴死。

    她最近越來越膩他,就是因為他命不久矣所以想要補償他嗎?

    不必這樣的,他何德何能,值得一國之君撇下政務(wù)來討他歡喜?

    就最后給他一日,就到金烏西沉,就讓他和她平平淡淡地共度最后的時光,再讓他用這條爛命滋養(yǎng)她太平江山。

    “不過確實到時辰了,朕這就叫他們傳膳,別餓著我的心肝兒?!?/br>
    魏懷恩把心里話借著耍賴說出了口,如同枷鎖落地一樣快活地像只雀鳥,蹦蹦跳跳地去到門口吩咐了聽差的宮人,又三步并作兩步跳上他的床榻。

    “阿齊要是累了,就睡一小會吧,我等下叫你?!?/br>
    做了皇帝沒什么空閑,這些日子她刻意放縱了自己,讓人搜羅了不少她從前最愛用來打發(fā)時間的風物志怪集,此時正好接著昨天沒看完的那本繼續(xù)看。

    “嗯……”

    蕭齊還精神著,但依了她的話瞇起了眼睛,假裝小憩,實則偷眼看她側(cè)顏。

    她真美啊。

    皮rou精致,肌骨瑩潤,連翹起的幾根發(fā)絲都只會增添她的靈動,更別提她眼角眉梢溢出的惑人風流,只有在他面前時才會這樣自在輕松,讓容色綻放十分,半分君王威壓都不見。

    蕭齊想起見她的第一眼。

    深宮中奴才的命不算什么,他見過有犯了過錯卻妄圖向別的主子討命的宮人,垂死之際的求饒也不會讓那些貴人們有一絲動容,連掙扎都讓他們厭惡。

    他曾經(jīng)告誡過自己,真到死罪臨頭的時候,就慨然接受,別做那扭曲姿態(tài),如蛆蟲般猥瑣。

    反正也不會改變命運,至少別做一個下了地府還要被父親再說教叱罵的可憐鬼。

    但她真美。

    美到他快要熄滅的求生之火因為她的存在而爆燃成災(zāi),讓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摒棄了所有信念,只想求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轉(zhuǎn)。

    牡丹花下死,即使她不在意他的命,他也愿意做她腳下泥。

    可是她真的救了他,即使對她而言簡單得不足掛心。

    哪怕她的淡漠都那么美。

    所以他太想讓她記住他了,甚至忘了自己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就又賭上性命,敢去拉拽她的裙擺。

    他手上被拖拽出的細小傷口在她的重瓣朱紅紗裙邊緣點上了一抹真實的血紅,那時他的感官敏銳得恐怖,把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刻在了腦海里。

    就像現(xiàn)在這樣,生怕錯過一點,就會抱著遺憾死亡。

    她問過他為何愛她。

    他的回答是中規(guī)中矩的: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

    其實她不在乎他的回答,因為她驕傲又自負,生來就是造化寵兒,誰不愛她才是怪事。

    但他還是覺得,他若是回答愛她的皮相,是種僭越,所以說謊。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太過庸俗,才讓他不敢說出口。

    但她也愛他的皮相,他卻激動萬分,受寵若驚。

    因為她的愛,是從他這個卑賤之人身上,挑剔出了這張臉來愛。那證明他不是爛泥,他自然歡喜。

    可是他愛上的這張臉只是她最淺薄的一層光暈,卻是在塵埃中掙扎的他唯一能看到的美好。

    從此銷魂蝕骨,寤寐難忘。

    他的愛雖然肇始于皮相,但是對他來說就已經(jīng)是一眼萬年的情深義重。所以他不愿被任何人知道這一點,因為他怕被輕視,怕被嗤笑。

    她的美是太監(jiān)配欣賞的嗎?都不用別人,光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

    但是一路走到最后,卻只有她的美始終讓他情思柔軟,一見忘憂。

    不過他如今終于愿意承認自己的庸俗,誰讓他的愛人是無心無情的帝王,心思深不可測也不能測,只有她的臉才是他唯一能放心迷戀的不變。

    她真美。